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星與南斗：中國二十八宿的星象組成與星占內(nèi)涵

按：這是一個歷史學(xué)者用星占數(shù)術(shù)破除迷信的小系列。

從中華文明土壤中發(fā)展出來的傳統(tǒng)星象體系二十八宿，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廣泛使用（圖1），其形成也許可以追溯至周初。沿著赤道劃分的二十八個星宿，從戰(zhàn)國起，它們的名稱和星象組成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所包含的星宿乃至各星宿囊括的星數(shù)歷代均有所不同。最新出土的清華簡《五紀》完整記載了二十八宿的名稱，比如：

四維算行星：建星、牽牛、婺女、虛、危、營室、壁、奎、婁女、胃、昴、濁、參、伐、狼、弧、咮、張、七星、翼、軫、大角、天根、本角、駟、心、尾、箕。

圖1 戰(zhàn)國曾侯乙墓（葬于公元前433年或稍后）出土漆箱蓋上的二十八宿文字

“四維算行星”指羅列或辨認或觀測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的星象，這里的“行星”指的是二十八宿，而不是后世的五大行星。其中建星、濁、伐、狼、弧、咮、天根、本角、駟這9個星宿并不見于后世常見的二十八宿組合，那么這些星宿僅是名稱的不同，還是存在組成星象的根本區(qū)別？戰(zhàn)國曾侯乙墓出土漆箱蓋上的二十八宿文字，只有斗宿而無建星，可見戰(zhàn)國時期在箕宿和牛宿之間，建星和斗（南斗）宿是一對可以相互替代的名稱或星宿，二十八宿存在不同的星象組成系統(tǒng)。

對于建星，唐代天文星占學(xué)家瞿曇悉達編纂的星占文獻《開元占經(jīng)》引用了戰(zhàn)國時期天文星占學(xué)家石申的星占記載：“石氏曰：建星在南斗北。西星入斗七度少，去極一百一十三度少，在黃道內(nèi)一度?！泵鞔_指出建星這個星宿在南斗星宿的北邊。由于建星在唐代的星圖中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圖2），每個部分由三顆星組成，這里的“西星”應(yīng)該指西邊的三顆星，它們已經(jīng)進入了斗宿即南斗的范圍，這證明了建星和南斗為兩個不同的星宿。

圖2 韓國藏《天象列次分野之圖》局部：建星和南斗

這一說法在《史記·天官書》中也能得到支持，《天官書》記載有“南斗為廟，其北建星”。據(jù)《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贊》的說法，建星有六顆星，與唐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的記載相同，而南斗也一直由六顆星組成。由于兩者位置相近，星數(shù)又相同，戰(zhàn)國至漢代的文獻中有時將建星作為二十八宿之一，有時用南斗取代建星。《史記·天官書》中有一處位置用南斗，另有一處用建星。《史記·律書》中用建星而不用南斗。戰(zhàn)國曾侯乙墓漆箱蓋、睡虎地秦簡《日書》甲乙種、周家臺秦簡《日書》中的二十八宿均用“斗”，即南斗的簡稱，而不用建星。而從戰(zhàn)國至漢代的歷史文獻記載，除《史記》以外，《呂氏春秋》《禮記》記載有建星和南斗兩者，《淮南子》中記載為南斗。

二十八宿是用來標(biāo)記日月及五星位置的星象坐標(biāo)體系，從觀測角度講，作為坐標(biāo)點，建星和南斗位置相近，而且星數(shù)相同，這一點可從星圖（圖3）中看出，建星六顆星位于黃道的內(nèi)側(cè)，而斗宿（即南斗）六顆星大部分位于黃道的外側(cè)。

圖3 蘇州宋代石刻星圖局部：建星、南斗和箕星

但是從星占角度講，日月五星運行到建星，還是南斗，預(yù)示的含義或內(nèi)容卻大相徑庭。這是因為這兩個星宿的星占內(nèi)涵并不相同?！堕_元占經(jīng)·南斗占》部分記錄了不同文獻記載的南斗星占內(nèi)容，其中南斗各星的象征含義都不一樣，例如：

石氏曰：南斗魁第一星，主吳；第二星，主會稽；第三星，主丹陽；第四星，主豫章；第五星，主廬江；第六星，主九江。

這里敘述的是南斗六顆星對應(yīng)的不同地域分野，但是南斗各星象與地域的分野對應(yīng)并不唯一?！堕_元占經(jīng)·分野略例》部分認為南斗、牽牛兩個星宿對應(yīng)吳越的地域分野，其中南斗對應(yīng)吳，牽牛對應(yīng)越，而吳的疆域包括會稽、九江、丹陽、豫章、廬江、廣陵、六安、臨淮8個地區(qū)。這一對應(yīng)結(jié)果顯然與《開元占經(jīng)·南斗占》部分將吳與會稽等5個地區(qū)視為同一級別區(qū)域的對應(yīng)不同。

