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一個仆人的奇遇

夜深人靜，客館孤燈。

戴蓮芬端坐燈下，想起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他是南通人，“少為帖刮所困，其于經(jīng)世之文，稽古之血，茫乎未知，而又俗累紛紛，放其心而不返。偶涉筆墨，輒苦不文，閉門藏拙者數(shù)次矣”，回想“光陰荏苒，半消磨于輪蹄馬足間”，便將“良友之清談，野人之傳述，凡可以新耳目者，一一皆隨筆記之”。最終寫出了《鸝砭軒質(zhì)言》這部四卷本的筆記。

《述異記·鸝砭軒質(zhì)言》

在晚清筆記中，《鸝砭軒質(zhì)言》的篇幅相對短小，內(nèi)容也多以志怪為主，而其價值，在于戴蓮芬在寫作中夾雜了大量“私貨”——即個人的生活史，從而使其從單純的志怪筆記中跳脫出來，可覽社會風(fēng)情，可補(bǔ)史料之闕。

比如，筆者在閱讀中，便在不同篇目中多次見到一位名叫“李升”的仆人的故事，甚至通過一番爬梳，勾勒出他充滿傳奇的一生。

一、偷煤：此而不報非夫也

“仆李升，直隸棗強(qiáng)縣人，受雇予家十?dāng)?shù)年，頗為先君子（戴蓮芬之父）所信任?！?/p>

這里要根據(jù)《鸝砭軒質(zhì)言》記載的內(nèi)容，稍微介紹一下戴蓮芬的家世。戴蓮芬的曾祖“少孤，有至性，思以文章顯”，所以“閉戶刻苦無虛日”，但積勞成疾，竟壯年去世。其祖父“痛父赍志歿，誓苦讀復(fù)舊業(yè)”，但一番努力之后，發(fā)現(xiàn)科場得意者多是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品行不端的人，“乃絕意功名，慨然萌出塵想”。家里為了拴住他的心，給他定了一門親事，而他竟在婚禮當(dāng)天離家出走，從此再無消息?？蓱z他的妻子只能將他的侄子長庚（戴蓮芬的父親）過繼為嗣，從此守活寡竟長達(dá)七十年，“壽幾期頤（一百歲）而卒”。

長庚長大后，因“供事議敘”（以才能卓著而被提拔）而赴京城任職——他的親生母親已經(jīng)去世，親生父親又娶了一位姓范的女子，范氏等家人跟他一起北上，在京城居住。這位范氏很有才能，“主家政，賢聲傳戚黨”，同鄉(xiāng)有向她借貸者，“皆竭力，未嘗有德色”。她生活樸素，家中雖有仆人，但她日常勞動從無停歇，哪怕一些臟活累活也要親自動手。長庚多次勸她注意休息，范氏說：“吾藉此舒筋力，且以勤儉示子孫也。”

李升就是在這時進(jìn)入這個家庭的。他“耿直，尚義氣”，一開始僅僅是作為仆人做些雜役，卻因為一件小事，開始跟這個家庭形成了特殊的關(guān)系。

一個冬天的早晨，早起的范氏出門，突然看見李升背著個裝得滿滿的煤簍往院子外面走去，原來是他把煤塊偷運到他的叔叔家——李升的叔叔也在戴家打雜，住在不遠(yuǎn)處，剛剛?cè)⒂H，因為實在太窮，買不起煤，一對新人在屋子里凍得瑟瑟發(fā)抖，李升看不下去，只好從主人家里偷煤給他取暖。范氏怕李升被發(fā)現(xiàn)后心中有愧，就躲閃到旁邊的屋子里，此后也沒有提及此事——但這一舉動卻在李升的內(nèi)心引起了震動。

在封建社會，無論是買賣的奴婢，還是雇傭的奴仆，大都屬于賤民階層，社會地位很低，“稍有不合，加以箠楚”，從主人家偷竊東西，輕者遭受家庭內(nèi)部的私刑，重者可以綁縛官府，遭到法律的嚴(yán)懲……因此，李升對叔叔說：“今日事，他人不縶縛之，笞辱之，幸矣，誰肯捐物于盜而反避盜也？此而不知恥者，非人也，此而不思報者，非夫也！”從此，他對這個家庭有了感情，每天勞作極其主動和勤快。由于脾氣不好，他經(jīng)常在外面和人打架，“往往性命相搏”，但只要被范氏發(fā)現(xiàn)了，“一言叱之輒止”，哪怕受了委屈也從不計較。

二、踢甕：膽氣素豪驅(qū)狐怪

此后，長庚因為公事，來往于山海關(guān)和京城之間，范氏讓李升跟隨長庚，照顧他的起居?！瓣P(guān)外故多盜，行旅有戒心”，每次在旅店住宿，長庚奔波了一天，疲憊不堪，倒頭就睡。而李升“獨秉燭危坐達(dá)旦”，等到第二天上車時，哈欠不斷，瞌睡不停，在車上東倒西歪，但只要到了住宿的地方，依然打起精神保障長庚的安全，“以故行千五百余里無失事”，得到了戴家上上下下的敬重。

