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二年(445),范曄因為卷入宋文帝兄弟的權(quán)力斗爭,以謀反罪被收捕。覆巢之下,料無完卵,在獄中,他只能通過書信把最后的話交代給未涉案的侄甥們。從后世的眼光來看,那是一封風格相當獨特的絕筆信,因為內(nèi)中毫無同類文本常見的昭明心曲與陳悲訴憤,犯人通篇都在熱烈地高度評價自己文史藝術(shù)諸方面的才華和成就,唯一一處剖白心跡,也不是關(guān)于政治立場和行事對錯,而是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曄并不以詩賦見長,但他似乎無法回避談文學,甚至還得把文學放在他特擅的史學之前談,用“無意于文名”以及與世俗文學理念不同等等理由,來解釋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不是沒有天分,而是“所稟之分,猶當未盡”(《宋書·范曄傳》)。絕筆信是人自我呈現(xiàn)的最后舞臺,而范曄的臺詞告訴我們,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留在歷史上的形象是不是個反賊,但是對自己的文學水平如何,他是在乎的。
破家滅門之際,范曄仍在焦慮他的文學風評,這種心態(tài)很南朝。比范曄稍早的詩人顏延之,會專門去打探自己和謝靈運的口碑高下,他不僅心有計較,而且有對標的競爭者。年代晚些的任昉,不忿沈約詩名,“晚節(jié)轉(zhuǎn)好著詩,欲以傾沈”(《南史·任昉傳》)。在這樣的壓力下,南朝的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閭里童昏,貴游總丱,未窺六甲,先制五言”(《隋書·李諤傳》)。少年不能有松弛感,“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詩品序》)。奮斗到老,還要擔心自己作品吸引不到下一代年輕人——張融臨終要求兒子常讀父集,以體會其中的“文體英絕,變而屢奇”,“汝若不看,父祖之意欲汝見也,可號哭而看之”(《南齊書·張融傳》)。是以南朝人眼中的南朝文學圈,始終在競爭,“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文心雕龍·明詩》)。北朝人眼中的南朝文學圈,還是在競爭,“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隋書·李諤傳》)。競爭,是南朝文學運作的驅(qū)力,也是理解南朝文學的一個切口。
聞道金陵龍虎盤
競爭會給文學帶來什么?最直接的變化是,寫作不再是作者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作者和一二文章知己之間的事情了。讀者、評論者、其他作者、編輯,都在參與著作品的形成——甚至參與著作者的形成。所有這些參與者,構(gòu)成了南朝文學圈。這是一個多方角力的圈子,顏延之、任昉雖然有不服輸?shù)膭蓬^,卻已然做不到舊時代作家的那種“文人相輕”(《典論·論文》),因為支撐“文人相輕”的是一種絕對自負,是一種對自我的完全評判權(quán),這是身陷局中的南朝人很難具備的。他們明白“獨觀謂為警策,眾視終淪平鈍”(《詩品序》)。因此傾向更主動地接受外力干預:“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保ā额伿霞矣枴罚┰谶@個時代,作品既是作者的產(chǎn)物,也是圈子的產(chǎn)物。
文學圈中的權(quán)力永遠在博弈,下場的人手持資本不同,但沒有誰握有絕對權(quán)力。初出道的批評家需要向強勢作家借力,所以劉勰帶著《文心雕龍》,用截車攔路的方式求取沈約的鑒定意見。但如果得罪了批評家,大作家也無法控評,按《南史》的說法,沈約因為拒絕了鐘嶸的求譽,就被后者在《詩品》中擺了一道。帝王貴胄懂得將政治資本轉(zhuǎn)化為文學資本,他們扮演文學組織者的角色,也通過當主編發(fā)揮影響——除了作者和評論家,編輯是博弈游戲中的另一個重要的角色,因為選本作為批評的另一種形式,已是作家必爭之地。梁太子蕭綱和他周圍的文人靠《玉臺新詠》“以大其體”(《大唐新語》),顏之推為其父不能入選湘東王蕭繹主編的《西府新文》憤憤不平。選家藉選本引導風尚,卻也難一力改變既定文學秩序,因為和作品一樣,選本間也會打擂,也要接受批評界的檢驗。劉孝綽編《詩苑》,對自己欣賞不來的何遜只收兩篇作品,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詩苑》也就逃不掉圈內(nèi)人的譏諷。