除了地域分野外，南斗各星還能象征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開元占經(jīng)·南斗占》又引韓揚曰：“南斗第一星，上將；第二星，相；第三星，妃；第四星，太子；第五星、第六星，天子?！笨梢姡活w星象在不同的范疇可以象征不同的內(nèi)容，它的象征或星占含義并不是唯一，而是非常多樣化。

這種多樣化也同樣突出地體現(xiàn)在不同的象征或星占結(jié)果上。同樣是象征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荊州占》認為南斗整個星宿象征太宰這個身份的人物。而《圣洽符》卻認為南斗是天子之廟，預(yù)示著天子壽命的期限，這與韓揚僅以南斗第五、六星象征天子有所不同。差異更大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天文星占學(xué)家甘德認為：“南斗主兵，斗動者，兵起。南斗星明大，爵祿行，天下安寧，將相同心，其星不明，大小失次，芒角動搖，則王者失政，天下多憂?！彪m然同樣以南斗視亮度的明或不明進行占驗，漢代郗萌的看法卻不同，他認為南斗明亮，預(yù)示著“五谷大熟，其臣得勢而親近，治道和平，風(fēng)雨順時”，而南斗不明的星象則預(yù)示著“五谷不收，移徙位，直其臣逐，風(fēng)雨不節(jié)，天下病”。即便甘德和郗萌都認為南斗明亮是一個吉祥的征兆，不明預(yù)示著兇惡的事項，但兩者涉及的具體事項卻存在差異。

位于鄰近坐標(biāo)位置的建星，它的組成星也各有不同的象征含義。郗萌認為這六顆星可以劃分為三組，南邊的二星，象征天的庫房；中央的二星，既可以象征市場，又可以象征作為器具的鈇锧；靠上的二星，是一種旗，象征著天上的府庭。郗萌對這個星宿的劃分和認識與唐代和后世不同，如圖2所示，唐代的星圖把建星分為兩個部分，每個部分三顆星，而宋代（見圖3）的星圖把建星六顆星連成一個整體，雖然從唐宋的建星星圖中仍可以辨識出南邊的二星、中央的二星和靠上的二星，但不同時代的人對這個星宿的識別和表現(xiàn)是存在差異的。

建星這個星宿，《詩·雅度覽》記載如果它看起來在動，則預(yù)示著地上相應(yīng)區(qū)域的勞作沒完沒了?！肚G州占》認為，如果它的六顆星呈現(xiàn)相對的狀況，若以唐代的星圖來看，應(yīng)該是兩邊各三顆星相對的布局，那么預(yù)示著天下安寧；如果它的六顆星相互夾雜，頗類似于郗萌描述的兩兩一組的布局，那么預(yù)示著天下動亂，天子國君將有憂慮之事。實際上在同一個時代，由于歲差的變化很小，建星各星作為恒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相對位置的明顯變化，《荊州占》描述的不同星象，只是長時期歷史段中建星相對位置緩慢變化以及不同時代的人們對建星觀測、描繪差異的綜合反映，這種變化在同一個時代的星象觀測中，若排除主觀視覺和各種觀測誤差的差異，在客觀上是不存在的。

對于建星視覺上的明亮與否，石申也給出了不同的星占內(nèi)涵：“建星明大，則大臣忠孝，帝承天心；不明大，小不齊，則王者失道，忠臣不用?！边@個星占判斷與南斗明亮與否的吉兇結(jié)果非常相似，并且也涉及天子的治理，但建星更強調(diào)大臣的忠孝，而南斗更關(guān)注天子的得道或失政，重點仍存在區(qū)別。

除這些星占內(nèi)涵外，星占文獻對建星還有不同的論述?！堕_元占經(jīng)》引黃帝曰：“建星者，一名天旗，一名天關(guān)?！币仍唬骸敖ㄐ菫樘於缄P(guān)，為謀事，為天鼓，為天馬……斗建之間，三光道也。”又引郗萌曰：“箕星與建星之間，日月五星之下道也。”引《海中占》曰：“斗建者，陰陽始終之門，大政升平之所起，律歷之本原也?！边@些引文都提及了建星作為“天關(guān)”的含義，即是一種起始點和入口，這種起始點也延伸成了大政和律歷的本原和起點，這在本文開頭《五紀》的引文中二十八宿以建星為第一宿也可以看出，即二十八宿的計量是從建星開始的，這充分體現(xiàn)了建星作為“天關(guān)”的原始內(nèi)涵，也就是說日月五星的運行也從建星開始計量。只是對于日月五星的運行軌道，郗萌的兩種說法略有差異，他一方面認為南斗和建星之間是日月星即三光運行的路線，又認為箕宿和建星之間的位置是日月五星運行的下道，從圖3可以看出，無論是南斗和建星之間，還是建星和箕宿之間，郗萌的實際所指應(yīng)該都是黃道，只是比起箕宿，南斗更靠近黃道，也離赤道更近。因此《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曰：“南斗六星，……日月五星常貫之，為中道。”直接將南斗作為中道，雖然石申的中道和郗萌的下道也許并不是同一個語境中的產(chǎn)物，但作為日月五星必然經(jīng)過的路徑，建星和南斗的關(guān)鍵坐標(biāo)位置是他們兩者擁有相似天文和星占內(nèi)涵的前提。

