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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通中西的見證者:建在那不勒斯的中華學(xué)院

在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那不勒斯,有一座“中華書院”(collegio dei cinesi)。其歷史可追溯到18世紀初,是西方第一所教授中文、傳播中華文化的教育機構(gòu),當今那不勒斯東方大學(xué)的前身。

在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那不勒斯,有一座“中華書院”(collegio dei cinesi)。其歷史可追溯到18世紀初,是西方第一所教授中文、傳播中華文化的教育機構(gòu),當今那不勒斯東方大學(xué)的前身。

近年來,隨著中意人文交流的不斷加強,意大利有關(guān)部門對書院舊樓進行了修繕。在塵封了百余年之后,這幢歷史建筑于2018年重新煥發(fā)生機。今年,恰好在意大利訪學(xué)的我迫不及待地約上當?shù)赜讶?,只為一睹其真容。幾年前,筆者曾奔赴那不勒斯尋找書院舊址。只不過,因建筑物年久失修,彼時的書院一直大門緊鎖。據(jù)友人介紹,當?shù)卣疄闀旱男蘅樄ぷ魍度肓舜罅康娜肆ξ锪?,前后持續(xù)了十年之久。

在喧囂的那不勒斯街頭,我們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當車緩緩駛出老城中心時,迎面而來的是曲折向上的山坡小路,寧靜且悠長。這便是傳說中的“華人坡”(salita dei cinesi),與之相鄰的是“馬國賢路”(via Matteo Ripa)。望著車窗外的美景,我和友人難以掩蓋內(nèi)心的激動。正如19世紀德國學(xué)者卡爾·奧古斯特·梅葉爾(Karl August Mayer)在《那不勒斯和那不勒斯人》(Neapel und die Neapolitaner)中所記載的那樣:“中華學(xué)院建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山坡上面,風景很是美麗”。

遠眺中華書院


俯瞰那不勒斯老城


中華書院彩繪圖


華人坡


馬國賢路


當車行至“華人坡”時,我們決定下車步行,沿著古人的足跡繼續(xù)前進。在路的盡頭,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煥然一新的中華書院,與記憶中那幅蕭索凋零的破敗景象形成對比。進入內(nèi)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拱上方的“圣家”二字。在當?shù)厝说目谥校爸腥A書院”又稱“圣家書院”(collegio di sacra famiglia),其創(chuàng)始人是清初來華傳教士馬國賢(Matteo Ripa, 1682-1746)。

書院入口處的“圣家”字樣


修繕前和修繕后的書院外墻


修繕前和修繕后的馬國賢雕像


修繕前和修繕后的書院內(nèi)部


內(nèi)部細節(jié),“圣家”二字


1707年,意大利人馬國賢受羅馬教皇的委托,踏上了前來中國的旅程。經(jīng)過兩年多的輾轉(zhuǎn),他成功抵達澳門,并在這里遇見了教廷首位訪華特使多羅(Carlo Tommaso Maillard de Tournon, 1668-1710)。此時,正值“中西禮儀之爭”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多羅特使受到教皇委派訪華,旨在調(diào)查“禮儀之爭”,平息不同傳教士之間的糾紛,試圖與清廷建立一種更為“官方”的聯(lián)系(corrispondenza)。然而,基于對“中西禮儀”的不同理解,雙方產(chǎn)生了分歧。無奈之下,康熙皇帝一方面命令所有在華傳教士領(lǐng)“票”,遵守“利瑪竇規(guī)矩”,即“文化融合”策略,發(fā)誓永不復(fù)回西洋;另一方面又希望招賢納士,吸收更多有才華的傳教士為其服務(wù)。由于深諳西洋繪畫技巧,加上教廷特使的舉薦,馬國賢很快被召見進宮。

“票”,圖片引自筆者專著Rui Zhang, La Missione del primo Legato pontificio Maillard de Tournon: All’origine delle relazioni tra Santa Sede e Cina (1622-1742), Rome: Urbaniana University Press, 2022.


