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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zhàn)時代的李杜——漫談龐德與威廉斯

不必熟讀近年出版的若干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歌譯本,只要對當(dāng)代詩歌有大致了解,都會得出這種想象:這兩位美國偉大詩人,似乎呼應(yīng)了我們唐詩里李白和杜甫的位置。

不必熟讀近年出版的若干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歌譯本,只要對當(dāng)代詩歌有大致了解,都會得出這種想象:這兩位美國偉大詩人,似乎呼應(yīng)了我們唐詩里李白和杜甫的位置。美國詩歌在二戰(zhàn)前后的“盛唐氣象”,可以說是他二人主力影響而致。

《長安三萬里》雖然多虛構(gòu),但這個想象不錯:認(rèn)識李白之前的杜甫,是個敏捷多動的少年。當(dāng)他遇見一個比自己更坐不住的任俠求名的狂人李白,杜甫反而沉下氣來,不與李白比狂,以綿長的后勁完勝那位盡情揮霍自己才華的明星。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與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


威廉斯與龐德的相遇也相似,龐德帶領(lǐng)鄉(xiāng)下浪漫主義者威廉斯進入最前衛(wèi)的美國詩歌現(xiàn)場意象主義運動中,威廉斯迅速比龐德還意象主義。但當(dāng)龐德走向漩渦主義、走向歐洲中心之后,威廉斯固守美國本土,無異于和龐德及其愛徒艾略特分道揚鑣;二戰(zhàn)后,龐德完成《詩章》,威廉斯完成《帕特森》(Paterson),后學(xué)對前者高山仰止無法親近,但后者卻是實實在在地影響了黑山派和垮掉派乃至紐約派這些戰(zhàn)后美國詩的中堅,甚至如今的美國詩主流仍然是威廉斯余風(fēng):本土價值、日常意象、口語機智,而非《詩章》的煌煌大言。

不過,讀鐘國強新譯的《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詩選》上下兩冊,會發(fā)現(xiàn)威廉斯的魄力不止于“本土、日常、口語”,上冊(1909-1923)里“地獄里的科拉”和“春天及一切”顯現(xiàn)了他不亞于龐德、艾略特的文本實驗性,下冊(1922-1962)更展現(xiàn)了他深刻尤于龐德的政治、社會理解。這兩點,均是之前的選本未能強調(diào)的,正如杜甫也不只是教科書定義的那個愛國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杜甫,也可以是語言革命者、觀念破格者杜甫。

也許威廉斯并不認(rèn)為自己像杜甫,他的同代人、新宮體詩人瑪麗安·摩爾以刻板印象說他寫的詩“貓狗能懂”,那不是白居易嗎?但白居易也有另一個白居易在其中,威廉斯自己在一首叫《致白居易的鬼魂》的詩里寫道:

我思想起你的晚年,

試著以此安慰自己。

威廉斯是有晚期風(fēng)格的,一如杜甫和白居易歷經(jīng)亂世的沉淀,其間有痛苦、有安慰;而龐德和李白的美始終是少壯派的美,凌越亂世而不留退路、不問歸途。

其實不必等晚期,早在威廉斯中期的里程碑作品《春天及一切》的第五章,他就不無擔(dān)憂地傾訴道:

黑風(fēng),我向你傾盡心事

直至我厭倦為止

 

現(xiàn)在我的手在你身上游走

感覺你身體的變化——它的

力量的顫抖

 

周朝弓箭手的悲哀

漸漸臨近——一種

吃力的臨近,來自

死者——悲傷的冬天外殼

 

多么容易滑

進舊模式,多么困難

能堅持前進

周朝弓箭手的意象,來自龐德《華夏集》(Cathay)中一首譯自《詩經(jīng)·小雅·采薇》的詩:“Song of the Bowmen of Shu”,威廉斯在其中寄寓了自己與同行面臨新詩風(fēng)的挑戰(zhàn)時的凜然,有懷舊之悲,但更多的是對自己未知力量的試探,砥礪前行的互勉。

