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當林青霞遇見九旬畫家汪觀清

一個拍攝了100部電影，一個創(chuàng)作過100本連環(huán)畫。當林青霞遇見汪觀清，兩個有趣的靈魂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十七年前，知名演員林青霞聽人隨口一句“如果每天堅持畫5張素描，臨摹5幅畫，將來就會畫得很好”，她竟然當了真。于是每當夜闌人靜，林青霞便找出黃胄的《新疆舞女》，馬蒂斯、常玉、八大山人的畫刊，在盥洗室的大橢圓長桌上臨摹他們的作品，每天至少臨摹5幅以上。

近日，林青霞來到上海，看望了93歲的畫家汪觀清。本文作者隨行，紀錄了這一過程。

2023年12月3日下午，上海青浦區(qū)畫家村一條平素寂靜的小巷突然熱鬧了起來。原來，“東方不敗”林青霞來到了著名人物畫家、中國連環(huán)畫領軍人物汪觀清寓所，93歲的汪老親自迎出門外。

在11月25日第六十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林青霞剛剛獲得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幾天后，她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上海。正醉心于繪畫的林青霞是專程來滬觀摩野獸派代表人物亨利?馬蒂斯作品大展“馬蒂斯的馬蒂斯”，看展后意猶未盡，經(jīng)兩人共同朋友余云牽線，于是有了開頭一幕。  

雖從未見面，但汪觀清和林青霞其實早已有緣，余云通過我聯(lián)系汪觀清敲定時間時，汪觀清說：“我1990年在美國洛杉磯見過青霞的哥哥，他贈我有青霞簽名的劇照。青霞哥哥來上海時我還在靜安賓館接待過他?！碑斘覇柾粲^清哪個時間段去他家拜訪合適時，平時飯后要小瞇一會兒的汪觀清豪邁地說，什么時間來都可以，這天中午他就不休息了！

林青霞與93歲的畫家汪觀清。林青霞供圖 

大明星來了，拍照自然是第一要義！進門后的林青霞蹲下身子，問候坐在藤椅上的汪師母。隨即拿出她和好友張叔平聯(lián)合設計的“當下就是永久 林青霞”定制款羊毛圍巾，分別給汪觀清先生、師母戴好后，拍下了這天活動的第一張照片。

林青霞和汪觀清，一位拍攝了100部電影，一位創(chuàng)作了100本連環(huán)畫。兩位身處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因為藝術、因為緣分而相遇。

他畫四行倉庫，她演《八百壯士》  

1937年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中國守軍腹背受敵，戰(zhàn)局危急。為避免中國軍隊全軍覆沒，第524團副團長謝晉元率國民革命軍陸軍第88師524團“八百壯士”，固守蘇州河北岸的四行倉庫。女童子軍楊惠敏（電影《八百壯士》，林青霞飾）冒著生命危險，腰間綁著一面旗，趁著夜色，一個猛子，拼命游過蘇州河對岸的四行倉庫，順利把這面旗幟送到了謝晉元手里。這面旗幟，飄揚在四行倉庫的樓頂上，飄揚在上海這片土地上……

1975年8月23日，為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30周年，由中國臺灣攝制的戰(zhàn)爭電影《八百壯士》正式上映。初出茅廬的林青霞在片中飾演女主角楊惠敏，也因此榮膺第二十二屆亞太影后。

時光過去四十八年，回憶起當時的拍攝場景，林青霞胸有情愫、感慨萬千。

游水畫面的拍攝輾轉多處，一次林青霞從橋上跳入河中，上岸后才看到污水里竟有糞便和蛇。在一個游泳池，攝影機透過玻璃，拍攝林青霞在水底游泳的場景。因第二天要放水，導演說，必須趕在之前拍攝。這天恰遇寒流，氣溫僅6度，冰冷刺骨。當劇組人員穿著厚厚的大衣，交談時呼出一圈圈熱氣時，冷得直打哆嗦的林青霞跳入水中。上來后，林青霞因為凍僵，她的臉仿佛縮得很小很小。心疼林青霞的副導演叫她過來烤火，并喝上一口酒。暴冷加暴熱，林青霞整個人瑟瑟地發(fā)抖，她覺得自己的心臟變得很小很小，仿佛要停止跳動了！她拼命用全身力氣大聲地呼叫！昏沉沉的她被抬到了電影廠辦公室。在她尚有一絲意識的時候，看到一支近4公分粗、20公分長的針打進她的身體里，后來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林青霞漸漸恢復知覺時，眼前是焦急萬分的媽媽和哥哥。看到蒼白無力的林青霞，她哥哥脫口而出：“他們太殘忍了！”

