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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詩話最多的一朝:關于詩意生活的一切

《清詩話全編道光期》,張寅彭編纂,張宇超、朱洪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十五冊,2280.00元

《清詩話全編·道光期》,張寅彭編纂,張宇超、朱洪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十五冊,2280.00元


清代詩話的數(shù)量為歷代詩話之最,而清詩話中,又以道光一朝詩話體量最大?!肚逶娫捜帯分?,《道光期》詩話收錄至九十一種,雖種類不及《乾隆期》的一百零三種,但體量較之乾隆期為大。蓋由道光一朝,雖是清代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是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開始,但內(nèi)部政治格局還相對穩(wěn)定,文化政策也較為寬松。因之文人著書立說的熱情較高,而留存后世書籍數(shù)量也大。如此,今天我們能夠搜集到的道光詩話,數(shù)量自然也多了。

但更重要的原因應是道光期詩話本身的特色。詩話一體至道光朝,其編撰方式更為隨意自由,以至于文人得以隨寫隨記,不加揀擇地隨記隨編,這導致了詩話的體量增大,也是道光詩話種類較之乾隆少了逾十種,但體量卻比之乾隆詩話大了很多的緣故。最為顯著的例子,有康發(fā)祥的《伯山詩話》,其“隨到隨刊”,亦不復詮次,竟至前集之下又有后集、續(xù)集、再續(xù)集、三續(xù)集、四續(xù)集之刻;潘煥龍之《臥園詩話》初刻四卷之后,又補編三卷、續(xù)編三卷。這種隨記隨編的方式也決定了其中所錄的內(nèi)容亦甚隨意,多日常所見、興到之語,甚或剿襲故書的讀書筆記。這倒與詩話一體的起源——《六一詩話》的“以資閑談”的旨歸是一致的。

更有甚者。詩話“以資閑談”的旨歸,所記還限于詩人詩事,然道光詩話所記,則頗似有與詩無關者。《臥園詩話》中,甚有“話詩必泥詩,定非知詩話”之說,即認為詩話之作,并不一定要與記詩、論詩有關。故其詩話中,多有似全無與詩人、詩話相關者,如記古人敬惜殘紙剩箋、考清之“折子”與宋之“札子”“帖黃”等;其他詩話中,亦間有這種情況,《橡坪詩話》記有名趙公權者九十而清健不衰,蓋因讀《論語》中學得三不:不多食、食不言、寢不語,事涉養(yǎng)生,不關詩學;又如《春草堂詩話》記前輩以《列女傳》不當載蔡文姬輩的迂腐言論,乃以《列女傳》為《烈女傳》;《海粟詩話》記“杜拾遺廟”被村夫修繕為“杜十姨廟”,又做女像以配劉伶,足發(fā)一噱,皆或關社會風俗,與詩人詩事也并無直接聯(lián)系。再聯(lián)系《臥園詩話》中記載潘煥龍的朋友丁杰談詩話不必泥詩之語,可知道光之詩話實有超出記詩人詩事“以資閑談”的旨歸:“就中有即詩為話者,有離詩為話者,有不以話為話者,率皆位置得宜,剪裁合度。如正說詩時,忽間以古今事,實推波助瀾,旁見側(cè)出,似是閑話,實非閑話,彌覺生趣盎然。”詩話所記,不必有一定之限,不論古今,不論體裁,亦不論是否與詩有直接關聯(lián),但有一點,它不是嚴肅的學術考證或一本正經(jīng)的高頭講章,而講究“生趣盎然”,我們平時講究的“詩意的生活”或是“生活中的詩意”,不也正在“生趣盎然”四字么!如此,道光詩話終究還是與詩有關:它記載了詩人雅士們詩意生活的一切。如此,詩話之體至道光一朝,被賦予了新的旨歸:即詩人雅士詩意生活的多元記錄。

正因如此,道光詩話較之前代詩話的特點,即在它涉及領域更廣、記載范圍更寬,可反映詩人雅士們?nèi)粘I畹亩鄠€面向。除談詩論藝之語、詩人之佳作佳句外,社會百態(tài),乃至風俗游戲,無所不有,讀之頗可窺清人詩情畫意生活之一斑。比如詩話中提到時人在酒席中經(jīng)常玩的一種與詩有關的酒令游戲:

酒令近人多摘唐句作簽,注明座中人舉動有合詩意者,即飛一觥,如“人面不知何處去”,注大胡(大胡子)者飲;“幾度呼童掃不開”,注近覷(近視)者飲。(《橡坪詩話》卷六)

清代詩人如何勸酒、行酒令?這條珍貴的材料給予了我們一個有趣的答案,原來酒席間決定清代詩人喝不喝酒,是用抽詩簽的方式。座中人的行貌有與抽中詩句意思相關的,比如大胡子將面部遮了個干凈,正是“人面不知何處去”,須飲酒;“幾度呼童掃不開”,掃的是花影,而“花影”亦可為“眼花之影”,故近視眼者正符合句意,亦須飲酒。