類似的時代之憂,在龐德那邊以他最辛辣的組詩《休·塞爾溫·莫伯利》呈現(xiàn),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讀到趙毅衡在《美國現(xiàn)代詩選》里的摘譯,就覺得這是龐德最杰出的作品,可以媲美《比薩詩章》。龐德使用的是故作雄辯的反諷語調(diào),貌似自我批判,實則劍劍逼向同時代沉淪的知識分子的咽喉,自嘲又自詡于自己的不合時宜,如其一《為選擇墓地而作的頌詩》:“整整三年,與他的時代脫了節(jié),/他努力恢復(fù)那死去了的/詩的藝術(shù);去維持‘雄渾’本來的意義。/一開始就錯了的——/……不受“世事進展”的影響,/他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不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jì);這個例子/不會給繆斯的冠冕增添一分光彩?!保ā队⒚垃F(xiàn)代詩選》,梁秉鈞譯);又如其七:“一支船槳上/刻著://‘我曾活著/但不再存在;/這里漂流過/一個享樂主義者?!保ā渡孢^忘川:龐德詩選》,水琴、西蒙譯)

這個享樂主義者,如果和龐德直接題獻給威廉斯的詩集《回?fù)簟罚?912年,那時的威廉斯還是個剛剛出道的青年詩人)里那首《一位女士的肖像》里被調(diào)侃的女性相比,必然自慚形穢,因為后者進取、活潑誘人,“你的心靈和你是我們的馬尾藻?!保噍^之下同時代男性不過是“無聊而且懼內(nèi),一個平庸的心靈——每年少個想法”。所以龐德必需批判莫伯利以揚棄自己身上的莫伯利,他不可能甘于平庸。

同行,也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我們比照《春天及一切》與《涉過忘川:龐德詩選》會發(fā)現(xiàn)很多“明目張膽”的詩藝的叫板——比如說“少女”同主題詩,龐德那首《少女》是他的名作,把少女的生長與樹的抽條融合無間地書寫,內(nèi)藏詩人寄托的傲氣,非常龐德,值得全首引用:

樹進入我的雙手,

汁液升上我的雙臂,

樹長進我的胸懷—

向下,

枝條從我身上長出,如手臂。

 

樹是你,

苔是你,

你是上有微風(fēng)的紫羅蘭。

一個孩子——這么高——你是,

而這一切對于世界都是蠢事。

威廉斯幾乎是見招拆招地緊接而上,他的《一位女士的肖像》(題目和龐德前述那一首詩一樣,但內(nèi)容、寫法更接近《少女》)毫不避諱相近的思路,也是把少女和樹相提并論,但明顯他的少女已經(jīng)進入青春開始成熟,給予詩人更多感官的恍惚迷醉,最后只得釋放她于自然:

你的雙腿是蘋果樹

樹上的花朵觸及天空。

……

啊,是的——在

雙膝之下,因為曲調(diào)

就是那樣下降,這是

熾白夏季的其中一天,

你腳踝旁的長草

在岸邊搖曳——

……

哪個岸?哪個岸?

我說是來自一棵蘋果樹的花瓣。

這一回合,威廉斯令人心旌蕩漾,但龐德更為高超脫俗,略勝一籌??梢砸姷?,威廉斯很早就自覺地反制龐德“影響的焦慮”,且借用的是熱衷于古典主義再生的龐德所罕見的世俗力量。這一點加上威廉斯日益明顯的左翼關(guān)懷,令他的詩作立場鮮明、意氣飽滿,更接近安史之亂前后那個因為憂憤時事、流離失所于是得以接近庶民的人性生活的杜甫。

威廉斯罕有像龐德那樣“妄議”時政的詩,他關(guān)注的始終是人性,正如他自己說的:“詩人為每個人、任何人建構(gòu)人性?!錾脑娙藨?yīng)一方面可以非常深刻地洞察人性及生命,另一方面又具有最廣闊的想象力?!薄拔疑钤谶@些人當(dāng)中。我了解他們,也目睹了他們的重要品質(zhì)(這并非陳腔濫調(diào)),他們的信心、幽默、缺陷以及他們生活中的種種悲劇……我還見證了那些陳腐的事物是如何將他們歪曲成另外一個人?!虼耍瑢⑺麄兊囊庾R提升到更高層次,一個更高的水平面,我責(zé)無旁貸?!保ㄞD(zhuǎn)引自:梁晶著《現(xiàn)象學(xué)視閾下威廉斯詩歌美學(xué)研究》)

這多么像杜甫的詩歌實踐!威廉斯中期詩里早已為我們津津樂道的《便條》《給一個貧窮的老婦》里以贊美平凡食物而同理、尊重凡人,這兩首加上《無產(chǎn)階級肖像》,把他早年的意象主義訓(xùn)練用到日常速寫里,恰到好處,的確是龐德、H.D.等懷古意象主義者難以比擬的。更有《早期殉道者》(趙毅衡意譯為《年輕的殉道者》我覺得更為貼切)、《來自帕辛納克的強奸犯》這種意識先進、與尖銳社會議題直球?qū)Q的小敘事詩。

