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9年4月中旬,薩爾滸之戰(zhàn),明朝派出四路大軍討伐不久前崛起的后金新汗努爾哈赤(1559-1626),結果三路潰敗。薩爾滸地處遼東,遼東是長城外的東北地區(qū)(故不屬于內地)。明朝雖一直宣稱統(tǒng)轄遼東,但僅是依靠世襲的部落首領予以羈縻。努爾哈赤就是部落首領之一,明朝認為他忠誠可嘉,卻不料他在1616年宣布在遼東建國。盡管明朝與努爾哈赤父、祖被殺脫不了干系,他卻成了明軍悍將李成梁(1526-1615)的養(yǎng)子,甚至在16世紀90年代提議出兵協(xié)助明軍將日軍趕出朝鮮。
1619年,政治軍事形勢發(fā)生劇變,努爾哈赤的女真人(后稱滿洲)不斷擴張他們的領土和勢力,大明帝國卻日薄西山。正如史家黃仁宇所言:“1619年初的遼東之役,結束了明朝在該地區(qū)無可爭議的統(tǒng)治,也讓滿洲能與明朝分庭抗禮。”努爾哈赤善于集中機動兵力,以約六萬女真軍大敗十萬之敵;明軍卻分為四路進軍,結果遭到各個擊破。在此戰(zhàn)中,努爾哈赤充分利用了自己熟知當?shù)氐匦魏吞鞖獾膬?yōu)勢,他麾下的軍隊也善于機動。戰(zhàn)場上唯一幸免的明軍總兵是李成梁之子李如柏(參加過援朝之戰(zhàn))。不出意外,朝廷對李如柏起了疑心,他被指控勾結外敵,怯懦畏戰(zhàn)。其實,李如柏只是遵從了主帥楊鎬(?-1629)軍令而遭遇敵襲。李如柏不愿面對指控,自縊身亡。他死后,崇禎帝(1628-1644年在位)為其昭雪。
盡管多數(shù)學者承認,在滿洲崛起過程中,薩爾滸之戰(zhàn)是一個決定性事件,卻鮮有人從晚明軍事發(fā)展的廣泛視角來評價薩爾滸之戰(zhàn)的重要意義。這場戰(zhàn)役常被視為是給明朝的墳墓又撒下一抷土(且作用頗大),這座墳墓則是此前數(shù)十年間一點點挖好的。不過,這一解釋更多屬于修正主義史觀,而非審視原始史料之后做出的冷靜分析。從滿洲政權的角度看,薩爾滸之戰(zhàn)必然要掩蓋明朝曾經(jīng)的軍事成就,好讓滿洲顯得更加強大,明朝顯得更加腐敗低能。遼東戰(zhàn)役確實是一場慘敗,但是,最好將之視為明朝的軍事中興和對外干預時代的結束,這個時代長達50年,薩爾滸之戰(zhàn)并非明朝衰亡的另一段插曲。
在薩爾滸之戰(zhàn)前,有整整50年時間,明朝與蒙古相安無事,數(shù)次插手緬甸的邊境爭端。在東北和西北,明朝在女真和蒙古地區(qū)發(fā)起襲擾和精準打擊,鎮(zhèn)壓了西北要塞寧夏的一次大規(guī)模兵變,兩度調遣數(shù)萬軍隊將日軍逐出朝鮮,在西南方向調遣二十多萬大軍平定了播州土司的叛亂,還對形形色色的盜匪和土著發(fā)動了多次小規(guī)模作戰(zhàn)。自始至終,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各方面,明朝仍是東亞的霸主。
然而,敗于薩爾滸之后,明廷日趨分裂,陷入了尋找替罪羊、互相攻訐和黨派斗爭的旋渦,無休無止。例如遼東之役,文臣楊鎬作為主帥,便淪為政治犧牲品。楊鎬在16世紀90年代經(jīng)略朝鮮軍務時就曾卷入紛爭。因此,楊鎬在薩爾滸戰(zhàn)敗,被視為這幾十年明朝典型的軍事失敗的一部分。對明軍獲勝的記錄,被斥為宦官及閹黨為討好腐敗無能的皇帝而進行的粉飾,至于明軍的敗仗,則被義憤填膺的士人夸大,目的是實現(xiàn)促進自身利益的政治變革。萬歷帝身居紛爭的中心,在明代諸帝中,萬歷帝在位時間最長,爭議也最大。一提到萬歷帝,人們便想到明朝的怠政、貪腐、宦禍、黨爭和內訌、武力廢弛和全面衰敗。盡管萬歷帝不無可指摘之處,又或是正因為如此,中國近年來出版了不少關于這位令人困惑的明朝君主的傳記研究。遺憾的是,除了樊樹志《萬歷傳》的詳盡研究外,此類論著大都拘泥于傳統(tǒng)的解讀。例如,史家曹國慶就評價萬歷朝是“昏庸的皇帝和腐敗的朝政”。
