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天的時候,我因為稍無事,把《太平廣記》通讀了一遍。我小時只讀過齊魯書社的《太平廣記選》一冊,當(dāng)時在讀中學(xué),其書所選頗精,注釋也很用心,是臨沂師范學(xué)院的王汝濤等所注,彼時讀之,恰好適合??上М?dāng)時僅有上冊。而我之知《水滸傳》第一回洪太尉放走妖魔之本于《太平廣記》中的《汪鳳》,即緣于此書,卻不知此篇的題注實本于《管錐編》,當(dāng)然更不知《管錐編》之指出此事又后于程穆衡的《水滸傳注略》了。后來讀大學(xué),在學(xué)校圖書館見到馮夢龍輯本《太平廣記鈔》,共三大冊,那是在寒假之前,借到手之后,并沒有看完,因為借書的期限之故,就又還回去了。那時書店售此書,所見有兩個本子:一是中華書局本,也就是到現(xiàn)在還在刷印的汪紹楹點校本,價甚昂,記得要七十多元,一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影印本,價四十余元,印制卻劣,而字又太小。那時買一部《全宋詞》,也是四十多元錢,而一個月的飯費,則四十元還不到,所以終于沒有買。又過了七八年,從圖書館借了中華書局的十冊本,邊讀邊作筆記,將及一百卷時,卻不知何故廢去。也許那時要讀的書太多,心不能專,所以中途變計。直至中華書局印了第八次的印本,我才買得一部,又好幾次從頭再讀,但或讀至數(shù)卷,或讀至一二十卷,也就為別事所擾,不了了之了。這樣的屢次“殺書頭”,在我是很可自哂的。前年讀畢此書,了一“陳年書債”,心情頗佳。當(dāng)時把《管錐編》中的讀此書的二百十五則札記亦重讀一過,因此對錢先生的學(xué)問的佩服,又多幾分。雖是如此,我對于佩服了三十多年的錢先生,還是要指出他的錯誤——我覺得訂誤是致敬的方式之一,也許是最好的致敬方式——“《春秋》之法,責(zé)備于賢者”,古人的心理,也是一樣的。
鬼臂
《管錐編》論《太平廣記》卷六十二《白水素女》一篇:
按與卷八三《吳堪》(出《原化記》)實為一事,皆螺精也,宜入卷四六七《水怪》門者;而前篇屬《女仙》,或猶有說,后篇屬《異人》,則匪夷所思矣??h宰向吳堪“要蝦蟆毛及鬼臂二物”,“度人間無此”;“鬼臂”不知何謂,“蝦蟆毛”殆“龜毛、兔角”之類乎。(中華書局本,第二冊669-670頁)
《白水素女》的故事,是人人知曉的,因為出于《搜神記》,也是有名的民間故事之一。這都可以不必多提。錢先生說的“‘鬼臂’不知何謂”,而又以為“‘蝦蟆毛’殆‘龜毛、兔角’之類”,大概是認(rèn)為“鬼臂”不同于“蝦蟆毛”,“蝦蟆毛”為世間所決不能有的東西,而“鬼臂”如果指鬼的手臂,那么只要世間有鬼,“鬼臂”也就是有的。“龜毛、兔角”,為不可能有之物,其語本于佛經(jīng)。如《南本大般涅槃經(jīng)·憍陳如品》第二十五之一:“婆私吒言:瞿曇,世間四種名之為無:一者未出之法名之為無,如瓶未出埿時名為無瓶;二者已滅之法名之為無,如瓶壞已名為無瓶;三者異相互無名之為無,如牛中無馬、馬中無牛;四者畢竟無故名之為無,如龜毛、兔角?!薄洞蟪巳肜阗そ?jīng)·集一切法品》第二之三:“佛言:大慧,雖無諸法,亦有言說,豈不現(xiàn)見龜毛、兔角、石女兒等。”《翻譯名義集·眾善行法篇》第四十八:“此等法中求我,決不可得,龜毛、兔角,但有名字,實不可得?!保ā吨腥A大藏經(jīng)》,第十四冊908頁、第十七冊757頁、第八十四冊404頁)都是。“鬼臂”之為物,自是與之不同的。
不過,據(jù)本篇所寫之事,“蝦蟆毛”也是實有之物,決非“‘龜毛、兔角’之類”,如錢先生的理解,是根本不對的。《太平廣記》卷八十三《吳堪》:
時縣宰豪士,聞(吳)堪美妻,因欲圖之??盀槔艄е?jǐn),不犯笞責(zé),宰謂堪曰:“君熟于吏能久矣,今要蝦蟆毛及鬼臂二物,晚衙須納,不應(yīng)此物,罪責(zé)非輕?!笨拔ǘ叱?,度人間無此物,求不可得,顏色慘沮,歸述于妻,乃曰:“吾今夕殞矣?!逼扌υ唬骸熬龖n馀物,不敢聞命,二物之求,妾能致矣。”堪聞言,憂色稍解,妻曰:“辭出取之。”少頃而到,堪得以納令。令視二物,微笑曰:“且出。”然終欲害之。后一日,又召堪曰:“我要蝸斗一枚,君宜速覓此,若不至,禍在君矣?!笨俺忻?xì)w,又以告妻,妻曰:“吾家有之,取不難也?!蹦藶槿≈?。良久,牽一獸至,大如犬,狀亦類之。曰:“此蝸斗也?!笨霸唬骸昂文??”妻曰:“能食火,奇獸也。君速送?!笨皩⒋双F上宰,宰見之怒曰:“吾索蝸斗,此乃犬也?!庇衷唬骸氨睾嗡??”曰:“食火,其糞火?!痹姿焖魈繜?,遣食,食訖,糞之于地,皆火也。(第二冊539頁)