1985年，謝晉導演邀請林青霞到上海。第一站，林青霞選擇來到四行倉庫。謝晉專門租了條船。游蘇州河時經(jīng)過四行倉庫。坐在船上的林青霞看到四行倉庫升起的五星紅旗，感慨萬千。2023年12月2日，林青霞再次來到四行倉庫。斑斑駁駁的歷史遺跡，歷史的彈孔還在墻上。這些彈孔，讓她想到八百壯士。彈孔幫她說了話。

汪觀清作品《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再現(xiàn)了林青霞飾演的童子軍楊惠敏冒險送旗的一幕。林青霞供圖

她要走入馬蒂斯的世界  

甫一坐下，談到四行倉庫，汪觀清拿出了2015年他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

汪觀清退休后，曾旅居美國、加拿大。在此期間，他看了《八百壯士》的錄像帶。林青霞飾演的童子軍楊惠敏冒險送旗的一幕，深深印在他的腦海。2015年創(chuàng)作時，當年的畫面重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將此次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形式定為左右兩幅條屏，加中間《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三幅畫面。左面條屏“不怕天上日寇飛機猖狂”，面對日寇，戰(zhàn)士們用各種槍支阻截，體現(xiàn)出戰(zhàn)士們勇敢、忘我的犧牲精神。右面條屏“不怕地上日寇坦克槍炮瘋狂”，受傷的戰(zhàn)士看到日本鬼子裝甲車沖到墻下，奮不顧身地拿起炸藥包，跳下去與敵人同歸于盡。中間主打“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呈現(xiàn)了童子軍楊慧敏夜渡蘇州河，將旗交給副團長謝晉元手中的動人畫面。

聽罷汪觀清的解讀，林青霞立馬行了個標準的童子軍軍禮……

十七年前，林青霞聽人隨口一句“如果每天堅持畫5張素描，臨摹5幅畫，將來就會畫得很好”，她竟然當了真。于是每當夜闌人靜，林青霞便找出黃胄的《新疆舞女》，馬蒂斯、常玉、八大山人的畫刊，在盥洗室的大橢圓長桌上臨摹他們的作品，每天至少臨摹5幅以上。

若干年后的一天，已擱下畫筆開始寫作的林青霞到《明報月刊》商談稿件，主編潘耀明送給她一本書。裝書的環(huán)保袋上那幅單線人物畫，瞬間抓住了林青霞的眼球：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用單線畫出人物神情的那種風格嗎？

迫不及待的林青霞請潘耀明聯(lián)系畫作的作者，并想拜師。潘耀明問后答復林青霞，該作者不收學生。

運氣也是說來就來。有天，潘耀明跟林青霞說他要去那位畫家的畫室，問她是否一起去。求之不得的林青霞一口答應。坐在車上，潘耀明說：“你們見了面，他可能會答應你做他的學生。”到了那里，彼此果然有眼緣。他一口答應，并讓林青霞簽名給他看。林青霞拿起筆，“嚓、嚓、嚓”，林青霞版“長瘦體”躍然紙上！他說：“看了你的簽名，我就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成為畫家的！”林青霞正式進入師門。

之后，興之所至的林青霞每每遇到友人來她家，她都會畫人物畫送人。2023年5月31日晚，她到上海天蟾逸夫舞臺觀看貴州京劇院新編歷史京劇《陽明悟道》，結束后，請主演馮冠博等演員和粉絲到她住的酒店。這天來了十余人，她給在場的每一位都畫了一幅人物畫。畫后她思忖，她的人物畫可能受了馬蒂斯的影響，但不確定馬蒂斯畫眼睛時是否畫了黑眼圈?；氐郊液蟮牧智嘞颊页鰞杀緩乃一馃哪菞澊笪堇飺尵然貋淼鸟R蒂斯畫冊。