所以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場域,你無論寫什么、編什么、評論什么,背后都有別人的眼睛。這個場域也落實在一個具體的空間上,那就是建康。謝靈運在會稽寫作,回響卻在建康:“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徧,遠近欽慕,名動京師?!保ā端螘ぶx靈運傳》)蕭綱的東宮小團體搞創(chuàng)作,得名也在宮墻外:“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保ā吨軙も仔艂鳌罚┒芜d詩受到挫折,也是在建康:“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保ā额伿霞矣枴罚┐煺垡酂o妨,進入這個城市,進入這個圈子,就進入了南朝文學。
競技文學
中古時期的書籍,絕大多數(shù)超不過二十卷,而《沈約集》乃有一百卷,居《隋志》別集之冠?!读汉單牡奂肪攀恚忍频弁踔凇A喝藦埪适q開始搞創(chuàng)作,到十六歲已經(jīng)成詩賦頌兩千馀首,日均超過一篇。王筠家族前后七代,人人有集。走量的時代到來了。
中古別集卷帙統(tǒng)計(基于《隋書·經(jīng)籍志》)
南朝文壇空前的卷,空前的熱鬧,產(chǎn)出也空前的多??墒窃谔迫丝磥恚絽s空前的低——“眾作等蟬噪”(韓愈《薦士》)。他們說齊梁詩有兩大痛點:“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保愖影骸缎拗衿颉罚Q成現(xiàn)在的流行話說就是,沒有感情,全是技巧。
華藻、用事、駢對、聲律,凡此技術(shù)所營造的聲色效果,都是彩麗,而這些的確是在建康文學圈生存的核心技能,其施用不限于詩一體,其風靡也不止于齊梁兩朝?!安墅惛偡薄闭?,即卷來卷去,都卷在技術(shù)上,這和南北朝人“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的說法也基本一致。不過唐人看不起南朝文學的技術(shù),也是因為這些技術(shù)他們早掌握了,不新鮮了——雖然那正是從南朝傳下來的。是以對南朝文學,唐人時有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的不厚道。庾信描繪舞者,說“已曾天上學,詎是世中生”(《和詠舞》)。這正是唐人眼里德藝雙糟糕的宮體詩,但杜甫也跟著學,“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贈花卿》)。說好的“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呢?不過,拋開對彩麗的辜負不談,“興寄都絕”的確是個問題,而且似乎越到南朝后期,這問題就越嚴重?!逗驮佄琛分械墓媚锩溃枳嗣?,音樂美,然后呢?沒有然后了。既無繾綣思慕,又乏隱喻寄托,仿佛是為一臺仿生舞蹈機器人,寫下一份細致的產(chǎn)品說明書。一旦作者沒有然后了,讀者也就沒有然后了,讀罷此詩,沒有人會感興趣那舞者姓氏名誰,可要是李商隱寫,也許人們今天還在考證她。沒有回響,就不會被念念不忘,南朝文學因為興寄的問題,失去了太多知音。
技術(shù)和興寄,文學的這兩個要素之間,不是零和博弈關(guān)系,詩賦不可能技術(shù)越濫越寄興深遠??墒?,唐人既看不起南朝的技術(shù),又無法被南朝打動,就有了建構(gòu)一種此消彼長敘事的傾向,似乎是因為彩麗競繁,才興寄都絕的。這思路再加上南朝的末世屬性,就形成了一條“世衰時澆→文體輕薄→彩麗競繁→興寄都絕”的邏輯鏈。這鏈條當然不嚴謹,但如果興寄都絕的原因不是彩麗競繁,那又是什么?