按,宋人的《海錄碎事》卷十三下、《紺珠集》卷七及《(咸淳)重修毗陵志》引此事,“蝸斗”均作“禍斗”,其名為“禍斗”,不僅寓有“禍人反禍己”的諷意,與《雜譬喻經(jīng)》中的“禍母”,命名亦有相似處,且小說中縣令說的“若不至,禍在君矣”的“禍”字,明明就是從“禍斗”的“禍”字生發(fā)的,二字呼應(yīng),文字便有機(jī)趣,若字作“蝸斗”,就不知所謂而又顯得突兀了。能食火、糞火的“禍斗”,當(dāng)本于《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云:“厭火國在其國南,獸身黑色,生火出其口中。”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郭曰:言能吐火,畫似獼猴而黑色也。任臣案:《博物志》曰:‘厭光國民,光出口中?!妒挛锝C珠》云:‘厭光民形如猿猴,光出口中?!衷疲骸畢捇F似獼猴,黑身,口出火。’即此也?!侗静荨芳庠唬骸戏接袇捇鹬?,食火之獸?!⒃疲骸畤诶?,人能食火炭。食火獸,名禍斗也?!保ㄖ腥A書局本,320頁;參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178-179頁)《本草》指《本草綱目》,其所云“食火獸名禍斗”,必又本于宋人類書、唐人小說。
據(jù)上面的注及《吳堪》篇的情節(jié),不難知道,螺女既可覓取“禍斗”,交與縣令,那么她在前面所交的“蝦蟆毛及鬼臂”,也就是實有其物,而決不是如錢先生所說的“龜毛、兔角之類”了,不然此事是無以交差的,并且小說也就不能自圓、“情理上很說不通”(語見錢先生《一節(jié)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了。那么,“鬼臂”“蝦蟆毛”又是什么呢?劉永濂《中國志怪小說選譯》中收《白水素女》一篇,據(jù)其所言,是從清抄本抄得的,亦涉及此事,其注“鬼臂、蝦蟆毛”云:“一說‘蝦蟆毛’即青苔,‘鬼臂’即鬼頭草或楊樹根?!保▽毼奶脮?990年版,61頁)劉氏是安徽研究戲曲的老學(xué)者,著有《皖南花鼓戲初探》,熟稔民間文學(xué),其此注雖未言所出,但必有所本?!拔r蟆毛”指青苔,是大有可能的,只是所謂“鬼頭草”為何草,卻不得而詳之。《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有一種“鬼草”:
又北三十里曰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葉如葵而赤莖,其秀如禾,服之不憂。(中華書局本《山海經(jīng)箋疏》,149頁)
據(jù)郭璞注認(rèn)為,所謂“牛首之山”,或在長安西南,而郝懿行則認(rèn)為,其山在山西浮山縣界。吳堪是常州義興人(見《吳堪》開頭),所以無論是長安還是山西,都相距太遠(yuǎn)了。所以以《山海經(jīng)》的“鬼草”為“鬼頭草”,是根據(jù)不足的。《本草綱目》卷十七草六“蒟蒻”,即蒻頭,又名“鬼芋”“鬼頭”:
志曰:蒻頭出吳、蜀。葉似由跋、半夏,根大如碗,生陰地,雨滴葉下生子。又有斑杖,苗相似,至秋有花直出,生赤子,根如蒻頭,毒猛不堪食?;⒄纫嗝哒龋c此不同。頌曰:江南吳中出白蒟蒻,亦曰鬼芋,生平澤極多。人采以為天南星,了不可辨,市中所收往往是此。但南星肌細(xì)膩,而蒟蒻莖斑花紫,南星莖無斑,花黃,為異爾。
時珍曰:蒟蒻出蜀中,施州亦有之,呼為鬼頭,閩中人亦種之。宜樹陰下掘坑積糞,春時生苗,至五月移之。長一二尺,與南星苗相似,但多斑點,宿根亦自生苗。其滴露之說,蓋不然。經(jīng)二年者,根大如碗及芋魁,其外理白,味亦麻人。秋后采根,須凈擦,或搗或片段,以釅灰汁煮十馀沸,以水淘洗,換水更煮五六遍,即成凍子,切片,以苦酒五味淹食,不以灰汁則不成也。切作細(xì)絲,沸湯汋過,五味調(diào)食,狀如水母絲。馬志言其苗似半夏,楊慎《丹鉛錄》言蒟醬即此者,皆誤也。王禎《農(nóng)書》云:救荒之法,山有粉葛、蒟蒻、橡栗之利,則此物亦有益于民者也。其斑杖,即天南星之類有斑者。(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本,上冊1191頁)
所謂的“志曰”,是指修《開寶本草》的馬志,“頌曰”是指修《本草圖經(jīng)》的蘇頌。這是《本草綱目》中的省稱,可以不管。據(jù)“蒻頭出吳、蜀”一句,則常州之地,亦可以有此草,似乎是沒問題的。但據(jù)“施州亦有之,呼為鬼頭”一句,施州是湖北地名,在今天的恩施,既云施州呼為“鬼頭”,則他處不叫“鬼頭”,是言外可知的。所以“鬼頭”也不合了。
《本草綱目》中另有許多帶“鬼”字的藥草,如卷十三的鬼督郵,那是赤箭、徐長卿;卷十四的鬼卿,那是藁本的別名;卷十六的鬼針草、鬼釵(“北人謂之鬼針,南人謂之鬼釵”);卷十七的鬼扇,那是射干的別名;卷十八的鬼饅頭,那是薜荔、木蓮的別名;以及鬼目,那是白英的子;卷二十八的鬼蓋、鬼傘,那是一種土菌;卷三十六的鬼箭,那是衛(wèi)矛的別名;卷三十七的鬼齒,那是腐竹的根。諸如此類,似乎也都不合。
