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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與傅巖叟、傅君用的友誼

鉛山縣南七里,是辛棄疾友人傅巖叟的居址。傅巖叟名為棟,自幼研習(xí)儒學(xué),有不凡的抱負(fù),成年以后要一展平生“愛人利物”之志。

鉛山縣南七里,是辛棄疾友人傅巖叟的居址。傅巖叟名為棟,自幼研習(xí)儒學(xué),有不凡的抱負(fù),成年以后要一展平生“愛人利物”之志。可惜未能實現(xiàn),其志向受抑而不伸,所謂“以物視物則忤,以身體物則仁。人有凍餒,若己不飫溫;人有困苦,若己不安適。是不以己為己,而以物為己”。這是說,當(dāng)傅巖叟有志可伸,首先便是為鄉(xiāng)里做好事。其言有曰:“士有窮達,道無顯晦?!薄澳艘允抢硎┲遥_之鄉(xiāng)?!毙翖壖餐祹r叟的交往始于慶元二年(1196),傅巖叟向辛棄疾贈送睡香花,約請其前往賞花,而辛棄疾則有寶劍之回贈。見所贈的七絕一首:

鏌耶三尺照人寒,試與挑燈子細看。且掛空齋作琴伴,未須攜去斬樓蘭!

慶元四年(1198)鉛山遭遇災(zāi)荒,稻谷連年不熟,老百姓嗷嗷待哺。州家遣官吏到縣勸富戶開倉賑濟。而百姓卻說,傅巖叟不等州縣發(fā)話,早已率先捐直發(fā)廩,并且遍諭鄉(xiāng)豪,閉糴無助于恤災(zāi)。對于傅巖叟的義舉,在州縣將其事跡逐級上報后,辛棄疾也以其在朝中的影響,欲通報當(dāng)權(quán)者,授予巖叟官職,以表彰其善行。傅巖叟以非其志推辭,辛棄疾也只好作罷。但內(nèi)心深處對傅巖叟卻頗為加敬。此后,兩人的交往增多,辛棄疾贈予傅巖叟的詞作也較之前大增。

縣南七里玉虛觀前,是傅巖叟的住處。慶元五年,傅巖叟在家里建了一個悠然閣,辛棄疾后來特作“題傅巖叟悠然閣”之《賀新郎》詞,為其闡釋建閣的命名之意:

路入門前柳。到君家悠然細說,淵明重九。歲晚凄其無諸葛,惟有黃花入手。更風(fēng)雨東籬依舊。陡頓南山高如許,是先生拄杖歸來后。山不記,何年有?是中不減康廬秀。倩西風(fēng)為君喚起,翁能來否?鳥倦飛還平林去,云自無心出岫。剩準(zhǔn)備新詩幾首。欲辨忘言當(dāng)年意,慨遙遙我去羲農(nóng)久。天下事,可無酒!

陶淵明九月九日出東籬賞菊,忽值郡守前來送酒,遂飲醉而歸的故事,天下文人學(xué)士皆知,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更是天下人盡知。下片的“是中不減康廬秀。倩西風(fēng)為君喚起,翁能來否”各句,乃是將陶潛翁視為彼此的相知同道。而在同時寫就的另一首《賀新郎·用前韻再賦》詞的上片,辛棄疾寫道:

右手淋浪才有用,閑卻持螯左手。謾贏得傷今感舊。投閣先生惟寂寞,笑是非不了身前后。持此語,問烏有。

“投閣先生”者,漢代的揚雄也。揚雄受劉歆等諂媚王莽的牽連,乃從校書閣上投下,幾乎身死。其時,南宋的理學(xué)宗師朱熹剛?cè)ナ啦痪茫鴩@學(xué)術(shù)泰斗的是是非非,其生前身后,紛紛擾擾,正在爭執(zhí)不休。而傅巖叟與辛棄疾,對這些紛爭,予以高度的關(guān)注。在別一首《水調(diào)歌頭·賦傅巖叟悠然閣》詞中,辛棄疾又寫下“回首處,云正出,鳥倦飛。重來樓上,一句端的與君期”等語,顯示作者在激烈的黨爭之下,始終未能漠然置身度外的一種心態(tài)。

