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1898-1958),是我國現(xiàn)代知名文學家、藏書家、出版家、文物收藏家。12月5日起,一批罕見的鄭振鐸記于1939年(民國二十八年)的鋼筆日記一冊在上海朵云軒藝術館展出,此冊日記詳細地記錄了鄭振鐸每天的買書情況,亦是鄭振鐸對淪陷時期上海的一種私人化觀察和個性化書寫,而且都可與其《劫中得書記》相對照,鄭振鐸搶救保護中華古籍善本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也得以呈現(xiàn)。
在中西方文學中,日記體作品都是非常重要的文學類型,它作為一種及時的記憶書寫,能補充豐富歷史的宏大記憶,為后人提供重返歷史現(xiàn)場的一些生動細節(jié)。
鄭振鐸(1898-1958)
鄭振鐸此本日記首頁簽名:西諦。后題“鄭西諦所遺,應為妥善保存”。卷尾附購書記錄一頁,金性堯等十九人家庭住址及電話兩頁。此本日記從1月2日至5月16日、6月8日至7月30日寫于日歷散頁背面,其余時間寫于日記本上。
據(jù)相關研究者查閱,1939年大年初一應為2月19日,散頁寫在2月20日上;詢問鄭振鐸先生家屬得知,其子鄭爾康應為6月10日生日,散頁寫在6月11日上。不難推測,鄭振鐸應是于次日撕下日歷記寫,因而1月1日的日記寫在1月2日的頁背。這樣細數(shù)下來,此本1939年日記完整無缺。
鄭振鐸1939年鋼筆日記內(nèi)頁
鄭振鐸1939年鋼筆日記內(nèi)頁
鄭振鐸1939年鋼筆日記內(nèi)頁
1937年淞滬會戰(zhàn)以后,上海市區(qū)淪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孑立于日占區(qū)的包圍之中,形似“孤島”。1939年,鄭振鐸所任文學院院長和圖書館館長的暨南大學,搬到了法租界陶爾斐斯路四合里38號,處“孤島”之中。鄭振鐸持續(xù)關注著國內(nèi)外動向,5月19日日記中載:“街道上的形勢很緊張,除幾條大路外,皆斷絕交通,鐵絲網(wǎng)滿布各處,各國防軍皆出動,人心惶惶,但我們覺得不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法租界舉行大搜查?!?月20日,“暨南大學有兩個學生為法所捕,托陳律師設法,下午就出來了。”9月1日二戰(zhàn)爆發(fā),鄭振鐸擔心時局變動;10月22日,曹家渡發(fā)生槍機案,“上海城非安居之地也”。此冊日記亦是鄭振鐸對淪陷時期上海的一種私人化觀察和個性化書寫。
“孤島”時期的上海舊影
8月14日這天,鄭振鐸寫道:“ 熱,陰晴不定,有風。七時起。九時,赴校辦公。抄寫‘書目’,不覺已至十二時。飯后,午睡了一會。吳來。到中國書店,購得《禁書》一冊,《棟亭書目》一冊,共五元。又得《天問圖》一冊。余有蕭尺木畫《離騷圖》二部,一部正缺《天問圖》半冊,恰好以此現(xiàn)寶,價十元(原為越然書),并不貴也。又至來青閣等處,一無所獲。至開明,晤王、徐等。聞樹人書店王某,在常熟收書,發(fā)生了問題,所收者必有好書,惜未之見。在此時開一舊書店,頗可獲利,惜無資本也。本日戒嚴情形仍未松懈?!边@是鄭振鐸典型的一天。他生活規(guī)律,往往六七時早起;早上會有書賈送書,朋友拜訪,亦有稿件往來;九時趕赴暨南大學辦公,授課、議事、寫文,幾乎風雨無阻,沒有節(jié)假日;十二時,多是與同事朋友聚餐議事;午睡起,有時在家理書、寫文;有時赴開明書店、商務印書館商議出版事;有時去喝咖啡、吃茶;更多的時候,攜夫人女兒去Cathay、Metropol、Grand或是Nanking看一部外國電影,最多的時候一天能看三部電影;四時許,去中法大學授課;傍晚,到四馬路各大書肆逛逛,若有上新,第一時間爭購,哪怕“款尚不知如何籌法”也要先拿書回來閱讀。晚上,多在外宴會飲酒,去清華同學會、上海青年會、航運部和各種朋友家。睡前還會抓緊時間寫些序跋,進行校勘。