戴家有一段時間住在通州會館，會館有狐貍，戴蓮芬的小妹媛珍剛剛六歲，和婢女在院子里玩兒，“歸即發(fā)熱不止，出痘，勢甚危”，家人都在病床前守護(hù)著她，十分擔(dān)憂。夜半三更，忽然聽見后院傳來擊甕的聲音，有人說是狐貍精在作怪。所有人都嚇得臉色發(fā)白，只有李升沖出屋去，來到后院破口大罵：“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居然敢如此！”然后狠狠踢那幾個甕，將它們?nèi)刻叩?，所有古怪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他依然站在院子里橫眉立目……

今天的人們受過科學(xué)教育，不畏“狐仙”之類的東西，但在古代，像李升這樣敢公開跟鬼物叫板者，實屬罕見。戴蓮芬在《鸝砭軒質(zhì)言》中記載過他家另外一位仆人楊大畏狐的奇聞。戴蓮芬和楊大夜宿香河，“曉夢將殘，覺耳旁有毛茸茸然，初以為貓耳，揮之去，陡聞臭氣逼鼻觀，不可耐”。戴蓮芬醒了，見殘月透窗，柝聲未絕，但楊大卻匆匆起身，打開門喊車夫備車，戴蓮芬問他為什么走得這么早，楊大支吾說“早走亦好”。等上了路，他才告訴戴蓮芬說自己為狐所困，“驅(qū)左則右，驅(qū)右則左，雖不礙人，而騷味令人不可耐也”，所以心里害怕，想著早點兒脫身了事。

相比之下，李升對得起“膽氣素豪”的評語，不過此君也有“崴泥”的時候。

“京師靈簽，以前門關(guān)帝廟為最，而琉璃廠之呂祖祠亦其靈如響。”有一次李升患病，長久不愈，跟朋友商量說自己打算拜神祛病，不知道是去關(guān)帝廟好還是去呂祖祠好，朋友說呂祖祠近一些，去那里就行，李升大大咧咧慣了，笑著說：“就怕呂祖不如關(guān)帝靈驗?！钡诙?，李升還是就近去呂祖祠，抽得一簽，上面寫著：“夫夫夫，爾非世上大丈夫，求靈驗，為甚毀謗于吾”，嚇得李升魂飛魄散，在呂祖像前把頭磕得梆梆響，在戴家一時傳為笑談。

三、督學(xué)：晨昏侍讀整三年

咸豐丁巳年，李升的父親因病去世，他辭去了在戴家的差使，回棗強(qiáng)縣去了，戴家留他不住，依依惜別。六個月后，長庚忽然去世，戴家商量之后，決定由戴蓮芬跟母親和祖母范氏一起，走陸路回南通。此時，太平天國在江南一帶如火如荼，陸路不靖。正當(dāng)大家為怎樣才能保證一路平安發(fā)愁的時候，李升突然回來了，他說聽到長庚去世和戴家南遷的消息，特來相助。戴家十分感動，但范氏老太太擔(dān)心他的火爆脾氣在路上惹禍，李升立刻跑到長庚的靈前“誓痛改”，范氏才同意他隨行。

一路之上，李升“履危蹈險，皆以身先”，成功地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機(jī)，終于把戴家老小平平安安送到家。而李升的義名也響徹南通。戴家有個名叫馬卓亭的茂才聽說了，聘請李升來幫他做事，李升卻提出了一個特殊的要求。

原來，當(dāng)時的戴蓮芬已經(jīng)十四歲了，“五經(jīng)成誦，已捉筆能作文”，但是因為家庭在顛沛中日漸貧困，“幾至廢讀”。而馬卓亭的家塾聘請了如皋的名師教學(xué)，所以李升想讓戴蓮芬進(jìn)去繼續(xù)念書，馬卓亭同意了。戴蓮芬上學(xué)期間，李升見到他努力向?qū)W就“欣然喜，見于顏色”；聽說有人科舉高中，就告訴戴蓮芬：“是亦從辛苦來也，不然，巍巍黃金榜，豈荒廢者所能僥幸哉？”有一天戴蓮芬偷懶逃學(xué)，在庭院里嬉戲，李升見了正色道：“千里有未埋之骨，一家無隔宿之糧，惟冀子身復(fù)舊業(yè)耳，今悠游若是，是忘先人，甘于貧賤，奴何望焉?！闭f著說著流下淚來。戴蓮芬羞慚不已，發(fā)憤苦讀。

戴蓮芬說，在之后三年多的時間里，李升時時督促他的學(xué)習(xí)，“予畏之如嚴(yán)師，三年未嘗倦”。

同治七年，戴蓮芬考中舉人。得到好消息的時候，戴蓮芬淚如雨下，因為此前一年，李升生病去世了，沒有親耳聽到這個他“晨昏侍讀”了整整三年的孩子獲捷南闈的喜訊。戴蓮芬深情地說：“夫區(qū)區(qū)一第，何關(guān)榮辱，然追念微名所自，非義仆！”意思是自己所取得的功名完全來自李升的督導(dǎo)，而自己卻不能報答他的恩情了……

寫這篇小文，絕非吹捧舊社會那種“愚忠”的道德，事實上李升也從來沒有將自己界定為一個奴仆或奴才，他的悔悟也好，堅持也罷，本質(zhì)上都是用善良回報善良，而這樣的行為，非極自尊者不能為！李升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一個人即便一生屈居底層，依然可以在道德層面上超越眾生，光芒萬丈——近兩年，在很多媒體的報道中，都可以看到底層人民的善良與互助，我一直覺得，這才是我們能夠走過寒冬，迎來春天的根本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