彩麗并不始生于南朝,無論華藻、用事、駢對還是聲律意識,都有更早的起源。唐人說“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陳子昂《修竹篇序》)。這是單挑漢魏的風骨興寄說事,卻回避了彩麗在同時也在發(fā)展的事實。南朝以后,彩麗繼續(xù)前行,一路狂飆,興寄卻跟不上了,很大程度上,這也是評價體系激勵出的結(jié)果,或者更本質(zhì)地說,是競爭的特性導致的。競爭必有評判標準,而標準也會在競爭中不斷修正以調(diào)和眾口,因此標準最終總是會依托易捕捉的、客觀甚至可以量化的指標來建立。用了多少典故,做了多少對句,四聲協(xié)不協(xié)調(diào),辭藻華不華艷,凡此“彩麗”,皆可一一清點。所以任昉去沖詩壇首席,他的方法就是多用典、用新典,以期迅速獲得關(guān)注和評估。而相反地,衡量風骨興寄卻很難。阮籍的《詠懷》,有人讀出政治迫害下的“憂生之嗟”,也有人的讀后感是“忘其鄙近,自致遠大”。講迫害的詩怎么會自致遠大呢?捕捉興寄,人人所得不同,競爭沒有辦法在這個賽道開展下去。
南朝作家不主興寄,可是他們并非不能欣賞興寄。顏延之和沈約都喜歡《詠懷》,乃至專門去為《詠懷》做注??僧斶@兩人自己提筆創(chuàng)作,就一個深陷錯彩鏤金,一個沉迷四聲八病,一點也不阮籍了。欣賞是一回事,創(chuàng)作是另一回事,畢竟,他們還得面對謝靈運和任昉的壓力。
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競爭是必要的,卻也是危險的,投身競爭,就要被環(huán)境裹挾。競爭讓古老的文學理念突然失去了指導意義,無論言志還是緣情都太作者中心,而現(xiàn)在藝術(shù)家和他的藝術(shù)個性,都要在圈子中掙扎。為了勝利,南朝人終身在度長絜短、析錙較銖中爭奇斗艷。過度競爭的藝術(shù),最終難免淪為競爭的技術(shù)。
南朝的遺產(chǎn)
盡管少了些興寄,彩麗仍是南朝留下的一份不薄的遺產(chǎn),而且,唐人也接收了。
做到彩麗,洵非易事。視覺上要五色相喧,聽覺上要八音協(xié)暢,前者依托于選詞新巧、用事繁縟、對偶精工,后者依托于日益細節(jié)化的聲律法則。譬如過年喝酒,道一句“滿上”,這樣簡單的信息,裹上南朝式彩麗,就成了“流星向碗落,浮蟻對春開”(庾信《正旦蒙趙王賚酒詩》)。而這里不僅有隸事、對仗和音聲的流轉(zhuǎn)協(xié)諧,還有光。能指代酒的詞很多,流星是有光澤的一種,流星向碗,杯酒俱輝。換成“杜康向碗落”,雖然同是用典,就美感大減甚至有點怪誕了。南朝人以光影助彩麗,頗顯尋虛逐微之能,如謝靈運之“云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江淹之“云色被江出,煙光帶海浮”(《從蕭驃騎新亭壘》),很可能與江淹句有承襲關(guān)系的謝朓之“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和徐都曹出新亭渚》),以及“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落日高城上,馀光入繐帷”(謝朓《銅雀悲》),“霜月始流砌,寒蜻早吟隙”(謝朓《同羈夜集》)等等。他們不是將光影作為專門的題詠對象,而是利用光的強度、冷暖、反射和幻變營造氛圍感,這是一種攝影師的意識:普通人覺得是景物美,而攝影師明白這美有好光線的加持。后來岑參登慈恩寺塔,寫下“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嗷眾A馳道,宮館何玲瓏”(《與高適薛據(jù)同登慈恩寺塔》)。他的白日除了表現(xiàn)塔高外,也是為給宮館打光以照出其玲瓏,其實就是把謝朓的“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入朝曲》)和“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連景色帶光效揉捏在了一起。