另外在中醫(yī)針灸中,又有大名鼎鼎的“鬼穴十三針”,其第九針即“鬼臂”。魏之琇《續(xù)名醫(yī)類案》卷二十二云:“徐秋夫療鬼穴,凡有病鬼邪,須針鬼穴,鬼去病除,其應(yīng)如神?!裴樏肀?。(間使是也,針入五分。)”(據(jù)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1996年《名醫(yī)類案》本,672頁)間使穴是心包經(jīng)的穴,在前臂的掌側(cè),也有以為是勞宮穴的,那就在掌心了,不得謂之“鬼臂”。徐秋夫是南朝的名醫(yī),精于針灸,《續(xù)齊諧記》中有他為鬼下針的故事,其事亦見《南史·張融傳》及《太平廣記》卷二百十八《徐文伯》。但人身上的穴,是沒有辦法交出去的,所以自也不是此。
那么,“鬼臂”到底為何物?《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卷十三《木部中品》中,有一種“鬼膊藤”云:
鬼膊藤,味苦,溫,無毒。主癰腫,搗莖葉傅之。藤堪浸酒,去風(fēng)血。生江南林澗中,葉如梨,子如柤子,山人亦名鬼薄者也。(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年印本,336頁。據(jù)元大德六年刻本《經(jīng)史證類大觀本草》,“鬼薄”間空一格,或有敓字)
按,膊是俗說的膀子,《正字通》肉部云:“膊,肩膊也?!辈仓c臂,是一體的,所以謂之“臂膊”。如《水滸傳》中的“因為他手段高強(qiáng),人呼他為鐵臂膊”,《大清律例·刑律》中的:“初犯并于右小臂膊上刺‘竊盜’二字,再犯刺左小臂膊?!彼?,“鬼臂”之即“鬼膊”,也就是“鬼膊藤”,是可以無疑的。在故事中,“鬼臂”是雙關(guān)語,表面上可理解作“鬼的臂膊”,而實際上是指“鬼膊藤”,如此,螺女應(yīng)之以“鬼膊藤”,便可說是機(jī)智的,仿佛猜對了啞謎一般,縣宰也就不能再為難她了,故事也就得以成立,這也是民間文學(xué)中的一個慣常的手法??h宰的“視二物,微笑曰”那一句,也正可以見出,螺女是中了他的心思的。另外,“鬼膊藤”生于“江南林澗中”,義興為江南之地,亦無不合?!稖Y鑒類函》卷四百十草部三有“龍手、鬼膊”的對仗(中國書店本,第十七冊),可見可省去“藤”字,徑稱之“鬼膊”。錢先生所不解的“鬼臂”,不過是此物。
王弼之鬼
關(guān)于王弼之鬼的故事,《管錐編》中論之云:
《麻陽村人》(出《廣異記》)青衣童子曰:“我王輔嗣也。受《易》以來,向五百歲,而未能通精義,故被罰守門?!卑淳硪话恕段膹V通》(出《神仙感遇傳》)略同,但非未通《易經(jīng)》,而為“問《老子》滯義”;兩則皆云王弼受役于河上公。五代無名氏《鐙下閑談》,《廣記》所遺,卷下《獵豬遇仙》敘述最詳,則王弼因誤釋《道德經(jīng)》,被譴于天宮門外執(zhí)帚,所服事者,“玄元皇帝”、“老君”也。蓋非門下弟子而是宮中執(zhí)事。夫“羽衣星冠”雖視“青衣”為顯赫,顧門徒之與府吏,身分高卑,正未易言。卷三一七《王弼》(無出處)又記弼注《易》時嗤笑鄭玄“老奴無意”,夜為玄鬼所祟。既蒙仙譴,又遭鬼責(zé),注書者多矣,何于輔嗣獨嚴(yán)乎!唐之朝士經(jīng)生,如劉知幾于《道德經(jīng)》,斥河上公注為偽而請行王弼注(《唐書》本傳),孔穎達(dá)于《易經(jīng)》,直用王弼注而盡廢諸家注;顧短書小說又云爾,豈處士橫議歟?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四引朱彝尊《王弼論》、錢大昕《何晏論》皆推王之注《易》,因謂孔用王注“大有廓清之功”,則久而論定矣。(第二冊662-663頁)
按,此處謂“卷三一七《王弼》(無出處)”,按之錢先生之例(如第778頁云“《賈雍》無出處。按見《搜神記》卷一一”,第820頁云“《漢廣川王》[無出處]。按見《搜神記》卷一五,亦見《西京雜記》卷六”),是應(yīng)補(bǔ)其出處的。其實《王弼》一篇,出于劉義慶《幽明錄》(魯迅《古小說鉤沈》中有輯本,見《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一冊207頁)?!队拿麂洝肥悄媳背臅X先生在引此篇之后,卻接云“唐之朝士經(jīng)生”,以及“顧短書小說又云爾,豈處士橫議歟”,一若《王弼》篇也是唐人的小說,這就又錯了。另外《太平廣記》卷三一八《陸機(jī)》(出《異苑》),也是記王弼之鬼談《易》的事,而所與談?wù)邽殛憴C(jī),其事云:
陸機(jī)初入洛,次河南,入偃師。時陰晦,望道左,若有民居,因投宿。見一少年,神姿端遠(yuǎn),置《易》投壺,與機(jī)言論,妙得玄微。機(jī)心伏其能,無以酬抗,既曉便去。稅驂逆旅,逆旅嫗曰:“此東十?dāng)?shù)里無村落,有山陽王家冢耳?!睓C(jī)往視之,空野霾云,拱木蔽日,方知昨所遇者,信王弼也。(中華書局本,第七冊2514頁。參看中華書局本《異苑、談藪》,53頁)
這不是“處士橫議”,而是“處士極贊”了。錢先生說的“短書小說又云爾”,只是事之一邊。此篇緊接在卷三一七《王弼》后,不知錢先生何以忘了?