1710—1723年,馬國賢以畫師、翻譯等身份在清廷服務(wù)。期間,他將西方油畫和銅版畫技法傳入中國,為后人留下了極其珍貴的歷史畫卷,如《避暑山莊三十六景圖》。目前,這組銅版畫在全世界僅存四套。作為翻譯,馬國賢的高光時刻發(fā)生在1720年。那年11月29日,俄國彼得大帝的使臣伊茲馬伊洛夫(Leon Vasilevich Izmailov)攜90隨從抵京。馬國賢成為康熙皇帝欽定的6名譯員之一,負責與俄國使節(jié)交涉。根據(jù)馬國賢的回憶錄(Storia della fondazione della Congregazione e del Collegio de’ Cinesi sotto il titolo della Sacra famiglia di G. C. scritta dallo stesso fondatore M. R. e de’ viaggi da lui fatti, II, Napoli 1832)記載,俄國使臣通曉德語、法語、意大利語和一點拉丁文,其出使目的在于“增進兩國友誼,推動雙邊貿(mào)易,建立更為緊密的合作關(guān)系”。

同年,馬國賢還陪同康熙皇帝接見了教皇派往中國的另一位重要使臣嘉樂(Carlo Ambroggio Mezzabarba, 1685-1741)。這位新特使的任務(wù)在于繼續(xù)推進多羅所未能完成的使命,并就禮儀問題再次與中國交涉。然而,由于語言的障礙和文化的差異,教廷與清廷的第二次官方接觸仍以失敗告終,這一結(jié)果也引發(fā)了馬國賢的身份認同危機。多年前,作為教廷派往中國的傳教士,他曾宣誓要捍衛(wèi)教皇的絕對權(quán)威;而如今,作為清廷的“官員”,又須服從皇帝的崇高旨意。這種兩難的境地在康熙去世后不斷加劇,逐漸燃起了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

1723年,馬國賢決心返回歐洲,創(chuàng)辦中華書院。他認為,只有通過培養(yǎng)真正兼容并蓄的人才,才能克服語言、文化上的隔閡,推動中西間的交流。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nèi)務(wù)府活計檔》雍正元年(1723年)記載:“十月十一日,西洋人馬國賢因父及伯父、叔父相繼病故,奏為懇恩給假事。奉旨:準他去。欽此?!迸R行前,雍正的第16位兄弟莊親王還贈予馬國賢兩匹駿馬、貢緞和一些工藝品,并允許他攜帶4名中國學(xué)生和1位老師前往歐洲。經(jīng)考證,這4名中國學(xué)生分別是:谷文耀,字若翰,古北口人,1701年生;殷若望,河北固安人,1705年生;黃巴桐,河北固安人,1712年生;吳露爵,江蘇金山人,1713年生;而那位老師則是王雅敬,江蘇川沙人,1693年生。就這樣,馬國賢告別生活十余載的中國,從廣東經(jīng)倫敦返回了意大利。

馬國賢與中國學(xué)生,背景中依稀可見“中華書院”,圖片源自那不勒斯歷史檔案館


繪畫中的中國面孔,是第一批跟隨馬國賢來歐的兩名學(xué)生,由18世紀那不勒斯畫家Antonio Sarnelli創(chuàng)作


兩名中國學(xué)生的形象還出現(xiàn)在了書院中另一幅名為“圣家”的宗教題材繪畫當中,畫作同樣出自Antonio Sarnelli之手


1724年,中華書院的雛形在那不勒斯誕生。1732年4月7日,教皇克萊蒙十二世頒布通諭,正式承認了該書院。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那不勒斯恰好處在神圣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的統(tǒng)治之下。在成立之初,馬國賢得到了查理六世(Charles VI, 1685-1740)的支持,后者愿意每年提供800杜卡特幣的資助。此外,查理六世的姐姐、奧屬尼德蘭總督瑪麗亞·伊麗莎白(Maria Elisabeth von ?sterreich, 1680-1741)也以個人名義捐獻了200弗羅林幣,大大解決了書院初期的財務(wù)危機。關(guān)于書院,除了培育傳教士外,另一大使命便是培養(yǎng)翻譯人才。在早期的畢業(yè)生中,有不少人為奧斯坦德公司(Ostend Company)服務(wù)。這是一家以南部尼德蘭奧斯坦德為中心,由查理六世頒發(fā)貿(mào)易特許狀,全名為“皇家特許奧斯坦德”的貿(mào)易公司。借助書院的譯員,奧斯坦德公司于1722年投身對華貿(mào)易,通過茶葉生意繁榮一時,成為英、荷等國的重要競爭對手。

除此之外,1793年英國馬戛爾尼勛爵(George Lord Macartney, 1737-1806)率領(lǐng)龐大的使團訪華,其身邊的譯員同樣來自中華學(xué)院。他就是李自標,1760年出生于涼州(今甘肅武威),自幼跟隨其師、陜西渭南人郭元性(1718-1778)來那不勒斯學(xué)習。實際上,馬戛爾尼一行是先在英、法兩國尋找翻譯未果之后,使團副使老斯當東(George Leonard Staunton, 1737-1801)才匆匆趕往意大利。