岑參站在高塔上看長安而想到謝朓,是因為謝朓也經(jīng)常站在土崗上看建康。建康城外西南方向,沿江有一帶丘陵,那就是謝朓的觀測點。他在此為徐勉踐行,徐作詩云“驅(qū)車凌早術(shù),山華映初日。攬轡且徘徊,復值清江謐”(《昧旦出新亭渚》)。謝和曰:“宛洛佳遨游,春色滿皇州。結(jié)軫青郊路,回瞰蒼江流?!保ā逗托於疾艹鲂峦や驹姟罚┻@兩人雖然在一處,視角很不同,徐是平視,謝是俯視,所以鏡頭拉得更遠,以至打出來城內(nèi)春滿皇州、城外蒼江東流的遠景。在這里,謝朓很可能是受了劉宋詩人鮑照“升高臨四關(guān),表里望皇州”(《代結(jié)客少年場行》)一句的啟發(fā)。而和岑參同登慈恩寺塔的杜甫,又寫出“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這同樣是在呼應(yīng)鮑照,以及謝朓。
新亭附近的丘崗中還有著名的三山,謝朓在那里再一次用遠景鏡頭,捕捉到了“馀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景致宏闊,用遠景鏡頭方不辜負,否則追求刻畫,則宜換近景鏡頭,甚至近到畫面只呈現(xiàn)主體的局部,那就等于開發(fā)出了特寫鏡頭,比如“簟紋生玉腕”(蕭綱《詠內(nèi)人晝眠》)、“馬足亂橫波”(庾信《詠畫屏風》)之類。杜詩云“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月夜》),正是典型的宮體式鏡頭、南朝式打光。
除了光和鏡頭,南朝人也琢磨構(gòu)圖。謝靈運的“高林映窗里”(《石壁立招提精舍詩》)是框架構(gòu)圖,利用窗做道具,把景框在窗內(nèi),這樣既強調(diào)了主體,又分出了畫面的前后層次。小謝仿之,有“窗中列遠岫”(《郡內(nèi)高齋閑坐答呂法曹》),“飛雪天山來,飄聚繩欞外”(《答王世子詩》),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學的正是這兩句。“馀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則呈現(xiàn)了經(jīng)典的對比構(gòu)圖:畫面上半部分是鋪開的、紅色的、動態(tài)的,下半部分是收束的、白色的、靜態(tài)的。上下強烈對比,而又相互呼應(yīng)、融合為一。這很能顯出南朝人的寫景能力,因為更早的作者哪怕筆力如曹植,構(gòu)圖也常有分離感,比如“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公燕詩》)這種對子,上下句就更像兩個獨立畫面。
南朝人不僅用詩來攝影,他們甚至能用詩攝像。謝朓那為岑參帶來靈感的名句“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就有航拍的味道,因為這兩句的鏡頭是運動的。上游來的藩王入朝,從建康以南的當涂或新林棄船登陸,謝朓的鏡頭開始在上方追蹤他,他渡過秦淮河V字型的尖底處,左右是士庶雜居的大小長干,他走進朱雀門,他沿御道一路向北,他進入宮城。南京因為謝朓,五世紀就有了城市航拍片。
《入朝曲》的“航拍路線”(基于張學鋒《東晉建康城復原示意圖》)
