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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心靈創(chuàng)傷最深處……的寫作

《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德] 赫塔米勒著,李貽瓊譯, 貴州人民出版社丨后浪,2023年4月版,208頁,52.00元

《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德] 赫塔·米勒著,李貽瓊譯, 貴州人民出版社丨后浪,2023年4月版,208頁,52.00元


德語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iiller)的自傳性散文集《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原書名是Der K?nig verneigt sich und t?tet,2009)早在2010年就有中譯本,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版本是同一譯者重新修訂過的譯本。我對照了一下,除個別字句的修改外基本相同。無論是舊版還是新版,我都是遲至今天才一起讀到,既有恨晚之感,同時也想到現(xiàn)在的閱讀感受與十多年前定有許多不同。作者于2010年寫給中國讀者一段話:“我寧肯你們把我視為您身旁的一個普通寫作者,你們都可能是我諸多書中人物的命運共同體。我們以相似的姿勢飛翔,也極可能以相同的姿勢墜落?!笨梢哉f,命運與共的感受的確更深,至于飛翔或墜落的姿勢倒不一定更相似——因為天空與大地的關系更復雜了。不過作者應該感到高興的是,在舊譯本出版了十三年之后,這個去年推出的新譯本竟然在短短幾個月內就五次印刷,說明它真的頗受中國讀者的歡迎。

這本散文集現(xiàn)在的這個譯本的書名為“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這也是書中九篇散文中一篇的題目。這個新譯名更貼合貫穿于全書的一個重要的思考與言說維度——語言與世界、語言與恐懼、創(chuàng)傷和治愈以及母語與非母語等視角中的復雜、難言的關系。作者從羅馬尼亞的一個德語方言小村走出來,然后從寒酸的德語普通話走進大城市的官方語言,陌生、困頓、迷失和受傷的感覺在語言本身的運用中就已經(jīng)被非常敏感地捕捉。

赫塔·米勒在1953年生于羅馬尼亞一個講德語的小村莊,1973年進入蒂米什瓦拉西部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機器工廠任技術翻譯員,后以任職于幼兒園、教授德語謀生。1982年出版處女作短篇小說集《低地》, 1987年與丈夫、小說家里查德·瓦格移居西德。她先后獲得過二十多個文學獎項,包括德語文學界重要的克萊斯特獎,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語言,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2009年因其“以詩的凝練,散文的率直,描繪流離失所者的處境,通過寫作這種沉默的行動,賦予弱小者以尊嚴”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東歐的一個德裔小村莊走出來,在寫作的道路上曾歷經(jīng)多少荒蕪、羞辱、恐懼與傷痛?在吶喊與沉默之間如何呼吸、如何保持人的尊嚴?在語言與心靈之間怎樣才能抵達世界的真實內核?在最后走向諾獎領獎臺的傳奇背后,真正重要的是這一句話:“我的寫作必須停留在我受傷最深的地方,否則我不需要寫作?!保?85頁)這本自傳散文集就是從“受傷最深的地方”噴涌出來的文字,從中讀者可以領悟的是赫塔·米勒在心靈創(chuàng)傷的最深處究竟如何寫作。

所謂“受傷最深的地方”不一定都是血肉模糊的傷口,有時更多是被標注在生活中的某個時刻、某件物品甚至某一道目光之中。有些恐懼感是從驚訝和思考中冒出來的,比如當你突然在你家里的冰箱里發(fā)現(xiàn)那張朋友訪你不遇、插在你樓梯間的門把手上的字條,在家里廁所地上發(fā)現(xiàn)遺落的煙頭……即使作者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話語、圖像仍然會使傷口重新撕裂。比如她會被某搬家公司的廣告詞“我們能讓你的家具長腿”嚇了一跳。正是那些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猛然冒出來的記憶會使人感到曾經(jīng)的受傷與恐懼之深,從來沒有過那種經(jīng)歷的人難以感同身受。

愛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被褻瀆與被損害了。本來,“愛可以讓我們更加珍惜自己一點,在……被忽視與被折磨之中,感到自己并非一無是處。也正因如此,愛成為自由缺乏癥的替代療法”。于是男人與女人像磁鐵一樣彼此吸引,人們在任何環(huán)境、所有的角落中都能體驗愛與被愛的快樂。問題是在米勒看來這些男女關系中充斥著謊言、詭計、偽善和自我譴責,家庭暴力、婚姻破裂和被遺棄在鐵軌上的孩子比任何國家都多。在這里人們還是無法獲得“心靈幸福”(171頁)。

在一篇文章中,她說:“天性中的固執(zhí)使人熱愛生命,讓每一天過得有價值,學著熱愛生活。告訴自己要活著,尤其這一刻我活著,這就夠了,這比想象的更具有生命意義。它是經(jīng)過檢驗的生命價值,和呼吸一樣有效?!保?9頁)更應該說,有了這種領悟而活著,這是米勒能夠在心靈創(chuàng)傷的最深處堅持寫作的前提與動力。