研究萬歷帝的西方學者也贊同這些觀點,多數(shù)接受了流行的成見,將萬歷帝視為自私、冷漠、揮霍無度的君主。即便是比較同情他的黃仁宇也認為,萬歷帝“歷來均以為昏庸”,其實,這一指責對中國歷史上大部分君主都適用。黃仁宇刻畫的萬歷帝,對后來的西方研究者有著無可置疑的影響。一位著名史家在近作中指出:“萬歷帝的統(tǒng)治毋庸贅論,黃仁宇的著作已有中肯的描述和分析?!?/p>
盡管萬歷帝有種種缺陷,但是,他重視并竭力維護明朝在東亞的軍事霸權。萬歷帝延續(xù)了張居正的政策,試圖遏制文官權力,打壓黨爭,往往利用高級武官及其家族來架空繁縟的官僚體系。萬歷帝將軍事事務視為能夠貫徹自己意志的領域之一,并常常如此行事,尤其是在他統(tǒng)治的前30年。即使到了統(tǒng)治末期,萬歷帝仍對滿洲日益增長的威脅憂心忡忡,在1619年批準加撥銀餉,調遣前述明軍入遼東進攻滿洲。眾所周知,這次遠征以慘敗告終,萬歷帝青睞的一些武官也參與了此役。即使在慘敗之后不久,萬歷帝也試圖保護李如柏。
有必要先概述一下中國的軍事文化,以及明朝的軍事制度,然后再進一步討論萬歷帝的政策和方略。有一個流傳甚廣的神話,中國歷朝歷代都是保守的儒家官僚制度,厭惡戰(zhàn)爭,帝制中國晚期尤其如此。據(jù)說,在帝制中國時期,國家和官方史學家雙方的利益都要求忽略戰(zhàn)爭作為政治手段的價值或強制性效果,而到了近代,“重要的是構建一種歷史現(xiàn)實,說明貧弱或分裂的中國最易受到外國的剝削甚至征服”。
因此,在20世紀初,中國面臨帝國主義列強的瓜分吞并,學者雷海宗就提出,中國擁有一種“無兵的文化”,這種文化自秦朝(前221-前206)起就窒息了中國社會的創(chuàng)造力和社會流動性。這種文化造就了一套僵化的政治結構,使中國易遭外族征服。相反,近代早期的歐洲來訪者起初對中國的文官制度印象深刻,比起當時的歐洲貴族,中國的文官制度似乎更傾向于和平,更加文明。然而,后來,正是同樣一些特征助長了某些外國帝國主義者的侵略意圖。
眾所周知,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比起草原上的游牧民,內地的漢人王朝不太尚武,對外偏好采取守勢,奉行孤立主義。這些王朝的疆域通常比不上“征服王朝”,即便現(xiàn)代歷史學家,直到不久前也大多輕視其武力。例如,明代的武力,就被廣泛指責為帝制中國歷史上最弱的之一。與耶穌會士利瑪竇(1552-1610)的看法相似,史家謝和耐(Jacques Gernet)也認為,明軍是“社會渣滓,來自流氓無賴、囚犯和盜匪”。明朝的軍事制度顯然不無弊端,但這一類看法掩蓋了如下事實:在明朝存續(xù)的大部分時間里,軍事制度是王朝統(tǒng)治中一個充滿活力、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在超過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這個制度有效保證了世界上人口最龐大的帝國的總體和平與穩(wěn)定。明朝官員竭力應對種種令人困惑的軍事挑戰(zhàn),同時不懈地追求軍事實力的改善。
盡管明代被譽為中國歷史上最為和平安寧的時期之一,史家范中義指出,自1368年到1643年,明朝進行了約275次規(guī)模不等的戰(zhàn)爭,這還不包括晚明抵抗?jié)M人的各次戰(zhàn)爭。江憶恩(Iain Johnston)也認為,在此期間平均每年發(fā)生1.12場對外戰(zhàn)爭。他認為,明朝實際上是一個頗有侵略性的軍事強權,而明朝的作風符合“武經(jīng)七書”的傳統(tǒng)思想“比起靜態(tài)防御和綏靖政策,更偏好攻勢戰(zhàn)略”。
