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洛麗塔重生:再讀二十世紀最駭麗小說的冒險》,本書由《洛麗塔》英文版出版商明頓的女兒主編。
《洛麗塔重》講述了納博科夫寫作的《洛麗塔》這本書背后的29個故事。
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從準備開始出版時就充滿爭議。1954年,《洛麗塔》被美國五大出版商拒絕,于是納博科夫只得在法國出版,并且被收在“旅行者之友”的系列叢書里。不久,歌舞女郎羅斯瑪麗在派對上把書推薦給了當時在美國不登大雅之堂的出版商明頓,明頓幾乎立即決定在美國出版這本書。
如今,明頓的女兒珍妮·奎格利開始重新思索《洛麗塔》之于不同人群的意義。
珍妮·奎格利發(fā)現,與七十年前相比,人們的道德觀念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現實與觀念的沖突卻從未消減,兩性關系的問題不是越來越簡單而是越來越復雜。同時,她也發(fā)現,不同年齡段、不同生活處境的人對《洛麗塔》的閱讀感受會激烈對立,而且都言之成理。至于納博科夫那充斥著詩意與情欲的寫法,那在變態(tài)犯罪和極致深情間塑造人物的能力,更是讓人不斷重回關于小說的根本性問題:我們需要從文學中獲取道德準則嗎?
于是她委托諸多知名作家、評論家、電影人等等,從不同視角探討今天應當如何閱讀《洛麗塔》、如何看待洛麗塔、如何看待愛情、如何界定兩性關系中的犯罪和摯愛,如何伸張女性權利等等,最終成文的29篇文章都是由《洛麗塔》引發(fā)的私人體驗,這些文章也涵蓋方方面面的話題和領域。
《洛麗塔》到底有沒有價值?
從1948年到1953年,納博科夫寫《洛麗塔》寫了整整六年,但美國五大出版商都拒絕出版這本書,還給出了言辭激烈的退稿信。無奈之下,他的妻子薇拉想到聯系外國的出版社,終于,《洛麗塔》在1955年由巴黎色情作品出版商——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然而,法國、阿根廷、新西蘭、南非和澳大利亞都禁止銷售這本書,直到1958年,普特南公司的出版人明頓找到納博科夫,才讓這部書得以在美國出版,然而出版的理由只是他判斷能“大賣”,而不是文學價值。
斯坦利·庫布里克 導演《洛麗塔》海報
那么《洛麗塔》的文學價值到底在哪里?在29個故事里,有人說,《洛麗塔》可以讓我們放棄傳統(tǒng)中所有對與錯的擔憂;說“最好的藝術帶我們去我們不允許自己去到的地方”;說“惡魔也有人性的光輝”是該書的價值所在;說《洛麗塔》“令人銷魂的美像毒氣一樣從書中散發(fā)出來,讓哪怕最警惕的讀者也感到無力抵抗”;說“我們被小說本身迷住,同時又被敘述者震驚”,這樣的體驗完全得益于納博科夫那不世出的天才。
雖然納博科夫絕不等同于《洛麗塔》中的“不可靠敘事者”亨伯特,也曾在采訪中多次重申自己并非戀童癖者,但人們向來會混淆作家和他筆下的惡魔角色。因此,自從《洛麗塔》出版以后,納博科夫就始終處在被聲討的風險中。在《巴黎評論》1967年的采訪中,納博科夫被問及《洛麗塔》時說:“我壓根不管什么社會道德觀,美國也好,其他任何地方也罷”,似乎精妙的技法和獨特的風格與社會道德無關。然而,在距離首版近70年的當下,關于女性平權、未成年性侵犯、男性話語權力的反思促使人們重新審視這部轟動流行文化、編入文學經典的駭麗小說。
文學是包容性極強的媒介,寫作也是充滿誘惑的,但作家到底有沒有道德的義務?作家如何在美學試驗和道德風險之間拿捏平衡?這或許是《洛麗塔》留給我們的永恒話題,也是《洛麗塔重生》試圖探討的問題之一。
今天我們應當如何閱讀《洛麗塔》?
小說的敘事者亨伯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可靠敘事者”,他自戀、自我掩飾,將對12歲少女洛麗塔的囚禁偽飾成對她的愛,他奪走了一位12歲少女的真正的名字“多洛雷斯·黑茲”,取而代之以“洛麗塔”的昵稱,于是多洛雷斯就在男性的話語暴力中沉默不語。
在中國,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引起了社會關于性侵害與女性平權的廣泛討論。我們不禁思考,如果《洛麗塔》中沉默的多洛雷斯·黑茲能夠為自己發(fā)聲,她是否會是另一個“房思琪”?