米勒的寫作不僅來自她受傷最深的地方,而且連作品的發(fā)表也會帶來新的創(chuàng)傷。她的處女作、短篇小說集《低地》出版后,村里的人唾棄她,在街上看到她就會朝她臉上吐唾沫,使她從此不敢再回村子。就連她的家人也受到株連:給她九十歲的外公刮了幾十年胡子的理發(fā)師宣稱以后再也不伺候他;社員們不再和她母親同坐一輛拖拉機或馬車,在遼闊的玉米地里用孤立來懲罰她。更令她難受的是,“母親進城來找我,她沒有抱怨,但我從她的眼淚中聽出明明白白的譴責:‘別再給村子添堵了,你就不能寫點別的。你以后不用回去,但我還得在那里生活呀?!泵桌丈钌罡械綄胰说奶澢?,但是她無法放棄寫作,她說“讓我收回我……的哪怕一個字,我都做不到?!保?4頁)她說自己做的事從不對家里說,他們也不問,也理解不了。只是希望不牽連他們,但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中家人無法不被牽連。

在談到家人之前,米勒已經(jīng)對“故鄉(xiāng)”這個概念在現(xiàn)實中的語境做了精湛的剖析。她不喜歡“故鄉(xiāng)”這個詞,因為她的故鄉(xiāng)在羅馬尼亞是被兩種人占有,她指的分別是德裔男權主義族人和駐村的官員;前者屬于德意志狂,后者帶來的是馴服和對壓制的盲目恐懼。主宰著“故鄉(xiāng)”概念的這兩種權力意志都是褊狹、仇外和傲慢的,都在隨時監(jiān)控著不服從的苗頭和背叛的氣息,進而都以籠統(tǒng)的判斷和敵意制造所需要的敵人,而且在事情發(fā)生后死都不會認錯和改正,也還都擅長株連九族。(同上)這就是在一種特殊語境中的“故鄉(xiāng)”概念,米勒在現(xiàn)實中遭受的傷痛使她對任何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的概念都十分敏感,因而她的闡釋具有特別的穿透力量。

赫塔·米勒2009年12月7日在瑞典學院發(fā)表諾獎獲獎演說《“你帶手絹了嗎?”》,這篇演說詞或許在所有諾獎演說詞中也是頗為獨特的,在它所講述的看似細碎的生活經(jīng)驗敘事中包含了對生命與寫作的尊嚴的精準詮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令人動容。這篇獲獎演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希望我能為所有那些被剝奪著尊嚴的人說一句話——一句話包含著‘手絹’這個詞?;蛘邌栠@個問題:‘你帶手絹了嗎?’”(14頁)在這句生活中最普通的問話中,深刻地詮釋了為什么“我的寫作必須停留在我受傷最深的地方”。

米勒的外公也有他自己保持尊嚴的特殊方式。他原來是地主,同時做糧食和雜貨生意,當全部財產被沒收之后,只留下一個裝滿發(fā)票的小箱子。外公承受著恥辱,把每天的生活瑣碎都寫在他的那些發(fā)票上,說是為了“不讓腦子銹住”。“他在記錄自己沒落的過程中尋找著生活的倚靠,在抗拒急轉直下的境遇里維系著尊嚴。他從不抱怨,耐心地把每天購買的微不足道的家用填進一個個欄目……再把每周、每月、每年的加到一起?!保?8頁)這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尊嚴。外公的頭腦很清醒,感覺也很敏銳。他在一次大戰(zhàn)中是士兵,他經(jīng)常痛苦地說當旗幟飄揚、軍號響起的時候,人就會喪失正常心智。米勒說“這種警告也適用于我后來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每天你都看到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者在軍號里喪失正常心智。這是我決心不吹的軍號”(江蘇版譯本,12頁)。米勒的外公看到的是在象征之外更深一層的意味:人的正常心智是如何被扭曲、被喪失的。

關于“他”與“他們”,米勒的描述準確而深刻:他不會暴露自己的弱點,他蹣跚時人們以為他在鞠躬,他鞠躬時卻在殺人(46頁);“他們”總是在開會時,開會時總是以一種方式、一套話語來說話,在說話的時候所有屬于個人的真實的東西全都消失殆盡;他們唯一的謀生技巧就是模仿一個人的衣著、姿勢和聲音;他們盡管都拼命往上爬,但是都知道誰都是可以被替換掉的。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令米勒感到氣憤,“我至今都在自問,這些家伙就從來沒有怕過自己嗎?他們應該知道自己毀掉了多少人……”(190頁)但是誰能證實他們曾經(jīng)害怕、曾經(jīng)知道呢?