這種寫法并不始于小謝,大謝的山水詩,也是一場動態(tài)的記錄和呈現(xiàn)。謝靈運寫詩就像扛著攝像機走了一路,后期又不怎么剪輯,所得效果正如電影里一鏡到底的長鏡頭,好處在提供沉浸式體驗——建康人因此可以“跟著詩人游永嘉”,缺陷在難免讓人感到“冗長”(蕭綱《與湘東王書》)。冗長是今日影評談?wù)撻L鏡頭的高頻詞,其實這種感覺,南朝人已經(jīng)體會過了。
自劉宋以來,南朝文學圈的一個競爭重點就是侔色揣稱、指物呈形,用文字去打型,“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文心雕龍·物色》),已屬不易,再選用不同的鏡頭,配合不同的打光,設(shè)計不同的構(gòu)圖,則真正是用文字去搞攝影了。競技不止于此,當鏡頭動起來,攝影又升級成了攝像,彩麗配合著起伏的韻律出現(xiàn)在鏡頭前,聲色俱開。文學,是五六世紀的視聽盛宴,而建康,是南中國的好萊塢。
告別南朝
好萊塢從不缺破產(chǎn)的制片人。江淹已經(jīng)是南朝最成功的作家之一了,可他晚年文思減退,好事者就編排出那個著名的夢,說江淹夢到前代作家郭璞,后者來索要五色筆,自打江淹交出筆,才就盡了。這恐怖的夢境,已經(jīng)足以讓文人們焦灼,然而它還有個更豐滿的版本,說江淹夢到的是前代作家張協(xié),張協(xié)索取此前相贈的一匹錦,但江淹已經(jīng)把錦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能還回數(shù)尺,這讓張協(xié)很不高興,扭頭就將余錦轉(zhuǎn)送給了丘遲。老年作家不僅被迫退役,還得見證一代新人上場;新人雖然上場了,手里的資本只是個零頭,這plus版噩夢,真是可以無差別傷害到圈內(nèi)所有人。
江淹的噩夢很南朝,夢里的道具也很南朝。五色筆和錦,正是“彩麗”,它逼近著“文”的本義:“文者,會集眾采以成錦繡。會集眾字以成詞誼,如文繡然也。”(劉熙《釋名》)在建康,交出了彩麗,就宣示了告別。江淹的告別很殘酷,但還不是最殘酷的。和他同時代有一個叫樓幼瑜的人,生平信息只有《南齊書》里的一句:“同郡樓幼瑜,亦儒學。著《禮捃遺》三十卷。官至給事中。”就是這位行事不甚詳?shù)臉怯阻?,在曹魏到陳四百多年間的近八百位作家中,文集體量排到了第四名(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然而,這位超高產(chǎn)作家,作品卻沒有一個字留下來。樓幼瑜的集子很可能毀于梁末的戰(zhàn)火,但片字無存暗示著,他的作品關(guān)注度本就不高,沒有什么選本收入,沒有一篇史傳轉(zhuǎn)載,沒有遞相抄錄、家有其本,沒有口耳相傳、流布域外,批評家不討論,對手不吐槽。樓幼瑜在南朝文學史的消失說明,那些門第不足以加分、才華又并不真的那么絕倫的普通人,卷得再多,也沒有用。
和樓幼瑜以及江淹不同,陶淵明是一位主動的告別者。談南朝文學,陶淵明顯得稍早了些,他的風格在東晉末就形成了。不過,王朝史的東晉末,其實就是文學史的南朝開始的地方,而陶淵明沒有參與這個開始——南朝人自己建構(gòu)的文學史敘事,都不怎么提陶淵明,這并非忽視,他確實沒參與。頂流作家在建康你追我趕時,陶淵明在柴?!邦H著文章以自娛”,他不用雕飾的詞匯,也不怎么搞對仗——有的句子眼看都快要對上了,但就是不調(diào)。建康的詩五字一句,猛用典故,動無虛散;陶淵明主打十字一句,猛下虛字,又虛又散。你卷你的,我寫我的,人和藝術(shù)都與建康保持距離,“稱心固為好”(《飲酒·十一》)。南朝文學的反面不是北朝文學,南朝文學的反面是陶淵明。在南朝開始的時候,陶淵明就告別了它。
稱心固好,但在稱心的后面,要付出邊緣化的代價,要承受孤獨與虛無,要抵制每一個自我懷疑的夜晚?!皸珬壶B,日暮猶獨飛?!保ā讹嬀啤て渌摹罚└鎰e,不告別,被告別,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