她蹲在地上翻啊翻，從第一頁，越看越有興趣。看了半本，翻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文字，她看了如同五雷轟頂！那行文字是：馬蒂斯心臟停止跳動于1954年11月3日！這天，正是林青霞的出生日！冥冥之中，怎么竟然會有如此巧合！她覺得全身好像被通了電一般。第一個念頭就是——她要走入馬蒂斯的世界！把馬蒂斯的所有畫冊全部買回來。她買了30本馬蒂斯畫冊，每天看，每天臨摹。2023年4月27日，得知日本東京都美術館舉辦馬蒂斯個人大規(guī)?；仡櫿?，她約上朋友前去，接連觀摩了幾天；12月2日，她又來到上海UCCA Edge，觀看“馬蒂斯的馬蒂斯”個展。

交談中，林青霞說起她曾向一位外籍畫家求教，對方說：“Let your arm fly！”意思就是讓你的手臂飛起來，這就是自在！并表態(tài)他不喜歡畫得像，而是喜歡畫得不像。這一點，得到了汪觀清先生的認同：“畫畫要抓住神韻。畫到三分像就可以了，畫得太像就不是你了?！?/p>

勤能補拙，做任何事情，迷進去才會成功。這是林青霞的座右銘，她也是如此踐行的——人家畫2個小時，她就畫10個小時，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坐下，一畫畫到天亮。

畫到后來，體現(xiàn)的是修養(yǎng)  

交談中，汪觀清說了多次，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研究人、關注人，要多觀察、多思考、多想象。想象力是技術中最重要、最根本的基本功。缺乏想象力，技術就發(fā)揮不好。搞藝術，體現(xiàn)的是你的修養(yǎng)。畫到后來，就是畫藝術修養(yǎng)。

說著，汪觀清拿出1974、1975年在安徽歙縣練江牧場勞動時創(chuàng)作的《徽州新安江畔四季百牛圖卷》，徐徐展開：“我在練江牧場一年多，一直觀察牛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活動和動態(tài)。百牛圖中的100頭牛動作千姿百態(tài)。沒有背景，卻似乎有背景?！绷智嘞紗枺骸皼]有背景，你怎么知道是夏天？”汪觀清回答：“春眠以后牛醒了，愉快地進行活動；夏天，最喜歡水的水?？吹剿罡吲d，它們都在‘水’里休息。沒看到過水的初生小牛很害怕，媽媽老牛就推它下水。老牛、小牛在水里快樂地嬉戲。牛的毛半身浸在水里，肚子碰到水就化開了，感覺牛在水池里游動。這里的水雖然沒有畫出來，但感覺有水在。上岸后，牛的腳一點點露了出來，到后來全部露出來了，上來了。遇到秋耕，秋忙，牛動作有力地在耕地，在施肥。冬天，牛冬眠了，就在雪地……百牛圖雖然沒有背景，卻通過牛的動作、聯(lián)系，表達出了春夏秋冬。要做到這點，觀察、研究要非常細致，要熟悉老牛、小牛，公牛、母牛和牛犢，這樣畫起來才能一氣呵成?！绷智嘞颊f：“每一幅畫面都畫得好生動，這一定是你最想畫、最有興趣的畫。”汪觀清飽蘸深情地說：“我媽媽屬牛，我大姐屬牛，我大兒子屬牛，我孫女屬牛，我家里4代都屬牛。我畫的時候，仿佛是在和我的媽媽、我的姐姐對話……每天畫到深夜，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累?！?/p>

汪觀清現(xiàn)場揮毫贈林青霞畫作。林青霞供圖

看畢《徽州新安江畔四季百牛圖卷》，汪觀清又拿出他創(chuàng)作的《蘭亭雅集》手卷，讓林青霞等再度驚嘆：“騎馬騎到這里停下來了；喝醉了酒就寫詩；王羲之就寫序；這里洗腳的畫面，說明這就是生活；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可能真正畫人物畫的人才能做得到……”