其實,王弼所注之《易》,與鄭玄同為費氏《易》。原來西漢以下,馬融、鄭玄之前,《易》之行于世的,為施讎、孟喜、梁丘賀及京房四家《易》,費氏《易》本不立于學(xué)官,在當(dāng)時可說是最落寞的。費氏《易》是古文經(jīng),經(jīng)東漢鄭眾、馬融等之手,始漸盛行于世,及至古文大師鄭玄,從馬融受《易》,官渡之戰(zhàn)時,鄭玄為袁紹子袁譚所逼,被迫至元城(在今河北大名縣),病中注《易》九卷。其精力之好,使得鄭珍佩服不已,鄭珍著《鄭學(xué)錄》卷一云:“康成是年春已寢疾,至季夏遂卒,其在元城多不過四五月,而九卷《易注》成于病中。以知精力過人,臨死不衰如此!”(《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515冊23頁)而王弼之注《易》,也是費氏的一脈,雖其也“頗以所長笑人”(見《三國志·魏書·鐘會傳》注),為君子所疾,但對于同為費氏學(xué)的鄭玄,其必不至訶之為“老奴無意”,則是可以斷言的——那是龔自珍的狂妄兒子以及狂士戴子高才有的事。
關(guān)于費氏古文《易》的傳授源流,《隋書·經(jīng)籍志》有云:
漢初又有東萊費直傳《易》,其本皆古字,號曰《古文易》。以授瑯邪王璜,璜授沛人高相,相以授子康及蘭陵毋將永。故有費氏之學(xué),行于人間,而未得立。后漢陳元、鄭眾,皆傳費氏之學(xué)。馬融又為其傳,以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魏代王肅、王弼,并為之注。自是費氏大興。(中華書局修訂本《隋書》,第四冊1033頁)
這也就是說,王弼的《易》學(xué),是與鄭玄為“一家眷屬”(此錢先生喜用語)的。這是經(jīng)學(xué)史的一個常識。王弼的《易》學(xué),若追溯其淵源,則本于王粲的祖父王暢、王弼的外曾祖父劉表。焦循《周易補(bǔ)疏敘》中言此最詳:
東漢末以《易》學(xué)名家者,稱荀、劉、馬、鄭,荀謂慈明爽,劉謂景升表,表之學(xué)受于王暢,暢為粲之祖父,與表皆山陽高平人。粲族兄凱為劉表女壻,凱生業(yè),業(yè)生二子,長宏次弼。粲二子既誅,使業(yè)為粲嗣。然則王弼者,劉表之外曾孫而王粲之嗣孫,即暢之嗣元孫也。弼之學(xué),蓋淵原于劉而實根本于暢。宏字正宗,亦撰《易義》。王氏兄弟皆以《易》名,可知其所受者遠(yuǎn)矣。故弼之《易》,雖參以己見,而以六書通借,解經(jīng)之法,尚未遠(yuǎn)于馬、鄭諸儒,特貌為高簡,故疏者概視為空論耳。(《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27冊537頁)
焦循是清代最大的《易》學(xué)專家,其說自可從。而王弼的外曾祖劉表,也注過五卷的《易章句》,據(jù)專研漢《易》的張惠言《易義別錄序》云:“景升章句,尤闕略難考;案其義,于鄭為近。大要兩家皆費氏《易》也?!保ㄉ虾9偶霭嫔绫尽盾挛木帯罚?4頁)這也就是說,王弼的外家之學(xué),也是鄭學(xué)的一派。所以小說編排此事,說王弼輕蔑鄭玄,那是小說家的信口雌黃,不值一駁。錢先生視之為“處士橫議”,那也是沒細(xì)考漢魏《易》學(xué)的源流所致。錢先生又說“孔穎達(dá)于《易經(jīng)》,直用王弼注而盡廢諸家注”,那意思是,《易》的諸家注之廢絕于世,都是孔穎達(dá)所造成的。這當(dāng)然也不是事實。錢先生的話,是根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卷一說的:
至穎達(dá)等奉詔作疏,始專崇王注,而眾說皆廢。故《隋志·易類》稱鄭學(xué)寖微,今殆絕矣。(中華書局1995年印本,上冊第3頁)
其實,諸家《易》之亡,時間有先后,情況亦各有不同,并非孔穎達(dá)“專崇王注”,諸家注因此而皆廢了。具體言之,梁丘、施氏、高氏《易》是亡于西晉的,孟氏、京氏那時已是“有書無師”,若存若亡(按京氏亡于唐末),梁、陳之際,只有王弼、鄭玄二注行于世,至隋時,則只有王注盛行,鄭學(xué)也式微了。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開卷第一篇駁館臣之說,其語至詳確:
《提要》又謂穎達(dá)奉詔作疏,專崇王注,而眾說皆廢?!端逯尽贩Q鄭學(xué)殆絕,蓋在《正義》既行之后,意以此歸罪穎達(dá)。以愚考之,未見其然。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云:“永嘉之亂,施氏、梁丘之《易》亡,孟、京、費之《易》,人無傳者,唯鄭康成、王輔嗣所注行于世,而王氏為人所重,今以王為主?!薄督?jīng)典釋文》撰于陳至德元年,即隋之開皇三年也,遠(yuǎn)在穎達(dá)作疏之前,行世者已只有鄭、王兩注,而王注為世所重。則眾說之廢,鄭學(xué)之微,非穎達(dá)一人之力亦明矣?!端鍟そ?jīng)籍志》亦云:“梁丘、施氏、高氏亡于西晉;孟氏、京氏,有書無師;梁、陳鄭玄、王弼二注,列于國學(xué),齊代唯傳鄭義。此謂北齊。至隋,王注盛行,鄭學(xué)浸微,今殆絕矣。”夫以兩漢已立博士之孟氏、京氏,其書具存,而自晉宋以后尚無人能傳其學(xué),況與鄭康成相先后若荀爽、劉表、宋衷、虞翻、陸績、董遇之流,為康成盛名所掩,自成書后未嘗立博士,孰肯以此專門講授也哉。鄭學(xué)行而眾說廢,王學(xué)盛而鄭氏又微,自東晉以后,僅此二家相為起伏,馬融、王肅且不能與之?dāng)常握撈溻??至陳、隋之際,而王氏定于一尊。逮及貞觀時,穎達(dá)作疏,眾說之廢已三百年,鄭學(xué)之微,亦數(shù)十年矣。今顧以諸家之,廢絕,盡歸咎于《正義》之行,此特侈口而談,聊以快意,而未考史實之言也。(中華書局本,第3-4頁)