值得注意的是，建星作為二十八宿的起始宿、天關(guān)，與“斗建”這一詞匯相聯(lián)系。郗萌認為斗建是南斗和建星之間，而《海中者》將斗建視為一個概念，后世經(jīng)常用“斗建”一詞來指稱北斗斗柄的指向，北斗斗柄在一年十二個月中分別指向不同的子、丑、寅、卯……方位，從而可以代表時節(jié)和月份，因此“斗建”一詞經(jīng)常讓人聯(lián)想起北斗而非南斗。但郗萌的說法給出了古代的另一種觀念，古代是從南斗和建星之間的位置來開始計量日月五星的運行，這個點也是律歷的一個起點。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古代天文學(xué)中以建星為冬至點的記載。將冬至點作為一年的起始點，這是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的突出特征，與西方天文學(xué)將春分點作為一年的起始點非常不同。雖然由于歲差的存在，冬至點在長時間段內(nèi)會發(fā)生移動，但早期的中國天文學(xué)并沒有認識到歲差的存在，以為冬至點是固定不變的，因此歷法中經(jīng)常將一部歷法的起點定在某個冬至點，這個冬至點的位置就有“建星”的記載，《漢書·律歷志》記載太初歷改歷時，將太初歷的歷元起點就設(shè)在“元封七年，復(fù)得焉逢攝提格之歲，中冬十一月朔旦冬至，日月在建星，太歲在子，已得太初本星度新正?！边@個說法也為唐代的天文學(xué)家李淳風(fēng)和一行所繼承。

再看南斗的其他星占內(nèi)涵，《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曰：“南斗六星，……日月五星常貫之，為中道?！币侗惫俸颉吩唬骸澳隙?，一名天府，一名天關(guān)，一名天機，一名天同，天子旗也。斗北二星，天之府廷；中央二星，相也；南二星，天庫樓也，天梁也。斗西大星，天關(guān)也，天子正旗也，土官也。”除中道和下道的說法存在相似之處外，《北官候》也將南斗稱為天關(guān)，而且也將南斗六星分為三組，每組的象征含義如“天之府廷”“天庫樓”“天子正旗”“土官”等等與漢代郗萌和其他人對建星星占內(nèi)涵的描述非常相似，甚至相同?？梢姡隙凡粌H慢慢代替建星成為二十八宿之一，他的星占內(nèi)涵也逐漸承接了建星原本的內(nèi)容。

這種承接仍可以從星占文獻中尋得蛛絲馬跡，許多南斗和建星的星占占辭都將兩者并舉，顯示其功能上的相似性和匹配性。郗萌認為建星的中央二星為鈇锧，而《開元占經(jīng)》引《黃帝占》認為：“南斗，一名鈇鉞?！便X為斧頭，或斬具上的刀刃，而锧為斬具的砧板，二者本來就是斬具的一對組合，相輔相成。因此同書引《石氏贊》才會有：“建星六星，為斗承之，主國日月行失繩。”“斗主爵祿，褒賢達士，故曰直，建星以成輔。”從形狀上看，南斗斗柄部分剛好可以將建星六星囊括進去，而南斗需要建星的輔助才能發(fā)揮作用，透露出南斗的功能和地位在更早的時期屬于建星。

為什么建星的二十八宿地位最終會被南斗取代，這很大程度上與赤道和黃道的不同坐標(biāo)有關(guān)，從圖3可以看出，雖然建星和南斗都靠近黃道，但是建星離赤道更近，而南斗離赤道更遠。二十八宿是沿著赤道的觀測和計量逐漸形成的，因此比起南斗來，更應(yīng)該選擇建星，而隨著時代的變化，至少在漢代黃道的觀測和計量也變得非常重要，斗宿位列二十八宿也許與黃道的觀測和計量密切相關(guān)。然而，雖然南斗成為二十八宿之一，但南斗并不是二十八宿的第一宿，建星的起點位置和功能并沒有完整地傳遞給南斗，這一方面是由于二十八宿改為從東方宿開始計量，角宿成為第一宿，另一方面冬至點也不再位于建星，而是緩慢地向西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