這種作風要求軍事技術持續(xù)進步,尤其是火器。明朝在15世紀初便創(chuàng)建了神機營,并在16和17世紀及時地引進了外國的先進火器。明軍進攻和防守,機動作戰(zhàn)與靜態(tài)作戰(zhàn),皆用火炮。明人也使用各種火槍,只是頗為有限,有些火槍是國產(chǎn)的,有些仿造自外國型號,例如荷蘭設計的“紅夷大炮”。明軍或許曾用小型火器裝備騎兵,因大抵無效,故數(shù)量很少。明朝也用火器廣泛裝備水軍,在與侵朝日軍作戰(zhàn)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范中義認為,廣泛裝備火器,或許是明朝軍事成就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朝著更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爭方式的進步。孫來臣更是提出,明朝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火藥帝國,根據(jù)他的論證,直到1500年,中國都是全亞洲最主要的火藥技術輸出者。他斷言,明朝應當被視為全球“軍事革命”的發(fā)起者,否定了西方學者關于軍事革命起源于近代早期歐洲的說法。孫來臣還發(fā)現(xiàn),早在1450年,明朝邊軍就普遍裝備了火器。此外,中國的火器在14世紀20年代末傳入歐洲,約在同一時間,火藥技術也傳入朝鮮,比日本接觸到火藥技術還要早數(shù)十年。明朝在戰(zhàn)術革新上也居于領先地位,早在1387年,明軍就對緬甸的卯撣人進行過火器齊射。因此,正如肯尼斯·蔡斯(Kenneth Chase)新近指出的,在許多方面,明軍可謂比后來的清軍更“近代”,雖然清軍更擅長用火器裝備騎兵。
明代涌現(xiàn)的兵書、兵論等,也可佐證明代的軍事成就。據(jù)統(tǒng)計,中國歷史上出版的兵書,有33%出自明代。其中重要的有1601年茅元儀的《武備志》,1598年趙士楨的《神器譜》,1562年鄭若曾的《籌海圖編》。這些兵書都包含了對軍事技術發(fā)展和應用的詳細介紹,并配有插畫和地圖。鄭若曾還詳細敘述了真實的戰(zhàn)役和戰(zhàn)斗,其他明代作家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來記錄具體的戰(zhàn)爭或戰(zhàn)役。
明將戚繼光創(chuàng)作的兵書傳入朝鮮。在這些兵書中,戚繼光詳細介紹了小分隊戰(zhàn)術、心理戰(zhàn)和其他“近代”技術的運用。戚繼光看到,明朝當時的世襲軍制亟待改革,主張招募軍餉更高、訓練更完備的私兵。戚繼光提倡分編隊進行操練,以便分出強兵和弱兵。他強調反復操練,他的兵書中包含了大量的陣圖和對操練技術的討論,水平遠超當時。戚繼光主張,通過組建不同類型的小隊,再編成更大的哨、官、總,全軍就能如臂使指,構成一個完整的作戰(zhàn)“機體”。他還強調組合使用不同兵器,擅長根據(jù)地形、技能和裝備來運用不同的戰(zhàn)術。
戚繼光清楚,士兵的士氣和紀律最為關鍵,哪怕能激發(fā)出士兵一半的潛力,也能無敵于疆場。他還在軍旗上廣泛繪制靈獸和猛獸來鼓舞通常出身田舍的士兵。戚繼光強調正心過于練氣,“氣發(fā)于外,根之于心”。這種訓導反映了戚繼光受儒家思想影響,也說明了他的思想在朝鮮為何能夠流行,朝鮮對這些優(yōu)點的推崇比起明朝猶有過之。
晚明的另一大變革,是從世兵制轉向以募兵為主的軍隊。明初推行世兵制,因為朱元璋希望建立一個理想的農(nóng)業(yè)國家。他把社會劃分為幾個世襲的職業(yè)階層,軍戶也包括在內。但是,沒過多久,世兵制就開始崩潰,到了1500年,部分明軍衛(wèi)所可能只有不到原定兵額的3%,缺員高達85%,明朝想方設法糾正弊端也無濟于事。