《四庫提要辨證》1958年科學(xué)出版社本,是包括經(jīng)部的,這是錢先生著《管錐編》時看得到的書,但錢先生不肯一讀,所以館臣之謬,也就不能察覺了。至于為何王學(xué)獨行,鄭學(xué)廢絕,《辯證》中亦有論考,以為是與魏晉玄學(xué)大盛的風(fēng)會所致,不是人力所能抗的。這當(dāng)然是不錯的。不過,不同時期的南學(xué)、北學(xué),此消彼長,亦大有關(guān)系。許宗彥《鑒止水齋集》卷十四《記南北學(xué)》早云:
經(jīng)學(xué)自東晉后分為南北,自唐以后,則有南學(xué)而無北學(xué)?!侗笔贰と辶謧餍颉吩唬骸敖蟆吨芤住穭t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鄙w南北不同若此。陸元朗南方學(xué)者,《經(jīng)典釋文》不獨創(chuàng)始陳后主元年,其成書亦在未入隋以前。《序錄》中于王曉《周禮音注》云:“江南無此書,不詳何人?”又于《論語》云:“北學(xué)有杜弼注,世頗行之。”其書中引北音止一再見,北方大儒如徐遵明,諸人皆不一引。元朗于貞觀初拜國子博士,據(jù)《舊唐書·儒學(xué)傳》。盧學(xué)士《釋文考證》謂卒在高祖之初者,誤也?!段褰?jīng)正義》之作,元朗于時最為老師,未必不預(yù)其議。故《正義》用南學(xué),與《釋文》合。若《正義》中所謂“定本”者,蓋出于顏師古,見本傳。師古之學(xué)本之之推,之推《家訓(xùn)·書證篇》每是江南本而非河北本。師古為定本時,輒引晉宋以來之本,折服諸儒,則據(jù)南本為定,可知已?!对娛琛贩Q“定本集注”,蓋崔靈恩本,崔集眾解為《毛詩集注》二十四卷?!夺屛摹芬嚅g引定本,當(dāng)是后人羼入,非其原文。孔仲達(dá)本兼涉南北學(xué),本傳稱其習(xí)鄭氏《尚書》、王氏《易》。至其為《正義》,則已有顏氏考定本在前,且?guī)煿攀锥涫?,遂專用南學(xué),而北學(xué)由此廢矣。(《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492冊445-446頁)
這一節(jié)抉發(fā)南北朝至隋唐間的經(jīng)學(xué),可謂明白不過。所以,諸家《易》的廢絕不傳,王弼是可以不負(fù)責(zé)的。必欲造此一事,其鬼應(yīng)該是王肅,因為王肅遍注群經(jīng),而“務(wù)排鄭氏”,其志本就是想勝過鄭玄并取而代之,這就像章學(xué)誠所說的戴震欲駕朱子而上之,是同一心理;雖然他并沒有成功。不編排王肅而盯上王弼,可謂冤哉。
聻字考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說錢鍾書和她的父親,“有許多共同的語言”,經(jīng)?!罢f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在《老圃遺文輯·前言》里又說:“我父親熟讀經(jīng)史,嫻習(xí)訓(xùn)詁小學(xué)”,“所引用古書上的文字,尤其引用訓(xùn)詁小學(xué)的僻字、怪字,很難查稽”,“總得向鍾書求救”。似乎錢先生是能識僻字、難字的。錢先生在《林紓的翻譯》開頭說:
漢代文字學(xué)者許慎有一節(jié)關(guān)于翻譯的訓(xùn)詁,義蘊(yùn)頗為豐富?!墩f文解字》卷六《囗》部第二十六字:“囮,譯也。從‘囗’,‘化’聲。率鳥者系生鳥以來之,名曰‘囮’,讀若‘譌’?!保ㄒ娚虾9偶霭嫔纭镀呔Y集》,79頁;又《容安館札記》第八十四則亦及之:“余讀《說文》至囗部第二十六字‘囮,譯也’,嘗嘆洨長真圣人?!保ǖ谝粌?46頁)
并且加了一個注:“詳見《說文解字詁林》第28冊2736-2738頁。”談文學(xué)翻譯,而從別人都不認(rèn)得的生僻難字“囮”字說起;《林紓的翻譯》中的還有一處笑胡適不識“媰”字?!痘本墼姶妗分杏幸皇住队袢酵{》,用了一個“鬜”字,也可說是“古色斕斑”。如斯之類,似都證明楊夫人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事實則是,錢先生于小學(xué)書通讀的并不多,《中文筆記》中壓根沒有《說文解字》,更不必說《說文解字詁林》了?!豆苠F編》第二冊678頁云:“按四公姓名詭異,雖有音釋,亦復(fù)欲讀如箝在口,唯‘闖’、‘杰’二字沿用迄今?!薄瓣J”字見于《說文解字》(“闖,馬出門皃。”),并非《梁四公》中造的字,與“杰”字不同,這可見得錢先生其實不熟《說文》。不過,錢先生于難字、僻字確有興趣,如《管錐編》第四冊1501-1502頁考論“寱”字,即是一例。與之相類似的,則是《管錐編》第二冊674-675頁的論“鬼死為聻”的“聻”字,其詳云:
《馮漸》(出《宣室志》):“有道士李君以道術(shù)聞,……知漸有奇術(shù),……寓書于崔曰:‘當(dāng)今制鬼,無過漸耳!’……別后長安中人率以‘漸’字題其門者,蓋用此也?!卑础读凝S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卷五《章阿端》:“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何注引《宣室志》:“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曰:‘當(dāng)今除鬼,無過漸耳!’朝士皆書‘聻’于門以厭鬼?!焙巫挢溾吨嚕粍倜杜e,本條即竊取《正字通》未集卷中杜撰之說。《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俗好于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刀鬼名,可息瘧癘也。余讀《漢舊儀》說儺逐疫鬼,立桃人、葦索、滄耳、虎等。‘聻’為合‘滄耳’也”?!墩滞ā樊?dāng)本此以竄易《宣室志》耳。鬼亦能死,唐前早有俗傳,別見論《廣記》卷三二〇《劉道錫》;鬼死稱“聻”,則不曉昉自何時。唐人書門而外,口語用此字,皆作詰問助詞,禪人語錄中常睹之。如《五燈會元》卷三智堅章次:“師吃飯次,南泉收生飯,乃曰:‘生聻?’師曰:‘無生”;卷五唯儼章次:“師曰:‘那個聻?’巖曰:‘在’”;卷六常察章次后附:“昔有官人作《無鬼論》,中夜揮毫次,忽見一鬼出云:‘汝道無,我聻?’”“生飯”即“賸飯”,“生聻?”如曰“賸的呢?”;鬼語如曰:“汝道無鬼,我呢?”陸游《渭南文集》卷四〇《松源禪師塔銘》亦記問答:“木庵云:‘瑯玡道好一堆爛柴聻?’師云:‘矢上如尖。’如是應(yīng)酬數(shù)反?!奔创藬?shù)例,已見《正字通》之為胸馳臆斷而《聊齋》何注之以訛傳訛矣。