傅巖叟大概小辛棄疾十余歲,進入嘉泰以后,辛棄疾還作過一首《念奴嬌·賦傅巖叟香月堂兩梅》詞,再次表達對傅巖叟人格高尚的敬意。

香月堂也在傅巖叟居址內(nèi),因其園內(nèi)有兩棵白梅而命名。陳文蔚《克齋集》有一首詩,是寫給傅巖叟的:“曾共傅巖孫,同坐傅巖石。紀(jì)游未抄寄,雙梅解相憶。天涯思美人,折花陡岑寂。所幸柱上題,如新未陳跡?!辈⒃谠姾髮懹行∽ⅲ骸半p梅在巖叟家香月堂,清古可愛。昌甫每與稼軒同領(lǐng)略之,柱為稼軒題?!痹娛菍懺谛翖壖采砗蟮募味ǔ酰?,“天涯”以下各語,都是懷念辛棄疾的詩句。

香月堂詞,上片寫了一個“香”字,下片寫了一個“月”字?!笆栌皺M斜,暗香浮動,把斷春消息”,是寫梅香。下片“香山老子,姓白來江國。謫仙人字,太白還又名白”,只寫了白字。而楚兩龔之潔,自與漢代的關(guān)心世務(wù)及后來仙去的梅福并不相同。

在辛棄疾筆下,傅巖叟就是以這樣的高尚人格贏得了尊敬。

辛棄疾慶元六年(1200)冬所和傅君用的兩首詞分別是:

是誰調(diào)護,歲寒枝?都把蒼苔封了。茅舍疏籬江上路,清夜月高山小。摸索應(yīng)知,曹劉沈謝,何況霜天曉!芬芳一世,料君長被花惱。惆悵立馬行人,一枝最愛,竹外橫斜好。我向東鄰曾醉里,喚起詩家二老。拄杖而今,婆娑雪里,又識商山皓。請君置酒,看渠與我傾倒。

——《念奴嬌·余既為傅巖叟兩梅賦詞,傅君用席上有請云:“家有四古梅,今百年矣,未有以品題,乞援香月堂例?!毙廊辉S之,且用前篇體制戲賦》

曾與東山約。為鰷魚從容分得,清泉一勺??靶Ω呷俗x書處,多少松窗竹閣,甚長被游人占卻。萬卷何言達時用,士方窮早與人同樂。新種得,幾花藥。山頭怪石蹲秋鶚。俯人間塵埃野馬,孤?lián)胃呔?。拄杖危亭扶未到,已覺云生兩腳。更換卻朝來毛發(fā)。此地千年曾物化,莫呼猿且自多招鶴。吾亦有,一丘壑。

——《賀新郎·題傅君用山園》

前一首詞是用“賦傅巖叟香月堂兩梅”詞體例的再和詞,其詞意是說:是誰來營護四棵古梅?江上之路疏籬茅舍。暗中摸索,亦應(yīng)得知,何況霜天早曉?下片則云:我本愛梅,曾于醉中喚起詩中李公、白公二老。而如今,又在茫茫雪中,識得商山四皓。這首詞仍然沿用賦寫兩梅體例:上片寫香,下片賦月。

傅君用的山園,位于鉛山縣南四里(即今永平鎮(zhèn)南)傅家山,鉛山河流經(jīng)其前。當(dāng)慶元四年(1198)前后,辛棄疾為友人趙達夫賦東山園小魯亭時,即曾對趙達夫“遄歸故里”“放懷巖壑,若將終身”大加稱頌,寫下“把似未垂功名淚,算何如且作溪山主”的名句。現(xiàn)在,他題寫傅君用山園,先就從東山寫起:“曾與東山約。為鰷魚從容分得,清泉一勺?!宾滛~出游,即《莊子》所載莊、惠之間的那篇關(guān)于“魚樂”誰知問題的討論。士雖窮,卻如東晉的退休宰相謝安石那樣,仍然要與人同樂。

“山頭怪石蹲秋鶚。俯人間塵埃野馬,孤?lián)胃呔?。拄杖危亭扶未到,已覺云生兩腳。更換卻朝來毛發(fā)?!边@幾句實寫傅家山高處的險峻,恐怕也有暗示時局險惡的用意。高適作詩,稱“楚人陳章甫繼《毛詩》而作《史興碑》,遠自周末,迨乎隋季,善惡不隱,蓋國風(fēng)之流。未藏名山,刊在樂石,仆美其事而賦是詩焉”。其詩中有句云:“我來觀雅制,慷慨變毛發(fā)。季主盡荒淫,前王徒貽厥。東周既削弱,兩漢更淪沒。西晉何披猖,五胡相唐突。作歌乃彰善,比物仍惡訐。感嘆將謂誰?對之空咄咄?!盿辛棄疾的“換卻朝來毛發(fā)”,如同“慷慨變毛發(fā)”,言登高而涉險,幾乎導(dǎo)致登山者發(fā)白膽破之意。這和高適《同觀陳十六史興碑》詩之觀史而毛發(fā)俱變一樣,皆為身處疑難之際生出的感慨。這在慶元黨禁之時,似為應(yīng)有的感受。

