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耘春(1931年2月—2022年12月)是中國鄉(xiāng)賢文化的活化石,常年居守鄉(xiāng)梓,安貧樂道,守望地方文脈。他曾根據(jù)民俗研究與民間采風(fēng),搜集出版《野熊與老婆婆》民間故事集,在對宋代文獻研讀基礎(chǔ)上,出版宋代民俗研究文集《男人簪花》《蘇東坡的帽子》,散文集《俯拾集》。主編或整理出版《蒼南縣志》《蒼南詩征》《蒼南女詩人詩集》等。此外。蕭耘春一生潛心于歷代章草探究,熔鑄百家,形成了獨特的個人藝術(shù)風(fēng)格。
2023年12月1日是蕭耘春辭世一周年。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選刊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蕭耘春《捕風(fēng)樓文稿》文章《書家有三等》,以為紀念。
蕭耘春(1931年2月—2022年12月)
《龔自珍全集》第八輯《語錄》:“先生曰:書家有三等:一為通人之書,文章學(xué)問之光,書卷之味,郁郁于胸中,發(fā)于紙上,一生不作書則已,某日始作書,某日即當(dāng)賢于古今書家者也,其上也;一為書家之書,以書家名,法度源流,備于古今,一切言書法者,吾不具論,其次也;一為當(dāng)世館閣之書,惟整齊是議,則臨帖最妙?!?/p>
無論哪一種學(xué)術(shù)、文藝,作者胸襟愈廣大,知識愈淵博,成就就越高。試看歷代書家,寫《嶧山碑》的李斯,寫《夏承碑》的蔡邕,魏鐘繇,晉王羲之,唐虞世南、歐陽詢、禇遂良、李邕、顏真卿、柳公權(quán),宋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元趙孟頫,明文徵明、董其昌,清劉墉、姚鼐、包世臣,以至沈曾植,都是通才碩學(xué),或政事,或?qū)W術(shù),或文章,都是別有成就,不是專以書法名家的。這些書家的書法,都是意境超妙,不專以間架結(jié)構(gòu)值得后人臨摹欣賞。從他們的書法確可以看到文章學(xué)問之光、書卷之味。
唐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唐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但因?qū)W術(shù)部門不同,文藝體裁有別。治經(jīng)的,未必又是史學(xué)大家;治史的,也未必會是文學(xué)大師。即以文學(xué)而論,杜甫一向被推為古代詩人的冠冕,他對自己的文章,也很自負。他在《莫相疑行》里回憶天寶十載獻《三大禮賦》奉命待制集賢院說:“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爆F(xiàn)在留傳下來尚有二十多篇文章,包括三大禮賦在內(nèi),實在沒有什么特色,和他的詩比較,成就大為懸殊。陳子宏說:“蔡元工于詞,靖康中陷金,辛幼安以詩詞謁,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dāng)以詞名家?!惫糯~人,辛棄疾是名列前數(shù)名的,是無可否認的一位大師,但他的詩,后人只作為研究資料才讀的,選宋詩的,從來沒有人選到他。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蘇轍、曾鞏,文章的確不錯,但他倆的詩,比他們的文章就大為遜色。明代敢與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抗衡的古文家歸有光,清桐城派領(lǐng)袖古文家方苞,他們的散文,在文學(xué)史上都有一定的地位,但后人就讀不到他們的詩。同是屬于文學(xué)范疇,只因體裁不同,工拙就那么懸殊,何況某些學(xué)術(shù)與某些藝術(shù),血緣更為疏遠,有時就不起決定性作用,是沒有奇怪的。所以古代文藝的全才,只有一個蘇軾。
近代劉申叔、宋平子,也是通才碩學(xué),他們遺留的手跡,書法實在很糟,可以作為不作書的例子,但這兩位先生如果學(xué)習(xí)書法,亦未必會成為書法大名家的,而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例子。古代一些大學(xué)者大作家,不一定精研書法,只因在文章學(xué)問之光、書卷之味照耀潤澤之下,他們遺留的手跡,確是不凡,那種意境、風(fēng)韻,與那些專以書法名家的作品相比,確是別有一種滋味。古代書評家早就給這種書法以一定的地位,包世臣《藝舟雙楫·國朝書品》所謂“楚調(diào)自歌,不謬風(fēng)雅,曰逸品”。又說“逸取天趣,味從卷軸”,說得多好。