按,這是訂正《正字通》而又夾帶譏笑注《聊齋志異》的何垠的。但是這一節(jié),錢先生自己的問題也很不少,仿用他本人的話,那就是“他似乎沒意識到抓別人的‘笑柄’,自己著實賠本,付出了很高的代價”(見《七綴集》113頁)。為了便于對照起見,我把錢先生沒有引的《正字通》未集中耳部聻字下的原文,抄錄于此:
舊注音積。相傳人死為鬼,人見懼之,鬼死為聻,鬼見懼之。若篆書此字于門旁,百鬼遠(yuǎn)離。其說未知所出。按聻音賤,俗謂之辟邪符,以聻為鬼名。《酉陽雜俎》曰:時俗于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府鬼神之名,可以消瘧癘。又張續(xù)(按應(yīng)作讀,后引諸書同)《宣室志》曰: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李君曰:“當(dāng)今除鬼,無過漸耳?!睍r朝士皆書聻于門上。又漢舊史(按《酉陽雜俎》作《漢舊儀》,此誤;后引諸書亦多誤,蓋輾轉(zhuǎn)稗販所致):儺立桃人、葦索、滄耳、虎頭等。滄耳即聻也。又《通典》:聻、司刀鬼,名漸耳,一名滄耳。與《宣室志》矛盾。合滄耳、漸耳為一,未可盡信。《搜真玉鏡》本作聻,俗因漸能制鬼,改作魙。舊本鬼部。魙音斬,與聻分為二,或以裴漸為李漸,竝非。又梵書聻為語助,音你。如禪錄云:何故聻?云:未見桃花時聻。皆語馀聲。舊注又女旨切,音你,指物貌。亦非。聻六書不載,詞賦家不收,闕可也。孫宗吾《拾遺》旨韻收聻,謂書聻門上,鬼即遠(yuǎn)離。宜刪。(據(jù)中國工人出版社影印康熙九年刻本,868頁;又李學(xué)勤主編《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影印康熙二十四年本第四冊297頁同)
另外,錢先生所引的會校會注會評本《聊齋志異》的注,我也把它在這里抄全:
[呂注]《五音集韻》:人死作鬼,人見懼之;鬼死作聻,鬼見怕之。若篆書此字貼于門上,一切鬼祟,遠(yuǎn)離千里。聻音積。〇按,《通典》:聻司刀鬼,名漸耳,一名滄耳。[何注]《宣室志》: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曰:當(dāng)今除鬼,無過漸耳。朝士皆書聻于門以厭鬼。(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印本,上冊629頁)
“呂注”是呂湛恩的注,“何注”是何垠的注。錢先生說何注是“竊取《正字通》”,大概是因為他覺得:《宣室志》本文作“馮漸”,而何注與《正字通》卻都作“裴漸”;另外《宣室志》是“以‘漸’字題其門”,而何注與《正字通》又都作“書‘聻’于門”。這就說明,何注所據(jù)的不是《宣室志》,而是《正字通》了。其實,何垠注的原文是作:
聻音積,鬼死為聻。《宣室志》: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曰:當(dāng)今除鬼,無過漸耳。朝士皆書漸于門以厭鬼。(見道光廿三年刻本《注釋聊齋志異》卷八,上海圖書館藏本)
會校會注會評本刪去了前面的七字,而原注的“書漸于門”,也被改作了“書聻于門”。一字之差,從注文言之,似乎可以忽略,但從考證言之,就可以洗刷它不是從《正字通》來的冤了。而且“聻音積”,也是《正字通》所不取的,《正字通》中明明說“舊注音積,按聻音賤”,如何注果真是竊《正字通》,為何《正字通》所訂的讀音,他又不取了呢?這顯然是說不過去的。總之錢先生認(rèn)為何注“竊取《正字通》”,是沒有證據(jù)的。而呂湛恩注的原文,則與會校會注會評本所錄的一樣,不過也是在卷八(見道光五年本《聊齋志異注》。中國書店本《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卷八呂注“作鬼”“作聻”字皆作“為”,其他同),不是在卷五。如果根據(jù)錢先生批評何注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呂注也是從“稗販”來的,錢先生卻又熟視無睹了。不僅于此,呂注也不是“竊取《正字通》”,因為《正字通》雖引《通典》,卻未引《五音集韻》,雖然它的開頭“人死為鬼,人見懼之,鬼死為聻,鬼見懼之”云云,確是《五音集韻》中的話,但它前面有“相傳”二字,就可見其非本《五音集韻》。呂注所本的其實是大量吸收了《正字通》的《康熙字典》,《康熙字典》未集中耳部云:
《廣韻》:乃里切,音伱,指物皃。又《正字通》:梵書聻為語助,音伱。如禪錄:何故聻?云:未見桃花時聻?皆語馀聲。又《五音集韻》:子役切,音積。人死作鬼,人見懼之;鬼死作聻,鬼見怕之。若篆書此字貼于門上,一切鬼祟,遠(yuǎn)離千里?!墩滞ā罚喊绰炓糍v。俗謂之辟邪符,以聻為鬼名。《酉陽雜俎》曰:時俗于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府鬼神之名,可以消瘧癘。又張續(xù)《宣室志》曰:裴漸隱居伊上,有道士李君曰:“當(dāng)今除鬼,無過漸耳?!睍r朝士皆書聻于門上。又漢舊史:儺立桃人、葦索、滄耳、虎頭等。滄耳,即聻也。又《通典》:聻、司刀鬼,名漸耳,一名滄耳。(據(jù)中華書局本,970頁)