這些寫于1935年前后的“左翼”詩,無疑和當(dāng)時美國共產(chǎn)主義抬頭相關(guān)(看了《奧本海默》電影你會有基本的了解,在艾倫·金斯堡的長詩《卡迪緒:母親挽歌》里則有大量關(guān)涉),所以也難怪冷戰(zhàn)時代來臨時一些保守主義的同行質(zhì)疑他是“共產(chǎn)主義聲音”而導(dǎo)致國會圖書館撤銷了對威廉斯的顧問任命(見李暉《紅色手推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選》《威廉斯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簡述》)。

但威廉斯與那些政治狂熱者最大的不同是,他善于從政治的基礎(chǔ)去建立政治的質(zhì)疑。在《春天及一切》的下冊里,我其實讀到了一個比龐德還要政治性的威廉斯——這視乎我們?nèi)绾味x政治,雖然龐德一再在《詩章》中呼吁或者暗示“回歸周禮”這樣的孔夫子理想是他的理想政治,但威廉斯更具體地通過書寫草根生活而闡釋了“政就是眾人之事”(孫中山)、是人對自己的管理和負(fù)責(zé),更接近積極的無政府主義思想。

龐德翻譯過的《尚書》里,就有“道洽政治,澤潤生民”一說,手頭沒有書,我不知道龐德如何翻譯這一句,但這明顯和龐德的貴族精神、英雄主義精神有偏差。這點威廉斯很清楚,他在《帕特森》手稿中寫下與龐德的一席對話,不確定是否虛構(gòu):

我:領(lǐng)導(dǎo)者通向帝國:帝國引發(fā)目中無人:目中無人導(dǎo)致毀滅。

龐:看,讀讀你的文章?!斑@或許是普通人的年代?!标愒~濫調(diào)——我寧愿去找尋不尋常的人,那些天才以及才華出眾的人。這樣的人本身就更有趣、更值得書寫,最終國家也更需要他們。

我:誰需要什么?如果你拒絕樹的主干,你也就拒絕了那些從主干生發(fā)的繁茂枝葉,還有,樹的種籽。

龐:那,哪個是樹的主干?

我:歷史。

龐:由誰創(chuàng)造的歷史?

我:幸存者。那些從領(lǐng)導(dǎo)者引發(fā)的災(zāi)難中幸免于難的人們。(轉(zhuǎn)引自:梁晶著《現(xiàn)象學(xué)視閾下威廉斯詩歌美學(xué)研究》)

何等真知灼見,這解答的不只是美學(xué)和政治問題,更是世界觀問題,尤其在“奧斯維辛之后”,如果說寫詩不是野蠻的,那只有在為幸存者而寫才有其正當(dāng)性。

無論是現(xiàn)實批判(左翼和右翼的憤怒畢竟不一樣),還是上升到對資本主義腐朽根源的挖掘,威廉斯都和龐德有不一樣的見解。比如說他們都痛恨的高利貸,龐德有著名的《詩章》第四十五章《自有高利貸》慷慨陳詞:

……

自有高利貨,違逆自然的罪孽,

你的面包甚于陳腐的破布

你的面包干得像紙,

沒有山地小麥,沒有強勁面粉

自有高利貸線條便變粗了

……

高利貸銹了鑿子

銹了工藝和工匠

咬噬織機上的線

沒人去學(xué)用黃金織出紋理

湛藍(lán)因高利貨而潰腐;法國紅布不再繡花

祖母綠找不到梅姆靈

高利貸殺死子宮中的孩子

阻撓年輕人的求愛

把風(fēng)癱帶到床上,躺在

年輕的新娘新郎之間

違反自然

他們給厄琉息斯帶來娼妓

依高利貸之命

尸體上了宴席。

……

你可以看到古典、高貴的龐德最終關(guān)注的還是美學(xué)的淪陷,這種超然與他的不合時宜相得益彰,可以說他在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履行了詩人作為反對派的天職。威廉斯的做法則更接近后來的加里·斯奈德,緊扣現(xiàn)實,如《有缺陷的記錄》對現(xiàn)代人作為“拓荒者”這一共業(yè)所做的批判:

為填土砍開堤岸。

把從河里泵出的

泥沙倒進

古老的沼澤地

 

殺盡以前在那里的

一切——甚至

包括麝鼠。誰干的?