1994年6月，林青霞結婚，婚后她將精力轉入家庭，養(yǎng)育女兒，但她在思考：如果安于現(xiàn)狀，沒有進步，就好比行尸走肉，這是在浪費生命！不行，她要做有意義的事！2004年。林青霞悄悄轉身，開始記錄自己的生活感受。寫好，她就放入抽屜，被她笑稱為“抽屜文章”。或給她的閨蜜看看，聊聊，從沒想過要出書。

林青霞喜歡講故事?！睹鲌蟆返鸟R家輝聽了她講的故事，認為有情節(jié)，有內容，可以寫成文章發(fā)表。為此三次遞名片給林青霞，林青霞就是不肯寫。2004年，為紀念曾力邀她寫專欄的好友、香江詞曲才子黃霑，林青霞發(fā)表了她的處女作《滄海一聲笑》，受到各界的一致夸贊。信心倍增的林青霞開始有了第二篇、第三篇……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2011年，羽翼漸豐的林青霞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窗里窗外》；2014年，出版了第二本散文集《云去云來》；2020年，出版了第三本散文集《鏡前鏡后》；2022年，出版了第四本散文集《青霞小品》。目前，勤奮的林青霞又在醞釀她的第五本散文集。她說，這是一本寫她的母親的書，“真正掏心掏肺地挖掘”。

林青霞與93歲畫家汪觀清。林青霞供圖 

“‘嬉牧’，也是你的命題”  

當林青霞遇見汪觀清，兩個有趣的靈魂，碰撞出緣分的火花。

“這么多毛筆，這個是畫畫的，這個是寫字的?！睆拇蟀衙P中，汪觀清拿出一支羊毫筆，蘸一滴水在碟子里，再蘸一筆墨，枯、濕、濃、淡、快慢、粗細，筆尖、筆腰、筆肚；再蘸一筆墨，畫第二頭、第三頭?！?、濕、濃、淡全部表現(xiàn)出來了。30分鐘時間，三頭栩栩如生的牛，加一個稚氣可愛的牧童，一幅畫一氣呵成。缸里的水依然非常清澈。這就是中國畫謂之的“惜墨如金”，此舉說明墨不能亂用。此畫作亦被林青霞冠名為“嬉牧”圖：“我感受到他的本事，他的真情。他是用心在畫這幅畫，真心想要送給我這幅畫。”

林青霞與93歲畫家汪觀清。林青霞供圖 

“目、口、國、甲、由、申、圓、風……”這八字，汪觀清歸納為創(chuàng)作人物類型的關鍵——觀察創(chuàng)作對象的五官特點，注意捕捉創(chuàng)作對象的喜怒哀樂，抓住其富有個性的瞬間神情，做到心中有數(shù)。用最少的線條，抓住神態(tài)特點，一氣呵成。汪觀清說，比如畫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正嘴方、一派正氣。依照他指點的畫人物的要領，晚餐間隙，林青霞花了5分鐘時間，為汪先生畫了一幅他相當滿意的速寫。

謙遜的汪觀清對林青霞說：“‘嬉牧’，這個標題起得好！也是你的命題?！绷智嘞蓟卮穑骸拔椰F(xiàn)在好有文化，連畫都可以命名了?！痹捯魟偮洌儆H昵地用上海話問汪觀清：“對伐啦？”此畫面，如同尋常人家女兒同父親的撒嬌。

從下午兩點半，至晚上八點半，六個小時的聊天，輕松、有趣，精彩、難忘。

“今天來這里非常值得，汪觀清先生的諄諄教誨，勝讀十年書。曾經(jīng)因為我膽小，每次都不敢大膽畫，只敢臨摹人家的。很多人鼓勵我自己創(chuàng)作，我都不敢輕易動手。汪觀清先生語重心長的告誡，讓我明白，想畫什么，就畫什么，自由自在地畫。這個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也增添了信心?；厝ズ?，我要慢慢地消化?！绷智嘞颊f。

（本文原刊于《南方周末》，經(jīng)作者授權轉載，澎湃藝術有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