回到新譯本的書名。對于“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讀者在剛看到這個書名的時候可能會有點難以理解,作者自己有一段相關的論述是這樣的:“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語言……和人與人之間的行為密不可分。……總而言之,在每一句話語中,也就是說,在每一次說話的行為中,都坐著別的眼睛。”(33頁)實際上這同時也指向語言處在人與世界的緊張對峙之中的維系角色,在話語中坐著的眼睛有時表達的是對世界的接納與交流。但是,“最關鍵的東西往往無法言說,而言說的沖動卻總在旁流淌”(第9頁)。在這樣的語境中,那一雙“別的眼睛”或許也是對無法言說的提醒與見證。

讀完全書之后,我甚至覺得這很像是一部以準自傳為素材的當代語言學札記,是從一顆深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中奔涌出來的語言學思考。雖然米勒不是語言學家,但是她在語言與思想之間的思考很感性也很直率:“哪些詞,須以何種速度備用,隨時與其他詞匯輪流交替,才能趕上思想的腳步?怎樣才算趕上了思想的腳步?思想與思想的交流,和思想與詞語的交談,本來就是兩碼事。”(第9頁)人們也會講到詞匯的備用,但是恐怕難以想到備用的速度問題。關于詞語的力量,她說:“詞語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體驗的地方,也是詞語最精彩之處。最后它們變得如此強加于人,以至于生活的經(jīng)驗必須死死纏住詞語,這樣才能避免分崩離析……我們需要詞語。歸根結底,我們能用的詞語越多,我們就越發(fā)自由?!保ńK版譯本,12頁)在米勒的書中,的確有很多“詞語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體驗的地方”,比如她說一棵杏樹站在那里,只是對時間的一種回味(11頁)。這是對于一棵樹的體驗,而且充滿了詩意。

當語言被毒化為假、大、空的時候,語言中那雙觀看世界的眼睛、那些以內在理性完成交流行為的使命無疑都是要被切割掉的。但是,語言本身的轉換性適應與反抗能力同時也被逼了出來。作者發(fā)現(xiàn)“許多詞語看似平常,卻暗藏著精確的……態(tài)度。有些詞本身就在講故事”(26頁)。例如,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叫“俄羅斯吊燈”;葵花籽是“俄羅斯口香糖”;商店里沒肉可賣,只有帶爪的熏豬蹄作為替代品,人們稱作“體操鞋”——“老百姓天天都在用機智的詞語游戲。

詞與意之間的關聯(lián)很隱晦,因而更具有諷刺意味?!柏毨侨粘I畹难b備,人們在譏諷少得可憐的商品時也在嘲弄自己,嘲弄中又清晰地寄托著渴望。這樣的語言獨具魅力?!保?7頁)但是,生活經(jīng)驗告訴我們,也正如作者所說的,隱晦的詞語、幽默的段子也是一把雙面刃 :“無望中誕生的幽默,絕望處生出的噱頭,模糊了娛樂與羞辱之間的界限?!保?7頁)宣泄與玩世常常是孿生結果,羞辱感的麻木、冷漠形塑著無害的消費,“人們之所以不再抱怨,是因為咒罵已經(jīng)發(fā)泄了他們的怒氣”(28頁)。在赫塔·米勒的東歐生活語境中,她還敏銳看到了在隱喻與笑話中流露出來的種族主義:“……很多笑話在長期的實踐中流于低俗的種族主義,消遣著歧視?!保ㄍ希?/p>

更殘酷的問題來自被毒化的母語。從作者的經(jīng)歷來看,母語與新環(huán)境中的語言的關系充滿著張力,“從一種語言走向另一種語言時會發(fā)生變樣,這時母語的視角被置于外來語種的審視之下?!刚Z像皮膚一樣,隨時隨地無條件地存在著,如果被小看、被歧視,甚或被禁止,也會像皮膚一樣受傷”(20頁)?!斑z憾的是,對母語本能的信任有時會遭受徹底的破壞?!痹娙吮A_·策蘭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是他的母語也是殺害他母親的納粹劊子手使用的語言,策蘭無法擺脫和剔除母語在他大腦中的存在,即便散發(fā)著集中營煙囪的氣味(22頁)。這就不僅是遺憾,更是極為殘酷的語言現(xiàn)實。當母語被納粹專制暴力文化所劫持的時候,母語的腐敗是最令人痛心的文化劫難。喬治-阿瑟·歌德施密特(Georges-Arthur Goldschmidt)在猶太人大屠殺之后拒絕再講德語,幾十年只用法語寫作,但他并沒有將德語遺忘,最后還能寫出很好的德語作品。但是很少人能像他這樣。同樣殘酷的事實是,逃離出納粹統(tǒng)治魔掌的流亡者在到處顛沛流離的生活中不得不以“語言即家園”來表達“我還活著”以及自我肯定。被毒化、被腐敗的母語像一把雙面刃,既是他們的災難之源,也是他們走向新生的依靠。沒有這種經(jīng)歷的人,很難真正體驗到那種因母語而產生的銘心之痛。

在心靈創(chuàng)傷的最深處如何寫作?這是閱讀米勒這部作品之后最值得思考的問題。但是同時還要看到對于何謂“受傷最深的地方”以及創(chuàng)傷與寫作的關系,并非都有共識。在學界,對于“見證文學”“受難敘事”以及“奧斯維辛之后”等議題的非難總是不斷出現(xiàn),總是有某種話術力圖把類似米勒這樣的受難與見證文學說成是以“受害者”名義的炒作。對此米勒的回答或許是:“我沒有選擇,我的書桌不是鞋店。有時我很想大聲質問:你們了解什么是受傷嗎?”(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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