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開表面上的粗糲
礦石內部,柔軟,仿佛我的心
被命運不斷改寫,而變得淡然、溫順
“這才叫詩!”
2024年1月7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詩刊》社主辦的中國詩歌網發(fā)布文章《一位采礦女工的詩歌》,把溫馨這位擁有25年工齡的采場焊工的詩歌推到了前臺,大量讀者在評論區(qū)給予了類似上面的評價。
詩人溫馨
“這才叫詩”式的評價,預設了一種“不叫詩”的對立面。這個對立面因為說話者的不同,也有所不同,但在一般情況下,大概主要是指那些讓人“看不懂”的當代詩。這些詩歌的作者可以籠統(tǒng)概括為被詩歌共同體所承認的“詩人”,而像溫馨這樣的寫作者則被認為是“素人”。
“素人寫作”在詩歌領域并不新鮮,但從余秀華、許立志以來,這批詩歌寫作者在公眾層面獲得了巨大的聲浪,正面的??紤]到當代詩人和當代詩歌總是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對這批“素人詩歌寫作者”作一現(xiàn)象觀察,或許在多個層面都是有意義的。
“素人寫作”指向了一種背離感
在本系列的首篇報道《項靜:“素人寫作”出圈了,他們?yōu)楹文鼙豢吹??》中,項靜認為“素人寫作者最方便的文體形式是非虛構和詩歌?!边@個判斷是對的。非虛構講故事,詩歌善于抒情,這是大部分寫作者最初的書寫沖動。而新詩又是最沒有門檻的文學形式,人人都能寫,人人都可以寫,所以很多小朋友還不會寫成篇的作文,但卻可以寫詩、口述詩了。
部分素人寫作者楊本芬、胡安焉、王計兵的作品
我們今天使用的“素人”一詞,主要是指外行、沒有經驗的人、非專家。但是詩人從不是一種職業(yè),在實踐中我們也甚少見到“職業(yè)詩人”“專業(yè)詩人”的提法,從這個意義上看,幾乎所有的當代詩人都是素人,他們在詩人身份之外,大多數(shù)都有一份本職工作,比如舒婷最初就是一名燈泡廠焊錫工。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詩歌寫作中的“素人”呢?考察那些被媒體或大眾認可是素人的詩歌寫作者,余秀華、許立志、陳年喜、王計兵、張二棍、許天倫、曹兵、李松山等等,大概還是指向了一種背離感:他們是農民、流水線工人、快遞員……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受教育程度,讓人們很難和詩歌產生聯(lián)想。
還有一種情況,是我在另一篇報道《百萬互聯(lián)網“野生詩人”,以詩撬開規(guī)定性人生的氣口》中所描述的新媒體平臺的“野生詩人”。這類寫作,作者的身份更為駁雜,文字沒怎么經過媒體、刊物的篩選、聚焦,也就不大出圈。他們大多并沒有所謂的文學企圖,并不是想要成為詩人,或者為當代詩歌帶來什么藝術上的拓展,他們只是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想,把寫詩當作一種遣懷或生活方式。當然,前面提到的那些詩人,在寫作之初,也多是如此。
這兩種情況,前者指向底層寫作,后者則更多是一種潛在寫作。無論哪種情況,在當代詩歌都不是新鮮事,以前的“打工詩歌”“民間寫作”“草根詩人”等等提法都在很多維度上與之高度重合。但當下的“素人詩歌寫作者”仍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尤其是所謂“出圈”背后的精神旨趣。
出圈還要靠標簽
我們說,當下的“素人詩歌”與此前的“打工詩歌”“民間寫作”“草根詩人”等等提法,在很多維度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但后者并沒能在大眾群體獲得廣泛的傳播,更多還是在詩歌圈內。
