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在故宮尋找蘇東坡》,祝勇 著,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 ,2017年07月
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制訂規(guī)則的人,不是遵從規(guī)則的人。
一
公元1082 年四月初四,黃州的那場雨,是一場進入書法史的雨。
詩人對雨往往格外敏感,這不僅因為雨本身就有奇幻性和音樂性,還因為雨把許多原本在一起的事物分開了,讓人與人、人與事物拉開了距離。所以,當一個詩人面對煙雨迷茫,他一方面會驚嘆于世界的寬大背景,另一方面又會感到脆弱和孤獨。我的朋友張銳鋒說:“雨使人觀察事物有了一個傷心的捷徑。”一個真正的詩人,絕不會對雨無動于衷。多年前我翻開詩人聶魯達的回憶錄,看到的一場南美洲的豪雨,自合恩角到邊疆的天空,像是從南極潑灑下來的瀑布。聶魯達說:“我就在這樣的邊疆——我的祖國蠻荒的西部——降生到世上,開始面對大地,面對詩歌和雨水?!?/P>
四月初四這天是寒食節(jié),在唐宋,一年的節(jié)氣中,人們最重視寒食與重陽,不像我們今天,重視端陽與中秋。像許多傳統(tǒng)節(jié)日一樣,寒食節(jié)也是一個與歷史相聯(lián)的日子,這個日子,會讓許多文人士子萌生思古之幽情。更何況,公元1082 年的寒食節(jié),有雨。
在唐代,顏真卿曾寫下一紙《寒食帖》:
天氣殊未佳,
汝定成行否?
寒食只數(shù)日間,
得且住,為佳耳。
這碑帖,蘇東坡想必是見過的,顏字的肆意揮灑,也一定讓蘇東坡心懷感動。不知道蘇東坡的《寒食帖》,與記憶中那幅古老的《寒食帖》是否有關系。
二
宋神宗元豐年間,一場機構改革浪潮正在大宋王朝如火如荼地展開。朝廷試圖以此扭轉政府部門機構重疊、職責不明、人浮于事的現(xiàn)象。至元豐五年,大宋朝廷已經(jīng)仿照唐六典所載官制,頒三省、樞密院、六曹條制,任命了尚書、中書、門下三省長官,實行了新官制,史稱“元豐改制”。
借著朝廷改革的東風,蔡確被宋神宗任命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相當于右丞相,也就是次相,王珪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相當于左丞相,也就是首相。
朝廷的新班子雖已塵埃落定,但宋神宗似乎并不滿意,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政治事務的熱衷,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大宋政治前臺,事無巨細,都由他親自拍板。他以“手詔”的形式凸顯自己的存在感,以帝王的強勢政治回應文官們的制衡。而王珪和蔡確兩位宰相,主要工作只是傳達和貫徹皇帝的指示精神。王珪戲稱自己為“三旨宰相”,意思是上殿“取圣旨”,皇帝下指示之后“領圣旨”,退朝后對稟事者說“已得圣旨”。宋神宗從不把這兩位宰相放在眼里,認為他們只要做到平庸就足夠了,有沒有才能無所謂,因為自信他自己是帝國最卓越的領導人。他不止一次地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處罰他們,每次受罰都要求他們到宮門謝罪,以此來羞辱他們。在中國古代王朝政治中,這樣的先例,還不曾見過。
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變化,都與蘇東坡無關。那時的他,沒有文件可看,沒有奏折可寫,也不用去受皇帝的窩囊氣,他的眼里,只有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他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具體的、細微的。公元1082 年,宋神宗元豐五年,蘇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jié),一場雨下了很久。西風一枕,夢里衾寒,蘇東坡在宿醉中醒來,凝望著窗外顫抖的雨絲,突然間有了寫字的沖動,拿起筆,伏在案頭,寫下了今天我們最熟悉的行書——《寒食帖》。
《寒食帖》(局部)
九個多世紀過去了,在臺北故宮,我們讀出他的字跡:
自我來黃州,
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
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
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
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
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
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