涉游戲者尚有“詩謎”,猜字謎為中國傳統(tǒng)游戲,而清代詩人之字謎,亦與詩有關,如《橡枰詩話》卷四載字謎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是杜甫《春日憶李白》的詩句,而這兩句又是以南朝兩位大詩人比李白,故謎底是“比白”即一個“皆”字,趣味盎然?!断鹌涸娫挕分休d清人詩歌游戲最多,除“詩謎”外,尚有“詩牌”一種,屢見于該詩話。如說長洲學士顧元熙之《蘭修館叢集》內(nèi)有《碎錦集》用詩牌集字成者;又載藥根和尚的詩牌成句“雨窗話鬼燈先暗,酒市論仇劍忽鳴”等等??荚娕朴螒颍从米髟娭S米肿鳛榕泼?,游戲者以一定規(guī)則,將自己手頭的牌湊成詩篇或詩句,以成詩的遲速與詩篇的優(yōu)劣作為勝負依據(jù)。玩法也是五花八門,簡單的如抽簽一般,游戲者將手頭抽到的牌湊成詩篇;復雜者則限韻、限體裁、限題材者皆有。更有競技性強的玩法,猶如今人之打麻將:游戲者通過各自的摸牌、打牌、吃牌等,拿到自己想要的字牌,從而湊出自己想要的佳句佳篇。清代詩人推杯換盞、消遣娛樂之際,也是如此的詩情畫意!

明 杜堇《玩古圖》


此其小者。其中又有詩人對時事的評價與記錄。眾所周知,中國近代走向衰落,為西方列強侵略的直接導火索就是鴉片,而鴉片之逐漸泛濫,成為毒害中華民族精神的毒藥,正在道光前后。詩話中亦有對鴉片煙毒害國人心智的批評:

哀哉,夫鴆毒害人,見之者必變色疾趨,避之惟恐不速,間有服毒自戕,其命非迫于饑寒,即罹于法網(wǎng),無生人之樂,遂視死如歸。彼食鴉片煙者,明知耗財傷命,甘心不顧,亦何為哉?。ā洞翰萏迷娫挕肪硎模?/p>

將鴉片煙與鴆毒相比,言鴆毒之害,更為明顯,故非欲自戕者,避之不及。但鴉片卻使人心甘情愿地被毒害,可謂為禍甚于一般的毒藥。這也使我們知道,道光鴉片泛濫之初,當時的知識階層對其毒害民眾的特性,還是有一定的認知的。

當然,詩話所記有裨于論詩者自尚在不少。如《茅洲詩話》卷四論注詩,言有不問年代相去遠近,只是東牽西扯者,如引徐凝瀑布詩“一條界破青山色”注李商隱之“一條雪浪吼巫峽”之“一條”者,全不顧徐凝與李商隱時代相近,必不能用徐凝詩為典故。詩話最后總結云“古人或有時典僻故,略略注明,為閱者易看起見,未有尋常字眼而必注者”,對今天詩歌的注釋者,亦有啟發(fā)借鑒之功。又如《靜遠草堂詩話》卷一,引岳飛論兵法之言“陣而后戰(zhàn),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之語,言其論可通之作詩文,并引袁枚《詠岳飛》“我論文章公論戰(zhàn),千秋一樣斗心兵”詩,則可謂之妙悟之語。

因道光詩話記載之多元,其中可資考證、裨掌故者亦多。下即拈出數(shù)例,以饗讀者并就教于方家。

其一是“陸費”一姓到底怎么稱呼這一問題。陸費一姓,因中華書局創(chuàng)始人陸費逵先生而為大眾所曉。常聽人告誡,說先生姓陸費,切莫以為姓陸。如來新夏先生《互為衣食父母——賀中華書局百年》里就談到,自己年輕時常稱陸費逵為陸先生,后來有人告訴他,陸費是復姓,應該稱陸費先生。其實,陸費逵有位也十分有名的先祖,是《四庫全書》的總校官、副總裁,名陸費墀。但在《靜遠草堂詩話》中,則有稱陸費墀為“陸閣學費墀”者,似乎以為陸費墀為姓陸名費墀。難道是詩話的作者犯了與來先生一樣的錯誤嗎?查考之下,似問題沒有那么簡單。吳錫麒《有正味齋詩集》卷八、法式善《梧門詩話》卷四皆有提到陸費墀處,然亦皆稱“陸丹叔費墀”,黃易于陸費墀之來書頁邊記為“陸少詹丹叔”(見薛龍春《黃易友朋往來書札輯考》),汪啟淑《續(xù)印人傳》則載《陸頤齋傳》,具道陸費姓之來龍去脈,乃本姓費,后又嗣于陸氏,故以陸費為復姓云云,但亦稱陸費墀為“陸頤齋”。黃易與陸費墀互有通問,必不可能不知其姓氏原委,而《續(xù)印人傳》記載,又俱道其原委而更稱其為陸某,則似當時人,稱陸費墀姓陸者尚在不少,且非無心之失。而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七、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卷十,則又稱他為“陸費丹叔墀”,則亦有稱其姓陸費者。這大概是因為“陸費”姓,本是兩家合姓(考其起源,有云本姓陸而過繼于費氏者,有云本姓費而過繼于陸氏者,說法不一),與一般復姓不可分割者不同,單稱其中一姓亦無不可。那么,其實來新夏先生稱呼陸費逵一句“陸先生”倒也不能嚴格地說是錯的了。