“打工詩歌”代表性詩人鄭小瓊,在學術上被作為研究對象,在國際上屢獲大獎,但和后來的許立志、陳年喜等獲得的聲浪不可同日而語。
這種差異實際上反映著兩個時代的傳播語境的變化。
作為80后一代的鄭小瓊,在世紀之交,與其他80后寫作者一道,是網絡文學論壇時代的原住民,他們在那里出場,發(fā)表作品,互相爭論,形成了一個廣闊但依然自給自足的泛文學場域。盡管“打工詩歌”因其社會議題性,也獲得了不少大眾媒體的關注,但依然有限。
博客、微博的出現(xiàn)不僅宣告了網絡文學論壇時代的落幕,同時也詩歌重新走向大眾有了可能。
余秀華在微博有超過136萬粉絲
2014年底,余秀華的橫空出世,首先當然有賴于《詩刊》的發(fā)表,但真正成為熱點,還是歸功于作家沈睿的博客文章,給了其“中國狄金森”的標簽。此后經過媒體跟進,“腦癱詩人”“農婦詩人”等等標簽進一步刺激了大眾的神經。
就在余秀華紅遍大江南北的前幾個月,富士康工人許立志縱身一躍,消無聲息。直到三年后,由詩人、導演秦曉宇和吳飛躍共同執(zhí)導的紀錄片《我的詩篇》上映,許立志才與陳年喜一道被世人所知。
在《我的詩篇》上映之前,許立志和鄭小瓊一樣,是圈內頗為知名的“打工詩人”,在民刊《打工詩人》上發(fā)表過作品,還參加了該刊創(chuàng)刊10年的紀念詩會。
“讓我覺得很悲哀的是,大家因為死亡來關注一個人的詩歌,這反而讓詩歌變得更加悲哀?!庇嘈闳A說得很對,許立志被廣泛關注是因為他的死亡,以及把這種悲劇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影視媒介,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同類情況呢?
在余秀華之后,每一個闖入大眾視野的詩人,首先是因為他們身上特有標簽,然后才是作品。比如農民詩人張二棍走紅之后,和他具有高度相似性的雙胞胎弟弟張常美,盡管詩歌寫得也相當出色,在主流詩歌刊物發(fā)表了不少作品,但缺乏獨特性標簽,也就沒有了轟動效果。
“生命詩歌”被時代重新發(fā)現(xiàn)
每個時代,每個領域,“標簽”“人設”對于贏得關注都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自媒體時代,公眾的注意力被短視頻、電子游戲、公眾號等分割,成為嚴重稀缺資源的情況下。
許立志《鐵月亮》
陳年喜《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但如余秀華、許立志、陳年喜、許天倫等詩歌寫作者能夠成功出圈,他們的詩歌作品本身的特質顯然不能被忽視。
想要強調的是,“素人詩歌寫作者”也好,“草根詩人”也好,都不是嚴謹?shù)膶W術命名,只是便于敘述而已。他們每個個體的詩歌作品也都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從語言到風格。但從宏觀層面看,這批成功出圈的“素人詩歌寫作者”,在文本層面,表現(xiàn)出來的共性可以大致歸納為兩個維度:炸裂的生命體驗和天然純真的書寫方式。
再簡單點說,就是感人、好懂。而這兩點,恰恰是許多人對詩歌本質的理解,所謂的“這才叫詩”。
人們早已經厭煩了1990年代以來,當代詩歌新發(fā)展出的種種傾向和寫作維度,比如“反崇高”讓一部分人不滿詩歌的神圣性被褻瀆,強調敘事性、弱化抒情性讓一些人覺得詩歌變得不再真摯,智性內斂則成為了晦澀的淵藪。在一些人眼里,當代詩歌完全淪為干癟無味的語言文字游戲,成了圈子自嗨的東西。
在這種情緒下,當讀者發(fā)現(xiàn)還有人寫著這么“不一樣”的詩歌,還有詩歌如此可感可親時,印證了自己心中對詩歌的理解時,很難不給予贊嘆、褒揚。