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
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
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
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
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
死灰吹不起。
每年都惋惜著春天殘落,卻無奈春光離去,并不需要人的悼惜。今年的春雨綿綿不絕,接連兩個月如同秋天蕭瑟的春寒,令人心生郁悶。在愁臥中聽說海棠花謝了,雨后凋落的花瓣落在污泥上,顯得殘紅狼藉。美麗的花在雨中凋謝,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負而去,叫人無計可施。這和患病的少年,病后起來頭發(fā)已經(jīng)衰白,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春天江水高漲,就要浸入門內,雨勢沒有停止的跡象,小屋子像一葉漁舟, 漂流在蒼茫煙水中。廚房里空蕩蕩的,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里用濕蘆葦燒著。山中無日月,時間早就被遺忘了,對于寒食節(jié)的到來,更恍然無知,直看到烏鴉銜著墳間燒剩的紙灰,悄然飛過,才想到今天是寒食節(jié)。想回去報效朝廷,無奈朝廷門深九重,可望而不可即;想回故鄉(xiāng),祖墳卻遠隔萬里;或者,像阮籍那樣,作途窮之哭,但卻心如死灰,不能復燃。
人間一世,如花開一季。春去春回花開花落的記憶,季季相類,宛如老樹年輪,于無知覺處靜靜疊加。唯在某一動念間,那些似曾相識的亙古哀愁,借由特別場景或辭章,暗夜潮水般奔波襲來,猝不及防。靈犀觸動時,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看海棠花凋謝,墜落泥污之中,蘇東坡把一個流放詩人的沮喪與憔悴寫到了極致。
三
這紙《寒食帖》,詩意苦澀,雖也蒼勁沉郁、幽咽回旋,但放在蘇東坡三千多首詩詞中,算不上是杰作。然而作為書法作品,那淋漓多姿、意蘊豐厚的書法意象,卻力透紙背,使它成為千古名作。
這張?zhí)?,乍看上去,字型并不漂亮,很隨意,但隨意,正是蘇東坡書法的特點。
通篇看去,《寒食帖》起伏跌宕,錯落多姿,一氣呵成,迅疾而穩(wěn)健。蘇東坡將詩句中心境情感的變化,寓于點畫線條的變化中,或正鋒,或側鋒,轉換多變,順手斷連,渾然天成。其結字亦奇,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有輕有重,有寬有窄,參差錯落,恣肆奇崛,變化萬千。
我們細看,“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兩句中的“花”與“泥”兩字,是彼此牽動,一氣呵成的。而由美艷的“花”轉入泥土,正映照著蘇東坡由高貴轉入卑微的生命歷程。眼前的海棠花,紅如胭脂,白如雪,讓蘇東坡想起自己青年時代的春風得意,但轉眼之間,風雨忽至,把鮮花打入泥土。而在此時的蘇東坡看來,那泥土也不再骯臟和卑微,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ㄗ兂赡嗤?,再變成養(yǎng)分,去滋養(yǎng)花的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貌似樸素的泥土,也是不凡的。從這兩句里,可以看出蘇東坡的內心已經(jīng)從痛苦的掙扎中解脫出來,走向寬闊與平靜。
飽經(jīng)憂患的蘇東坡,在46 歲上忽然了悟——藝術之美的極境,竟是紛華剝蝕凈盡以后,那毫無偽飾的一個赤裸裸的自己。藝術之難,不是難在技巧,而是難在不粉飾,不賣弄,難在能夠自由而準確地表達一個人的內心處境。在蘇東坡這里,中國書法與強調法度的唐代書法絕然兩途。
“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是后人對唐宋書法風格的總結。蔣勛先生在《漢字書法之美》中說:“‘楷書’的‘楷’,本來就有‘楷?!浞丁囊馑迹瑲W陽詢的《九成宮》更是‘楷?!械摹!?。家家戶戶,所有幼兒習字,大多都從《九成宮》開始入手,學習結構的規(guī)矩,學習橫平豎直的謹嚴。”
然而需要指明的是,唐代以前使用“楷書”一詞,并不是指今天我們所說的楷書一體,而是指所有寫得規(guī)矩、整齊的字。比如漢隸規(guī)矩方正,也被稱作“楷書”,也可以成為“楷?!?,只是后來為了避免混淆,把漢隸稱為“古隸”,把今天所說的“楷書”稱為“今隸”而已。六朝至唐,又把“古隸”(今天所說的“隸書”)和“今隸”(今天所說的“楷書”)分別稱作“真書”和“正書”。到了蘇東坡的時代,人們更多地使用“正書”一詞,而很少說“楷書”。宋徽宗編《宣和書譜》,仍然使用“正書”一詞。