乾隆《鉛山縣志》卷一五載,鉛山縣南一都為傅家山。而前一首詞中曾有“我向東鄰曾醉里,喚起詩家二老”,所謂“東鄰二老”,即借指傅巖叟居址之二古梅。因此,地志所載的一都傅家山,應(yīng)即傅君用山園。這是我們在此之前所知道的關(guān)于傅君用生平的唯一消息。

2018年年底,好友寄給我一份鉛山新出土有關(guān)傅君用生平的石刻文字,十分罕見。現(xiàn)把這份石刻全文列于此處:

年月日,傅商弼治壽藏于鵝湖鄉(xiāng)第四都之陳原。生于□□,時年七十有六。恐將來子孫,習(xí)于世俗之弊,過有僭禮,故預(yù)為終制。

予娶趙氏,亡已十五年。生子皆不育,惟茂良一人,甫冠,未娶而亡。以族孫炎為后。女一人,適從事郎趙枟夫,已亡二十年。庶子節(jié)。孫男三人。

余少而好學(xué),限于有司程度而不遇,無行事可紀(jì),將來不必求志銘于他人,亦不得受人謚美挽章,只填死葬年月日,附葬祖妣塋所。余少學(xué)禮,又嘗學(xué)佛教,今明圣人之禮,以示子孫,使不得違。辯佛氏之非,使之不惑。別書于壁,仍自預(yù)為銘曰:

少而好學(xué),志也。老而不遇,命也。厚葬之僭,禮不可違也。佛老之非,當(dāng)破千載之惑也。

右《壽藏銘》,先君所自作也。往年,先君嘗親題《宗譜》云:“始祖巖生四子,仕南唐,官至宣徽使,與宰相徐鉉議不合,出為信州刺史,卒于郡治,葬于旁羅,子孫因家焉。一子(詵)遷東洋,先君其七世孫也。曾祖(抗)、祖(縝)皆不仕,父(欽時)贈承事郎。生三子。”

先君諱商弼,字君用,居次。生于紹興之戊寅五月丁卯日,卒于端平之甲午十月辛巳日,享年七十有七,在正寢也。紹定六年秋,嘗預(yù)卜壽穴二所,一曰陳原,一曰謝塢,皆其平生所注意者。今年秋九月,一病寢革。未歿前一日遲明,自知將終,折簡以命方生志,遂有“病軀危篤,昨來所托寫遺文,可急來,忍死以待,為書于壁,以示子孫”之語。其文即所為《壽藏記》是也。起視其書,反臥而逝,了然不亂。節(jié)痛思治命,欲不逾月,而葬于陳原。卜不吉,且為日甚迫,事弗克集。因友人王明甫質(zhì)疑于克齋陳先生,先生者,先君之所敬畏者也,亦以為禮貴從宜,擇吉地而葬之可也。節(jié)遂改卜于謝塢,亦所以承先志也。其地坐坤甲而面寅甲,于陰陽家為宜,且密邇稼軒先生之佳城,生得其所親,葬得其所依,洋源有靈,亦必安安。遂用是年十二月壬午日襄事焉。懼后人不知此心,敬序其顛末如右云。

這篇奇文題為《宋儒生傅處士壽藏銘》,是以其子傅節(jié)跋文的形式代替墓埋銘。

據(jù)此文及其他資料得知:傅君用名商弼,鉛山縣鵝湖鄉(xiāng)東洋人。其祖父傅縝,因發(fā)廩賑濟被稱為“傅長者”,入選歷代《鉛山志》的群賢堂。其師友陳文蔚(號克齋先生)、余大雅(朱熹門人),都是當(dāng)?shù)氐膶W(xué)者詩人。傅君用名字皆有用世之義,而遺囑卻以平生無遇,不可求銘溢美,匿跡銷蹤,自甘淡泊,只求“密邇稼軒先生之佳城”,即薄葬于辛棄疾墓地附近。遺愿有“生得其所親,葬得其所依”語,不僅是辛棄疾生前的詩友,而且生死相依于辛棄疾,也是極為難得的奇士奇聞了。

(本文摘自辛更儒著《辛棄疾新傳》,后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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