在《洛麗塔重生》中的一篇文章中,新英格蘭圖書獎得主杰西卡·沙特克以《洛麗塔》中的母親夏洛特·黑茲的視角控訴,發(fā)出被噤聲的她者的聲音。另一篇中,謝莉爾·斯瑞德則假想洛麗塔活到了2020年——她真正的名字是“多洛雷斯·黑茲·美耶斯”。85歲高齡的多洛雷斯說她要寫信給專欄作家斯瑞德,講述不同于亨伯特筆下的、屬于“多洛雷斯”而非“洛麗塔”的故事——“因為我的故事不能假手他人”,“我不是由你編造的故事”,“我準備好說出我的故事,由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故事”。
該如何定義《洛麗塔》?蘇珊·崔批評《洛麗塔》以不朽的羅曼史之名頌揚和美化了虐待性的性別歧視文化。與此相對地,艾米莉·莫提默則認為《洛麗塔》從一個戀童癖者、殺人犯與強奸者的眼睛來觀察,強迫讀者直面他的惡魔本性,應當是無懈可擊的藝術經典。勞倫·格羅夫則認為《洛麗塔》這部小說是一個雙刃劍,它“既是真正偉大的天才之作,又是劇毒之物”,一方面具有最獨特的文風、最扣人心弦的節(jié)奏、最強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卻讓未成年女性身體被色情化變得十分正常。
在性別平權的當下,我們應當如何重讀《洛麗塔》?《洛麗塔重生》選取的29篇文章提供了多種解答,卻沒有給出一個固定的答案。像編者奎格利所期望的那樣,《洛麗塔重生》的選文體現出《洛麗塔》這部小說無與倫比的豐富性。從1955年到2021年,《洛麗塔》不斷地被不同時代的讀者閱讀和爭論,正如其中一篇文章的作者所言,“從第一頁開始,亨伯特就在接受審判;他犯下的罪行到今天也沒有改變,改變的是陪審團。”
《洛麗塔》風靡全球,關乎你我
作為英語文學的經典,《洛麗塔》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閱讀?!堵妍愃肥俏膶W經典,是亞文化的符號,也是一代美國青年人的必讀書。1960年代以來,伴隨著戰(zhàn)后嬰兒潮長大成人后的“青年風暴”,“洛麗塔”作為流行文化符號席卷了美國與日本。在性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的上世紀60年代,《洛麗塔》突破性壓抑的寫作受到了青年人的歡迎,而在強調多元文化的當今,奎格利開始思考如何展示不同個體的生命經驗與這部經久不衰的文學經典的關系。
《洛麗塔重生》收錄了來自諸多身份背景的作家的文章,這些文章并非純粹學術性的評論,而是融匯了這些作家生活、成長、寫作的親身經歷。作為一部經久不衰的經典,《洛麗塔》被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的年齡閱讀,正如《洛麗塔重生》中一篇的作者所言:“13歲時,我在這個女孩的性覺醒中看到了自己。20歲時,我看到了戀童癖者的道德淪喪和他的靈魂里的深淵,對他有了某種謹慎的理解。30歲時,我已為人母,我在洛麗塔的媽媽身上看到了自己,可憐的被誤解的夏洛特·黑茲,還有在小說中心的小姑娘身上的可怕經歷產生的回響。但盡管如此,直到最近,我才正視自己參與其中的實質?!?/p>
維克多·拉瓦勒的《色令智昏》從一名大學教授的角度,從《洛麗塔》中的主人公亨伯特的英俊聯想到自己一門課上的學生特里,反思顏值是否可能讓人們忽視他人易怒和敏感的性格;專欄作家伊恩·弗雷澤講述了《洛麗塔》與美國50年代公路旅行文化的記憶;以非母語寫作的波斯尼亞裔作家、《黑客帝國:矩陣重啟》《超感獵殺:第二季》的編劇亞歷山大·黑蒙回憶通過學習《洛麗塔》的語言練習使用英語寫作的經歷;勞倫·格羅夫講述身為女性,從13歲的女孩到身為人母的生命歷程中重讀《洛麗塔》所感受到的不同體驗;亞歷山大·奇回憶了自己少男時代被年長30歲的男性性侵,提醒我們洛麗塔不只是女性;斯隆·克羅斯利則探討了《洛麗塔》與流行文化的關系……《洛麗塔重生》展現了關于《洛麗塔》這部作品眾聲喧嘩的閱讀體驗。
正如書名所言,《洛麗塔重生》回應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作為20世紀最駭麗、最具有爭議性的小說,《洛麗塔》在我們當今的社會中應當處于什么位置?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這部小說從出版至今不斷受到的贊譽與非議?最為重要的是,我們的自己的生命如何與這部小說關聯?在一代代讀者將自身生命經驗與小說內容交織時,《洛麗塔》這部小說才在我們當下的社會中不斷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