就是那家伙

 

他身穿藍(lán)色襯衫

頭戴青色無檐便帽。

把地填平

給他在上面蓋一座房子

 

在上面蓋一座

房子在上面蓋一座房子在

上面蓋一座房子

在上面蓋一座房子在??

在兩人交往的晚期,面對法西斯思想的廣泛滲透,威廉斯曾有鮮明亮出立場的《歌德式坦率》:“……我想知道那些雕塑家/是否真的觀察過一個懷里抱著//嬰兒的女人。哦看看這個!我很高興他讓他成為猶太人!看看她的//臉!這就是他在這里和我們一起時的/樣子,只是一個小小的猶太嬰兒!”

不像艾略特那樣對龐德的反猶主義含糊其辭,晚年的威廉斯更有直接批判龐德的《致我的友人龐德》:

或許他是猶太人

或威爾士人

我希望他們真的給你諾貝爾獎

這是你應(yīng)得的待遇

——永遠(yuǎn)

以你這樣的名聲

 

假如我是一條狗

我會坐在冰冷的人行道上

在雨中

等待一個朋友(你也會吧)

假如這讓我高興

哪怕是一月,或祖科夫斯基?

 

你的英文

不夠獨特

作為一個寫詩的人

你讓自己顯得無能,且不說

放高利貸了

這里一前一后的諷刺近乎挖苦,但中間一段威廉斯把自己比作一條狗并且引出兩人的共同猶太朋友詩人祖科夫斯基,很能見出威廉斯的溫柔敦厚,他還是試圖對已經(jīng)站到了法西斯一邊的龐德動之以情的。

鐘國強的注釋里說威廉斯曾這樣形容龐德:“有時,他的自命不凡會令人十分討厭。當(dāng)他失去理智時,就像任何平庸、低劣的詩人一樣;但當(dāng)他寫得好時,他就變得天下無敵。我極其喜歡他?!倍鸥τ趾螄L沒有說過李白“白也詩無敵”,同時又以微諷而規(guī)勸“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但到底李白還是附永王而被獄、龐德則附墨索里尼而被比薩囚籠了。

龐德的長處在言辭的敏捷,在于姿態(tài)上的特立獨行,必然會落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地步,一如李白。杜甫夸他敏捷詩千首,夸他飄然思不群,其實多少有點以期許代替勸誡的意思——因為李白之詩風(fēng)不群但為人卻越來越想入群,杜甫卻做到了后來李商隱贊頌的“人生何處不離群”(《杜工部蜀中離席》)。

也許,這還是龐德與威廉斯兩者分別寄托于遠(yuǎn)東和本土的理想主義引致的區(qū)別——龐德最美的詩是《七湖詩章》:“為七湖,無人寫出這些詩句/雨,空江,一次航行/火出凍云,大雨暮靄中/屋檐下一盞燈籠……”其結(jié)尾直接引用中國遠(yuǎn)古的《卿云歌》和《擊壤歌》: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fù)旦兮

 

日出,勞作

日落,休息

挖井而喝水

耕地而吃糧

帝力是什么?于我輩是什么?

但同樣的道理,威廉斯寫在最美國本土經(jīng)驗的《選舉日》里,寫出了當(dāng)代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日暖,無風(fēng)

一個老人坐在

 

一所破房子

門口——

 

木板作窗

灰泥從

 

石塊間掉下——

并輕撫著一只

 

斑點狗的頭

如果說這里面有杜甫,那就是草堂時期那個借樹種、營茅屋的杜甫,那是杜甫短暫遺忘李白與大唐的安寧時刻。這只狗,遠(yuǎn)遠(yuǎn)呼應(yīng)著威廉斯著名的“論詩之詩”《詩》里的“踏入/空花盆的/坑洞中”的貓,而不是李白的長鯨與大鵬。

我們可以想象一個香港的威廉斯嗎?可以的,正如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帕特森的杜甫。鐘國強的威廉斯譯本,除了用粵語朗讀別有一番滋味,如果加入對一個香港詩人的理解,理解他對本土、社會的關(guān)注,則會更為五味雜陳。恰好,威廉斯的選擇、立場與晚他五十年的香港知識分子甚有共鳴,這也是為什么這個譯本與前人的選譯如此不同。在我們繼續(xù)對“瞻之在前”的龐德的孤傲高山仰止時,也不妨回頭看看“忽焉在后”的威廉斯為未來撒播了什么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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