鄭振鐸1939年鋼筆日記內(nèi)頁
鄭振鐸 《劫中得書記》
據(jù)研究這一日記的蔡董妍介紹,此冊日記詳細地記錄了鄭振鐸每天的買書情況,均能與鄭振鐸《劫中得書記》相對照,鄭振鐸搶救保護中華古籍善本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也得以呈現(xiàn)。《劫中得書記》乃鄭振鐸先生在抗戰(zhàn)烽火劫難中搜求古書之記錄,其間種種為之歡喜為之愁之行狀,為災難中的祖國保存文化薪火之情思,無不怦然動人。
“閱讀日記,時常被他非凡的智慧和勇氣所感動??箲?zhàn)爆發(fā)以后,江南許多著名的藏書樓毀于戰(zhàn)火,數(shù)輩珍藏的典籍損失慘重。鄭振鐸存在商務印書館和開明書店的兩萬多部藏書毀于‘一·二八’和‘八·一三’。隨著時局日益艱難,幸存的古籍善本也被大量拋售變現(xiàn)。當時文獻的交易市場集中在上海,許多平時不易見到的善本孤本也頻繁出現(xiàn),吸引了各地書商紛紛赴滬搶購。鄭振鐸不僅每日趕赴書攤,還囑咐相熟的書賈,如來青閣楊壽祺、中國書店陳乃乾等人,收到好書第一時間告知他。”蔡董妍說。
鄭振鐸與家人合影
從日記中可以看出,1939年時,鄭振鐸還是以個人之力收購,但下半年起,市面上的書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買不起了。比如7月24號,“赴來青閣,購《思玄集》,價三十元(未付),又赴中國書店,見沈氏散出者不少,頗思得之,而苦于有心無力”。8月16 號,“借洋六十元。連同余下之四十元,存入銀行,因明天有中國書店之支票一百元,須來兌現(xiàn)也。此款為購買明版《英烈傳》者,明刊小說最罕見,故不惜重值購入。然囊中所余不過十元而已,此十元需維持家用若干日,不知如何過日子!”但是那天下午,他又去中國書店,買書二冊,花去三元。8月19日,身上只有一元幾角了,為經(jīng)濟問題,妻子與之吵架?!皩τ跁暮V好,終于使精神受了無窮盡的苦悶。甚是不耐,卻也咎由自取?!?月5日,中國書店剛到一批書已被一搶而空。鄭先生買書耗盡家財,數(shù)次發(fā)生家庭矛盾,感慨“做一庸碌之人,一定幸福得多”。但到了第二天,他依舊一頭熱地去買“失之不可復得”之書。種種嗜書如命的行徑,愛書之人看到,定然會心一笑。為了解決買書款,鄭振鐸輾轉(zhuǎn)騰挪,想盡辦法。“梳理1939年日記,我們能看到鄭振鐸在《中國版畫史》編著、寫作??钡绕渌麑W術上的成績。通過日記,我們還能知悉這一年中,鄭振鐸與張珩、季羨林、金性堯、夏丏尊、王伯祥、周予同、郭心暉、戚叔含、陳西禾等人的交往情況?!辈潭詈蠼榻B,這本日記讓我們認識到一個更加真實有溫度的鄭振鐸。他癡迷電影,是一個認為“惟有迪士尼的動畫總是好”的有趣人。他愛雀戰(zhàn),雖然總是發(fā)誓“此種無益之戲弄,應戒絕為宜”,下決心“明天一定要動手工作了!至少有一個月不曾動過筆墨,似乎過于懶惰與不振作耳!應努力,惜寸陰”,但是又忍不住再戰(zhàn)、再再戰(zhàn)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