在羅馬教廷傳信部歷史檔案館中(Archivio di Propaganda Fide, 簡稱APF),筆者發(fā)現(xiàn)了一封書信,是馬國賢的繼任、中華書院第三任院長弗朗西斯科·馬塞(Francesco Massei, 1713-1800)寫給時任教廷傳信部部長萊昂納多·安東內(nèi)利(Leonardo Antonelli, 1730-1811)的,落款時間為1792年3月17日(APF, CCN, b.12, ff. 131r-131v)。在信中,馬塞表示:“作為英國訪華使節(jié),馬戛爾尼十分渴望從書院中挑選兩名中國學(xué)生,陪同使團旅行至澳門,在旅途中講授中國語言和文化。為此,英國駐那不勒斯的公使威廉姆·漢密爾頓(William Hamilton, 1730-1803)多次嘗試說服我們,而老斯當東先生更是親自登門拜訪,希望挑選合適的學(xué)生帶回倫敦,再從那兒前往中國”。值得注意的是,與大多數(shù)已知文獻不同,羅馬教廷傳信部收藏的檔案顯示,英國使節(jié)在那不勒斯從未提及尋找譯員,而是“中國事務(wù)專家和中文老師”(esperti di cose cinesi ed insegnanti di lingua sinica)。此外,馬塞還表示,英國人承諾“書院學(xué)生一旦抵達澳門,就會脫離使團,各奔東西”。

談到當時的羅馬教廷,對于英國的態(tài)度可謂是頗為友善。在傳信部歷史檔案館收藏的另一份文獻中(APF, Lettere, vol. 262, f. 143)筆者發(fā)現(xiàn),1792年3月24日,萊昂納多·安東內(nèi)利部長專門致信時任北京教區(qū)主教、葡萄牙人湯士選(Alexandro de Gouvea, 1787-1807)。在信中,安東內(nèi)利指出,英國將派遣使團訪華,“請給予必要的關(guān)注和支持。來華人員中包括柯宗孝和李自標兩名中國人,皆屬于那不勒斯的中華書院”。關(guān)于柯宗孝,我們知道他在抵達澳門后如約離開了使團。至于李自標,他卻跟隨了馬戛爾尼。根據(jù)教廷檔案,或許我們可以猜測,李自標前往北京,大概率是出于個人選擇。

英國牛津大學(xué)歷史學(xué)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在評價這段歷史時認為:“歷史事件中翻譯人員往往默默無聞,實際上卻在談判中起到核心作用,尤其是在19世紀以前,應(yīng)該被視為歷史的中心人物,他們不僅擔負著跨文化中介者的身份,也塑造了國際關(guān)系的歷史敘述?!钡拇_,譯員不僅需要熟練掌握兩種語言,更要懂得如何“周旋”于兩種文化。當然,上文提到的李自標只是中華書院眾多留學(xué)生中的一名。據(jù)考證,自書院成立后共培養(yǎng)出中國本土學(xué)生106人,他們來自直隸、順天、江蘇、四川、湖北、廣東、陜西、山西、福建、甘肅、山東、湖南、河南等十余個省份。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學(xué)成后選擇了歸國,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成為東西交往的一段佳話。

自1724年至1868年,中華書院在歷史上存在了一個多世紀,為早期的中西文化交流培養(yǎng)出了大量人才,在歐洲對華關(guān)系、國際漢學(xué)、東方學(xué)研究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19世紀初,那不勒斯處于法國統(tǒng)治之下,拿破侖甚至設(shè)想將書院搬遷至巴黎,因為英國使團僅在意大利找到中文譯員一事震驚了歐洲朝野。1868年意大利統(tǒng)一后,中華書院改名為“皇家亞洲書院”,增加了俄羅斯語和阿拉伯語的教學(xué)。1878年,時任意大利教育部長弗朗西斯科·德·??说偎梗‵rancesco de Sanctis)推動教育改革,書院又新添了印地語、烏爾都語、波斯語和現(xiàn)代希臘語等語種。1888年12月,“皇家亞洲書院”改名為“東方學(xué)院”,為中意間的對話輸送了大批翻譯人員、海關(guān)職員和外交官員。1946年,意大利共和國成立,“東方學(xué)院”的名稱正式變更為“東方大學(xué)”,至今引領(lǐng)著該國漢學(xué)研究的潮流,續(xù)寫著中意友誼的新篇章。

那不勒斯東方大學(xué)的?;?,如今仍保留著創(chuàng)始人馬國賢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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