古代專攻書法,以書家名,未聞有別的學(xué)術(shù)文藝成就的,而書名又很高,可以舉出唐代的懷素,清代的鄧石如。懷素的《自敘帖》,今天還可看到,那篇自敘,說他的學(xué)書經(jīng)過,誰指點過他,誰激賞贊揚他,自吹自擂,文章也頗有趣味,他的書法奇縱,神采飛揚,是值得珍視的藝術(shù)品。蘇東坡曾經(jīng)稱贊過他。但當(dāng)東坡題王逸少帖時,卻說:“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惫糯恍┟?,對作品的評論往往前后矛盾,未可據(jù)為典要,是常見的事,但這幾句詩,是確有見地,并非信口雌黃。接下來他稱贊王羲之書法:“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fēng)。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p>
唐 懷素《自敘帖》局部
唐 懷素《自敘帖》局部
唐 懷素《苦筍帖》
作為比較,如果細味《自敘帖》《苦筍帖》,一定會同意蘇東坡這幾句評論。米元章書法奇逸灑脫,在風(fēng)格上應(yīng)該說比較接近懷素藝術(shù)趣味的,但他評論懷素大草,甚至說只可懸于酒肆,細細玩味,懷素草書正是缺少文章學(xué)問之光、書卷之味的。包世臣《藝舟雙楫·完白山人傳》,對鄧石如學(xué)習(xí)書法過程介紹得很詳細,但對他的其他學(xué)問,沒有一句提到。說到他的死后遺作,只說有若干軸字,也沒有說到有什么詩文集留存下來。在古代,無論是官僚、學(xué)者、文人、逸士,他的傳記里,提到他身后遺留下來,總有詩文集若干卷,這是很普遍的??梢娝钠渌麑W(xué)問就很平常了。包世臣對他的書法,推崇備至。他在《國朝書品》中,神品一人,被鄧石如隸書及篆書獨占去了,妙品上一人,被鄧石如分書及真書獨占去了。但鄧石如草書,只好列在能品上,鄧石如的行書只列在逸品上。包世臣也認為鄧石如行、草書比他的隸書、篆書、分書、真書是有所不及的?!锻臧咨饺藗鳌方榻B鄧石如學(xué)書經(jīng)過:梁介紹鄧石如去見梅镠,梅镠盡出家藏秦漢以來金石善本給鄧石如欣賞學(xué)習(xí),“山人既得縱觀,推索其意,明雅俗之分,乃好《石鼓文》、李斯《嶧山碑》《泰山刻石》、漢《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蘇建《國山》及皇象《天發(fā)神讖碑》、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每種臨摹各百本,又苦篆體不備,手寫《說文解字》二十本,半年而畢,復(fù)旁搜三代鐘鼎及秦漢瓦當(dāng)、碑額,以縱其勢,博其趣,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乃就寢,寒暑不輟,五年,篆書成。乃學(xué)漢分,臨《史晨前后碑》《華山碑》《白石神君》《張遷》《潘校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他的學(xué)書毅力以及涉獵廣博,是驚人的,這是一位典型的書家,但后人大都喜愛臨摹鄧石如的篆書與隸書,至于他的行書與草書,便很少人作為臨摹的典范。鄧石如書法成就除了他的力學(xué)之外,人品亦是一個有力因素。他性廉而尤介,曹文敏入都,強他一同去,他獨戴草笠、靸芒鞋,策驢,后文敏三日才動身。文敏稱贊他為江南高士。畢沅也曾對幕僚說:“山人吾幕府一服清涼散也,今行矣,甚為減色?!钡裉煳覀冃蕾p鄧石如的行草書,總覺得不滿足,說得坦率一些,有點近俗,這就是缺少文章學(xué)問之光、書卷之味的緣故。
鄧石如 隸書七言聯(lián) 《春風(fēng)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
鄧石如 篆書八言聯(lián) “上棟下宇左圖右書,夏葛冬裘朝饔夕餐”
近代有人說:常見一般人偶作篆隸,不無可觀,一涉行草,便露凡俗。這些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可以在一些有點小名氣的作品得到印證。不過必須補充,如果作者見識淺陋,人物猥瑣,意境塵下,便是寫篆隸,也很難寫出較高水平來的。這些話,對于初學(xué)書法而急于求成的人,恐怕不會很快就接受。
定庵認為書家之書其次也,很有道理。
袁枚曾把某種詩文,比作三館楷書,非不工整,求其佳處,至死無一筆。既然能寫得工整,一定有些功力,為什么引不起藝術(shù)趣味呢?寫這種字的人,一定是讀書不多,書法源流也搞不清楚,甚至雅俗也無法分辨,卷軸之味與他是無緣的。臨帖時,腦子里、手腕下暫時由古人做了主,無意中偷得古人一點意境,所以還勉強可觀。一離開古人,依然是自己的腦子與手腕,便顯得凡庸,就是俗書與匠書。正像一位女郎,皮膚白皙,五官端正,但腦子糊涂,神采黯然,儼然一尊拙劣雕塑匠所塑的泥菩薩。如果給一位藝術(shù)大師作為模特兒來寫生,那位藝術(shù)大師只好搖頭了。
“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的是名言。
丙辰七月二十四日寫
蕭耘春先生速寫 顧村言 圖
蕭耘春書法
蕭耘春《談藝后錄》手稿
蕭耘春《談藝后錄》手稿
蕭耘春《談藝后錄》手稿
《捕風(fēng)樓文稿》 蕭耘春 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