其二為一則奇聞異事的不同記載。潘光旦先生在翻譯靄理士之《性心理學》“影戀”(即自戀)時,小注中談到過兩個例子,一為大名鼎鼎的馮小青愛上自己鏡中之影,另一則則提到了一名宋代湘潭女子薛瓊枝,年十七而卒,她去世前“對鏡自語,涕下沾襟”,又“強索筆自寫簪花小影”,“更為仙妝”,“凝視良久,一慟而絕”,也是戀影致死。按此事出于樂宮譜(樂鈞)《耳食錄》之《蕊宮仙史》一文,后如《虞初續(xù)志》等皆轉(zhuǎn)引。前情為乾隆時之孝廉楊英甫曾為扶鸞之戲(即扶乩請神),有女仙降壇,即此薛瓊枝,號曰“蕊宮仙史”,成仙前為宋代才女,能詩而早卒云云。其中還記錄了不少“她”的詩詞,稱有《問花小稿》四卷。此事樂鈞自承聞自“吳君蘭雪”,即嘉道時期的大詩人吳嵩梁,道光期詩話亦收其《石溪舫詩話》一種。這則奇聞記載首尾完備,又頗有曲折,可徑當一篇短篇小說看。道光詩話中收錄的徐經(jīng)《雅歌堂甃坪詩話》卷一,也記錄了楊英甫扶乩降仙之事,則云所降仙人名為吳靈云,宋湘陰人,其詩詞極備哀艷,記錄其詩詞外,文末僅云楊英甫集其詩詞為《語花錄》云云。記載較之《蕊宮仙史》簡略很多,人物與所錄詩也大不相同??夹旖?jīng)之生年較之樂鈞與吳嵩梁皆長十數(shù)歲,這條記載說是“金溪楊英甫秀才為余言”云云,則似來自當事者自己的訴說,而《甃坪詩話》中還記載了其他楊英甫的事跡,則徐經(jīng)與楊英甫有交往應不假。如此,則楊英甫扶乩遇仙事,最早的版本是《雅歌堂甃坪詩話》的記載,而樂鈞《蕊宮仙史》的文字,當是文人踵事增華的版本,或許就是結合了馮小青的傳說。至于故事是如何演變的,尚需有更多的材料,以俟博雅君子為我證之。

無獨有偶。同樣是扶乩,謝堃《春草堂詩話》卷一三載姚公燮扶乩之事。蘇小小降乩而做一七律,有人以南齊不當有七律詰之,小小則辯以世俗推移、與時俱進云云。按此則全同《閱微草堂筆記》卷一八所載汪孟鋗之說。謝氏與姚公燮同時,生活于嘉道時期,而汪厚石乃康乾時人。如該事為公燮親歷,如何早生五六十年之汪孟鋗可以得知并轉(zhuǎn)述?如言此為二事,湊巧乩仙皆是蘇小小,如何小小所作詩歌,旁人反詰的話語,竟一模一樣?想是姚公燮看到過這樣一個記載,因其頗為有趣,于是與人分享,最終竟被當成親身經(jīng)歷記錄下來,張冠李戴了吧?但怪力亂神,本無從考信,此處也是姑妄言之了。

由于道光詩話隨記隨刊,不加詮擇的特點,其記載也有疏誤之處。如《倚劍詩譚》有“孔葓谷《桃花扇傳奇》”云云,考孔葓谷又作孔葒谷,乃嘉道時期的樸學家孔繼涵,非《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此是詩話作者誤記?!洞翰萏迷娫挕肪硎挠钟性啤傲_兩峰八十”妻喪不再娶之說,但羅聘壽數(shù)僅六十六,這也是詩話作者的疏漏。今世因清人之戲曲小說大盛,遂《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的字號也為大眾熟知;“揚州八怪”如今被列為清代藝文的代表人物,故羅聘之生卒也清清楚楚。但嘉道之時,生于順康、雍乾的孔尚任與羅聘,或許沒有那么有名。這些隨手而記的詩話里誤記其字號、生卒,即是明證。這間接反映了我們?nèi)缃裎膶W史上的那些“名人”在嘉道時期的接受度,倒也不是全然沒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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