在編制上,明軍最大的單位是衛(wèi),一衛(wèi)有5600人。衛(wèi)下是數(shù)個千戶所,一所有1120人。千戶所下轄10個百戶,一個百戶有112人。百戶下轄兩總旗,各56人,每一總旗通常有5個小旗,有11人或12人。就整體實力而言,14世紀90年代的軍籍顯示,在冊兵丁約有130萬,這個數(shù)字在永樂(1403-1424)年間升至200萬有余,在16世紀再升至300多萬(不過,根據(jù)16世紀70年代當時的估計,明軍的實際總兵力約為845000人)。至17世紀初,明軍兵力據(jù)說激增至400余萬。
如果洪武帝(1368-1398年在位)目睹明軍如此狀況,當痛心疾首。對朱元璋來說,世襲軍戶以屯田自給自足,并根據(jù)需要輪番操練和出鎮(zhèn)。在理想情況下,大多數(shù)部隊都能在各地接受作戰(zhàn)訓練,熟悉不同兵器,屯駐京師的京營則接受精英訓練,尤其是使用火器。這一制度幾乎與明代相始終,調往朝鮮的明軍,首先要在京師接受火器訓練。但是,由于許多亂七八糟的原因,例如腐敗的軍官占役兵丁參與營建,軍官勒索和欺詐兵丁,老弱兵丁阻礙及時遞補,以及不遵守班軍制度,等等,世兵的戰(zhàn)斗力急劇下滑。有人提出,明朝在軍事決策中不但越來越依賴宦官,還讓宦官實際指揮戰(zhàn)役;也有人指出,洪武朝胡惟庸案之后,明朝就傾向于限制武官的權力。
不管原因何在,自1450年到1550年,明軍的戰(zhàn)斗力確實下降了,有學者認為這一頹勢“史所罕見”。史料顯示,明朝雖號稱擁有300余萬大軍,卻幾乎難以湊齊30000騎兵對抗來襲的游牧民,京營中多數(shù)士兵不過是“朝官之老弱家奴”。在15世紀末,明朝著手實施一系列改革,企圖恢復操練和招募青壯。因此,1550年蒙古俺答汗入侵時,兵部尚書丁汝夔只能征調約六萬人的軍隊,這支部隊在蒙古人面前望風而退,丁汝夔也下獄斬首。
這一局面,令代攝兵部的吏部左侍郎王邦瑞疾呼:“比寇騎深入,戰(zhàn)守俱困”。王邦瑞接下來還提到,許多大臣的諫言遭到忽視,還有人蓄謀阻礙改革措施。劉奮明(Liew Foon Ming)指出:“明朝兵部尚書大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廷分裂為野心勃勃的敵對黨派,斗爭似乎無休無止,出于一己私利而非表面上的政見分歧。結果,正派和有責任心的官員——往往也是有遠見和熟悉軍務的人——要么被迫離職隱居,要么由于剛直不阿,最終淪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p>
王邦瑞呼吁罷免這些不法官員,并盡快改革軍制,得到了嘉靖帝(1522-1566年在位)的首肯。明朝新設了戎政府,仍受文官節(jié)制。不少人指出,武官地位低微,是中國傳統(tǒng)王朝軍威不振的主要原因。盡管軍事職業(yè)化的諸條件,如軍事決策權集中于君主、軍事技術的標準化、軍事科層制等,早在宋朝(960-1279)已初露端倪,文官的壓倒性勢力,加上由此造成的蔑視武職的態(tài)度,阻礙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就明朝而言,司徒琳(Lynn Struve)指出:“明人不光遏制武力,還使之陷于停滯,武人不光受文官節(jié)制,品秩還遭到貶低。明人帶著恐懼、猜疑和厭惡的心理看待將士?!蓖瑯?,賀凱(Charles Hucker)也說:“部分由于世兵制,但更多由于最高品級的武官也多粗鄙無禮,武職遠不及文職榮耀。”