《康熙字典》所引的《五音集韻》中的那幾句,與《正字通》的開頭,字句是有不同的,以呂注與《字典》《正字通》作一勘對,呂之竊取《字典》而非《正字通》,是較然明白、不待多說的?!墩滞ā返淖髡呤菑堊粤遥?597-1673),明末清初人(與黃宗羲友好,《思舊錄》中曾記及之),其書之初刻,是在康熙九年(1670),當(dāng)時確曾大行于世,但到康熙五十五年(1716)《康熙字典》問世后,它就被逐漸取代了。呂湛恩的生年不詳,其注《聊齋志異》的時間,在1825年之前,因為其注本即刻于道光五年(1825),其所使用的“工具書”,也一定是《康熙字典》,而非已經(jīng)過時的《正字通》。何垠的注本,同時稍晚于呂注,其初刻本在道光十九年(1839)。所以,不論是呂湛恩還是何垠,所用的字書,都只能是《康熙字典》,而不是《正字通》。呂注所引的《通典》,也是抄自《康熙字典》,而不是從《正字通》的,雖然《正字通》可能是此謬的始作俑者,直至現(xiàn)在,也還有不少學(xué)者,在轉(zhuǎn)引這一條不存在的《通典》,而不知此壓根不是《通典》中事!這也是錢先生所未能發(fā)覺的。
那么,錢先生說的“《正字通》未集卷中杜撰之說”,是否是對的呢?其實這也是錯的。編寫《正字通》的張自烈,此處也是采取了前代的類書,而不是自我作古的。凡是編寫工具書的,一定是先抄其前面的工具書,正如替古書作注的人,一定是先看他的前人的注本,因為這樣做最為省力,這也是學(xué)者最基本的一條思路。錢先生是務(wù)為博覽的通人,而輕視專門學(xué)者,所以這種最簡單的事,他竟然想不到!編寫《正字通》的張自烈,只不過是一位老儒,固是勤于編纂,卻哪能如錢先生那樣“卓犖觀群書”呢。所以本《酉陽雜俎》“以竄易《宣室志》”,也就并不始于《正字通》,宋人的小類書中,早已有之了。如宋高承《事物紀(jì)原》卷八“書聻”條:
《酉陽雜俎》曰:俗好于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府鬼神之名,可息瘧癘也。段成式讀《漢舊儀》,說儺逐疫鬼,立桃人、葦索、蒼(按《雜俎》作滄)耳、虎頭等,聻蓋蒼耳也。然則其說漢事也。張續(xù)《宣室志》曰:裴漸隱居伊水,時有道士李君善視鬼,嘗見漸于伊上。大歷中,寄書博陵崔公曰:“當(dāng)今制鬼,無過漸耳?!笔菚r朝士咸書“漸耳”字題其門,自此始。蓋聻謂裴漸,耳本助辭,后人因李君之書,誤作一字也。(中華書局1989年本,428頁)
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五“書聻字”條:
《酉陽雜俎》:“元日,俗好于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司鬼名,可息虐癘也。又讀書(按書當(dāng)作漢)《舊儀》云:‘歲日,儺逐疫鬼,立桃人、葦索、滄耳、虎頭等于門?!^‘滄耳’者,恐即‘聻’字之訛也。”又《宣室志》云:“斐(按原文如此,當(dāng)為裴字之誤)漸隱居伊水,善洞視鬼物。時有道士李君,見漸于伊上,寓書博陵崔公曰:‘當(dāng)今制鬼,無過漸耳?!菚r朝士咸聞‘漸耳’之說,而不審所謂,竟書其字于門,以辟祟癘。后人效之,遂至成俗?!保ㄖ腥A書局本,131頁)
這都是把《宣室志》與《酉陽雜俎》捏合一處說的,而且也都是作“裴漸”,而非如《太平廣記》中的作“馮漸”。書聻字的“聻”字,《事物紀(jì)原》且以為本是“漸耳”,“耳”是“助辭”,后來豎寫于門,誤合為一個字了。從這可以推測,在《宣室志》的宋本中,是必有作“裴漸”的本子的,而《太平廣記》只有明本,其字作“馮漸”,也就不一定是對的,不足據(jù)為典要。而且據(jù)故事的事理文情,《太平廣記》中的那一句“別后長安中人率以‘漸’字題其門者”,也不及《事物紀(jì)原》中所引的“咸書‘漸耳’字題其門,自此始”,《歲時廣記》中的“咸聞‘漸耳’之說,竟書其字于門”,也是說書于門的是“漸耳”,是兩個字,因為這一篇的本意,也就是為了解釋“聻”字的來歷的,雖然其事也許是虛造的,但文情必是如此,所以我很疑心,《太平廣記》中的《宣室志》,“漸”后奪了一個“耳”字,這當(dāng)是抄手粗心漏脫了之故。而《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貶誤》所說、也就是錢先生所引的那一節(jié),也同樣是為了解釋書于門上的“聻”字的來歷的,不過段成式認(rèn)為是“陰刀鬼名”而已。無論認(rèn)為是鬼還是人,書“聻”字于門上,是唐人的一個風(fēng)俗,其來歷是必須追究的?!峨s俎》較之《宣室志》,更具有考證色彩,《宣室志》則是一個故事傳說。所以將二事合于一處,不是沒有道理的,錢先生謂之“本《酉陽雜俎》以竄易《宣室志》”,就事論事,其實是武斷不通的。
所云“陰司刀鬼”,今人《酉陽雜俎校箋》此條的注七,其于引宋李石《續(xù)博物志》一條后,又有云:
又同上書卷三二引楊泉《物理論》:“司刀鬼名聻,一名滄耳。”(中華書局本,第三冊1647頁)
按,李石的《續(xù)博物志》僅十卷,此處說“又同上書卷三二”,是不可能有的事??即藯l實見晚明董斯張的《廣博物志》卷三十二,但是“楊泉《物理論》”五字,是用小字注于上一條的“古有阮師之刀,天下之所寶貴也”后的,不是此條之出處,此條之下,并沒有小字注(據(jù)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本,第六冊),如是同出于《物理論》,依照董氏書的體例,必有小字注“上”。所以視為《物理論》的佚文,也是根據(jù)不足的。此條的下一條,是“鯀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有小字注“《歸藏·啟筮》”,則此條之出處,似乎亦可能是后者。但據(jù)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文》卷十五《歸藏》佚文,其中確有“鯀死,三歲不腐”條,字有不同,嚴(yán)書所據(jù)為《初學(xué)記》《路史》(參看廣陵書社本《玉函山房輯佚書》,第一冊39頁),而“司刀鬼”一條,則也是沒有的??梢娡瑯硬皇恰稓w藏》之文。《物理論》的輯本中,有錢保塘校補(bǔ)本據(jù)《淵鑒類函》輯入“司刀鬼”條,那也是不足據(jù)的。