但不論怎樣,唐代強調法度是不錯的?!翱笔且粋€形容詞,指的就是法度、典范、約束。唐代張懷瓘《書斷》中說:“楷者,法也,式也,模也……”蔣勛先生把初唐的歐陽詢當作這種法度的代表,也是不錯的,只不過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正書中兼有隸書的筆意。碑文用筆方整,字畫勻稱,中宮收縮,外展逶迤,高華渾樸,法度森嚴,一點一劃都成為后世模范。蔣勛說:“歐陽詢書法森嚴法度中的規(guī)矩,建立在一絲不茍的理性中。嚴格的中軸線,嚴格的起筆與收筆,嚴格的橫平與豎直?!边@很像唐詩中對格律與平仄的追求,規(guī)則清晰而嚴格,紀律性十足。
所以,“歐陽詢的墨跡本特別看得出筆勢夾緊的張力,而他每一筆到結尾,筆鋒都沒有絲毫隨意,不向外放,卻常向內收。看來瀟灑的字形,細看時卻筆筆都是控制中的線條,沒有王羲之的自在隨興、云淡風輕”。
這樣拘謹?shù)睦硇?,在張旭的狂草中固然得到了釋放,但它的叛逆色彩強烈,反而顯得夸張。不過張旭、顏真卿草書的飛轉流動,虛實變幻,依舊是一種大美,與大唐王朝的汪洋恣肆相匹配。
唐代的這份執(zhí)守與叛逆,在宋代都化解了。藝術由唐入宋,迎來了一場突變。在繪畫上,濃得化不開的色彩,被山水清音稀釋,變得恬淡平遠;文學上,節(jié)奏錯落的詞取代了規(guī)整嚴格的詩,讓文學有了更強的音樂性;書法上,平淡隨意、素凈空靈的手札書簡,取代了楷書紀念碑般的端正莊嚴。
端詳《寒食帖》,我發(fā)現(xiàn)它并不像唐代書法,無論楷書草書,都有一種先聲奪人的力量,它卻有些近乎平淡,但它經(jīng)得起反復看?!逗程防?,蘇東坡的個性,揮灑得那么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蘇東坡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快也。”
即使寫錯字,他也并不在意?!昂问獠∩倌?,病起頭已白。”這里他寫錯了一個字,就點上四點,告訴大家,寫錯字了。
他既隨性,又嚴正,有人來求字,他常一字不賜,后來在元祐年間返京,在禮部任職,興之所至,見到案上有紙,不論精粗,隨手成書。還說他好酒,又酒力不逮,常常幾龠之后,就已爛醉,不與人打個招呼,就酣然入睡,鼻鼾如雷。沒過多久,他會醒來,落筆如風雨,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面對世人的譏諷,黃庭堅曾為他打抱不平:
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芋芋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意思是說,當今那些凡夫俗子們譏諷蘇東坡的字,用書寫官方文件的所謂規(guī)范來要求他,他們只知道筆墨有法,卻哪里知道法由人立,有法而無法,方是大智慧之所在。所謂“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不過文章之一法而已,豈能束縛像蘇東坡這樣偉大的藝術家。他們以此來責備蘇東坡的書法,不是蘇東坡的恥辱,而是他們的無知。
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制訂規(guī)則的人,不是遵從規(guī)則的人。
當然這規(guī)則,不是憑空產(chǎn)生,而是有著深刻的精神根基。
在《寒食帖》里,蘇東坡宣示著自己的規(guī)則。比如“但見烏銜紙”的那個“紙”字,“氏”下的“巾”字,豎筆拉得很長,仿佛音樂中突然拉長的音符,或者一聲幽長的嘆息,這顯然受到顏體字橫輕豎重的影響,但蘇東坡表現(xiàn)得那么隨性夸張,毫無顧忌。
但在那嘆息背后,我們看到的卻是風雨里的平靜面孔。
這樣的困厄中的平靜,曾讓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深感驚愕。他在《宋詩概論》里說,正是以蘇東坡為代表的宋代藝術家,改變了唐詩中的悲觀色彩,創(chuàng)造出淡泊自然的宋詩風格。
這字,不是為紀念碑而寫的,不見偉大的野心,卻正因這份興之所至、文心剔透而偉大。
在蘇東坡看來,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一個平凡無奇的小人物,在季節(jié)的無常里,體驗著命運的無常。
只有參透這份無常,生命才能更持久、更堅韌。
作品簡介
《在故宮尋找蘇東坡》,祝勇 著,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 ,2017年07月
本書從十個側面——入仕、求生、書法、繪畫、文學、交友、文人集團、家庭、為政、嶺南, 書寫了蘇東坡一生的生命經(jīng)歷。在作者筆下,蘇東坡是屬于人間的。他是石,是竹,也是塵,是土,是他《寒食帖》所寫的“泥污燕支雪”。他的文學藝術,牽動著人世間最凡俗的欲念,同時又代表著中國文化最堅定的價值。蘇東坡既是草根的,又是精英的。
在呈現(xiàn)蘇東坡人生脈絡和生命際遇的同時,作者選取故宮收藏的宋元明三個主要朝代的藝術藏品,由書、畫及人,把蘇東坡的精神世界和藝術史聯(lián)系起來,由蘇東坡個體的人生去反觀他所處的時代。不單是蘇東坡的個人傳記,更書寫了整個宋代的精神文化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