很難說這些詩歌作品是對1990年代以來詩歌整體精神脈絡的背反,甚至在很多方面可以說正是在當代詩歌實踐的滋養(yǎng)下,比如寫個人日常經驗。但相比于大部分詩人在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表達對生活和社會的理解來說,“素人詩歌寫作者”他們的日常經驗太過于獨特了,用陳年喜詩集的名字來說,就是“炸裂志”,契合了形式主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論。
但同時,他們的“陌生經驗”又不是完全陌生的。因為盡管人們可能不熟悉他們的日常生活,比如是如何采礦的,真實的流水線是什么樣的,但人們熟悉這些日常背后的敘事邏輯,即艱辛、苦痛、困惑、迷茫甚至絕望,以及對愛對美好生活的渴望等等。再加上各種媒體平臺廣泛講述他們的生命故事之后,陌生的文本變得親切。
也就是說,他們一面提供著新鮮的閱讀體驗,一面帶給讀者可以共情、共鳴的通路。
還有語言形式?!八厝嗽姼鑼懽髡摺钡恼Z言文字被認為是直接的、純粹的,沒有過多修飾的,所以容易“讀得懂”。但這并不是說他們沒有技巧、技術,而是說他們并不刻意追求技巧,更多時候是靠著本能在寫。相反,當這些詩歌寫作者有了詩人自覺,開始以詩歌為志業(yè),有了藝術上的企圖后,他們的作品盡管還是在寫和之前同樣的生命體驗,但因為語言門檻的提高,也就很難再獲得大量的傳播了。而像許天倫、李松山這樣的詩人,從一開始被推出時,就已經是十分主流的寫作者了,所以盡管他們也有著不亞于余秀華、許立志的苦難人生,但卻很難收獲同等的閱讀了。
值得一提的是,“民間立場”“草根寫作”等倡導者,也強調底層視角,但由于寫作者并不真正來自于底層,或者說只是以第三者視角去書寫,和許立志、陳年喜、王計兵等本人視角的真人真事,其在表達意圖上,以及對讀者的沖擊力上,都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素人詩歌”能夠引起廣泛共情、共鳴與當下的時代旨趣高度關聯(lián)?!疤善健薄皢省薄皟染怼钡鹊雀拍睿瑹o一不是在揭示著打工人的苦、年輕人的痛。當然,生存的壓力每個時代都有,但不是每個時代都有“熱搜”。當各種媒介、平臺放大了這種聲音,這種聲音又會反過來強化人們的這種情緒。
人們需要文化產品來紓解、內化這種情緒,“素人詩歌寫作者”的人生故事和他們的詩歌正是擊中了這種情緒和需求。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的故事和詩歌承擔了《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相似的功能。
告別“素人”
實際上,很多主流刊物、出版社紛紛加入發(fā)現(xiàn)和推介“素人寫作者”當中來,正是意識到“普通人聲音”在今天的“叫座”。
然而熱點會被另一個熱點取代,同質性產品也會逐漸消磨掉讀者的熱情,當浪潮退去,這些“素人詩人”該何去何從?
“素人詩歌寫作者”并不一定都愿意被推到前臺,也并不一定都愿意被貼上各種標簽,甚至他們很多人可能根本沒有成為“詩人”的想法。他們寫詩,只是因為他們和詩歌互相找到了彼此,成為他們苦痛生活的出口,生命的慰藉。對于這部分寫作者來說,詩歌早已給予了他們饋贈。他們可能在繼續(xù)書寫,也可能停筆不寫——比如“評論區(qū)野生詩人”。
有些則是擁有詩人意識,對詩歌寫作有所追求。這類詩人,他們持續(xù)突破著自己既有的寫作,逐漸走向詩歌共同體,不再被視為“素人”。在這個過程中,這批詩人又發(fā)生了分化,一部分因為主觀或客觀的原因,依然安于或困守于原有的生活,一部分則借助這波熱點,扶搖而上,或進入作協(xié)、文聯(lián),或成為互聯(lián)網“網紅”。
具體的“素人詩人”或許會淡出公眾的視線,但“素人詩歌”永遠都在,因為總有人寫詩,總有人讀詩,不管出圈與否?;蛟S借著這波“素人詩歌”寫作熱潮,“當代詩歌與大眾”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又有了重新談一談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