《續(xù)博物志》卷八的那一條云:
俗好于門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司刀鬼名。讀漢舊史,儺逐疫鬼,又立桃人、葦索、滄耳、虎等?!奥灐弊稚w滄耳也。(據(jù)陳逢衡《續(xù)博物志疏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三十一冊487-488頁)
此則亦本于《酉陽雜俎》。陳逢衡《疏證》云:“衡按,《龍魚河圖》:‘刀神名滄耳,一名聻。’”《龍魚河圖》是一本緯書,已佚,在明孫瑴《古微書》、清喬松年《緯攟》以及日人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的輯本《龍魚河圖》中,皆無其事。而其出處,僅見于明人徐應(yīng)秋《玉芝堂談薈》卷十三(《四庫全書》本)。陳氏的《疏證》,必是本之徐書。但其實徐書的此條,也是不可信的。
《正字通》中的那幾句“相傳人死為鬼,人見懼之,鬼死為聻,鬼見懼之”,雖然其始出于《五音集韻》,但《正字通》卻是從別書轉(zhuǎn)抄的,如其確見《五音集韻》,就不會說“其說未知所出”了。在之前的字書,如梅膺祚《字匯》等,已有如此字句?!蹲謪R》未集耳部聻字云:
子役切,音積。相傳人死為鬼,人見懼之;鬼死為聻,鬼見懼之。若篆書此字于門傍,百鬼遠(yuǎn)離。其說未知所出。〇又將先切,音箋,義同。〇又女氏切,音你。指物貌。(據(jù)明萬歷四十三年梅氏原刻本;《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亦據(jù)此本影印,第六冊42頁)
梅氏的《字匯》,也是當(dāng)時有大影響的書,《正字通》不可能不參考及之,正如《康熙字典》之不能不用《正字通》。不過《正字通》的后面引《宣室志》《酉陽雜俎》,就與《字匯》無關(guān)了。
此外,《正字通》也參考了方以智的《通雅》卷二十一:
聻、魙皆漸。張續(xù)《宣室志》曰:“裴漸隱伊上,李道士曰:‘當(dāng)今制鬼,無如漸耳?!瘯r朝士書聻于門?!背墒皆唬涸諘T,息瘧。辟邪符尾勅魙?!端颜嬗耒R》作聻。積、斬二音。禪讀你平聲。《博物志》:漢舊史:儺立桃人、葦索、滄耳、虎等,聻蓋滄耳也。(《方以智全集》本,第五冊210頁)
禪宗語錄用“聻”字為語助,《正字通》也已涉及了,不過舉證不及錢先生的多,錢先生在引了《五燈會元》的那些句例,便大斥《正字通》作者的“胸馳臆斷”,也是不能使其心服的。而相傳的“鬼死稱聻”,錢先生“不曉昉自何時”,其實這也是可考的。
金韓道昭《五音集韻》卷七聻字:
指物皃。又子役切。人死作鬼,人見懼之;鬼死作聻,鬼見怕之。若篆書此字貼于門上,一切鬼祟,遠(yuǎn)離千里。出《搜真玉鏡集》。(中華書局本《校訂五音集韻》,94頁;韓氏另有《改併四聲篇海》,亦收聻字,但無此釋)
據(jù)此可知,“鬼死為聻”之說,最早是見于《搜真玉鏡集》的?!端颜嬗耒R集》即《搜真玉鏡》。《五音集韻》是呂湛恩注所轉(zhuǎn)引過的,但它不是最早的出處?!墩滞ā分幸蔡峒啊端颜嬗耒R》:“《搜真玉鏡》本作聻。”但張自烈未見《五音集韻》?!段逡艏崱返臅?,本作《改并五音集韻》,它大概編成于十三世紀(jì)初。而《搜真玉鏡》一書,也已亡佚,它當(dāng)為遼代無名氏所編,其書的命名,頗似遼代釋行均的《龍龕手鏡》。在北宋人所編《集韻》中,是不收“聻”字的(中華書局1989年據(jù)北京圖書館藏宋刻本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上海圖書館藏述古堂影宋鈔本影印本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本趙振鐸《集韻校本》),而在北宋修訂、收字少于《集韻》的《廣韻》中,卻收有“聻”字,《廣韻》卷三上聲六止:
聻,指物皃也。(周祖謨《廣韻校本》上冊256頁,中華書局2011年第四版,此字無校語;《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上海圖書館藏宋刻本《廣韻》第三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定稿本上冊254頁及巴蜀書社年版趙少咸《廣韻疏證》第五冊1568頁同。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影印本《鉅宋廣韻》第170頁無“也”字)
《廣韻》中僅此五字。更早于《廣韻》的,則為《大廣益會玉篇》卷四耳部云:
聻,尼止切,指物皃。(中華書局本,24頁;中國書店1983年影印本《宋本玉篇》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胡吉宣手稿本《玉篇校釋》第一冊921頁同)
這都未著“鬼死為聻”之說,而只有“聻”字?!队衿纷诹何涞鄞笸拍辏?43),唐高宗上元元年(674)經(jīng)處士孫強(qiáng)增補(bǔ)修訂,宋真宗于大中祥符六年(1013)又敕令陳彭年等再次重修,增字很多,名為《大廣益會玉篇》,即今本《玉篇》。故今本《玉篇》的收“聻”字,是無以確定其時間的。晚清黎庶昌、羅振玉在日本發(fā)現(xiàn)原本《玉篇》的殘卷,并各輯佚成書,中華書局1985年合二家之本,影印了《原本玉篇殘卷》,但可惜其中并無第四卷。所以字書中收“聻”字的最早時間,已無以確考,但很可能是在北宋,雖然在唐人書中,已屢見用此字的了。此字大概也就是唐代的方俗字,字書收字后于實際應(yīng)用之例,是古人常有的事。而以“鬼死為聻”入字書,最早始于《搜真玉鏡》,晚于“聻”字,這當(dāng)是可以論定的。錢先生不甚讀字書,所以失之眉睫。至于“聻”字讀呢、作語助的一義,見于禪宗語錄,近代學(xué)者如太田辰夫、楊聯(lián)陞等都有討論,此處姑從略不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