上述軍制改革推行之際,一些官員開始呼吁擴大募兵規(guī)模,以提高戰(zhàn)力并減輕地方軍費負擔。這一趨勢,不妨結合其他地區(qū)利用募兵的情況一并考察。在歐洲,使用雇傭兵飽受批評,據(jù)說這種軍隊怯懦、傲慢、軍紀渙散。明朝官員經(jīng)常抱怨,募兵從未受過訓練,無視軍紀,還經(jīng)常滋擾當?shù)厣踔羾W變。不過,在另一些人看來,如果訓練和指揮得當,雇傭兵可能比農(nóng)家征兵更有戰(zhàn)斗力。在當時的歐洲,最強大的軍隊通常使用瑞士雇傭兵。如果財政能夠負擔得起(隨著大量外國白銀流入中國,明朝有能力負擔募兵費用),國家更愿意采用雇傭兵,不過,通常是募兵與來自農(nóng)村的征兵混合使用,歐洲就是如此。此外,與其他帝國一樣,明朝招募“少數(shù)民族武裝”作為突擊部隊。其中,最令人生畏的當數(shù)廣西的“狼兵”。
鑒于明軍在16世紀50年代中期早已軍威不振,自1570年到1610年的中興堪稱了不起的成就。這數(shù)十年當中,除了鎮(zhèn)壓了一系列國內叛亂,明朝還擊敗了全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武力之一:日軍。在這些軍事行動中,萬歷帝在政略及戰(zhàn)略決策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他的貢獻在于拔擢有才能的武官出任要職,又在猜忌的敵對文官捃拾瑣事發(fā)動彈劾時保護這些武官。萬歷帝還多次將尚方劍賜給前線將帥,授予他們便宜行事的全權。萬歷帝這些舉措,遵循了古來軍事思想家倡導的守則,其中之一便是:將在軍,不從中制。
史家一度將萬歷帝刻畫成畏葸、貪婪和任性的標準形象,其實恰恰相反,萬歷帝起初就對用兵朝鮮表現(xiàn)出積極態(tài)度,也是他親自決策調遣軍隊和糧餉。一反貪財自私的名聲,萬歷帝屢次下令撥出內帑,為戰(zhàn)場上的明軍提供額外的獎賞和補給,這是他統(tǒng)治初期就確立的作風。此外,萬歷帝還批準武官出任此前僅由文官出任的高官,為此往往要壓制朝堂上某些權臣的抗議。
萬歷帝對軍務的興趣,源于張居正的教導。張居正曾任萬歷帝的首席大學士(即晚明的首輔)和老師。張居正親歷了16世紀50年代可怕的蒙古侵襲,同時看到,16世紀60年代末自己主政后,局勢依然岌岌可危,乃“致力于重振理想中太祖開國之精神,恢復王朝之元氣”。當時許多人對張居正不滿,因為他把“富國強兵”作為自己的首要目標。一位傳記作家指出,張居正還推崇頗有爭議的法家思想,法家在公元前3世紀秦朝一統(tǒng)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影響。法家強調對君主和國家的絕對服從,這是許多張居正的同時代人無法認同的,他們認為,君主應該在他們的指導下垂拱而治。張居正則斥責這些官員不關心朝廷的實務,只想著如何“維系奢華”和體面:“近來人心不古,好生異議,以其媢嫉之心,而持其庸眾之見,惟欲偏徇己私,不顧國家便否?!?/p>
盡管張居正頗為欣賞古老的法家思想,卻絕非古板的保守派,而是堅信要應時而變,他堅定推行以貨幣為基礎的稅制(稱為“一條鞭法”)也證明了這一點。此外,張居正恢復了舊的軍事野戰(zhàn)體制,全面整飭邊防,并努力確立(乃至擴大)穩(wěn)定的防線,為萬歷帝樹立了榜樣。然而,張居正在各級官府都有批評者,不少人指責他宣揚節(jié)儉,卻生活奢靡,扶植黨羽。但是,有年輕的萬歷帝的支持,張首輔推行了多項改革措施,大部分涉及稅收、強兵和加強中央集權。當時一些記載指出,張居正當國,純是為了伸張國權,卻在某種程度上激起了他本希望平息的異議。
因此,盡管張居正取得了許多具體成績,他的影響卻好壞參半:“張居正的政策和行事,有力地形塑了萬歷帝的個性”,也引發(fā)了困擾萬歷朝的黨爭,促成了內廷特別是宦官勢力的伸張,這是以流官的失勢為代價的。
張居正死后,他的眾多門生黨羽都遭到彈劾罷黜,但是,他提拔的幾位武官仍受到皇帝的賞識和庇護。這類舉措幫助萬歷帝將明軍士氣提升到了15世紀中葉以來的最高水平,有助于開啟漢蒙關系的新篇章(明朝從此不再總是采取守勢),還有助于鼓勵萬歷帝全面采取更積極的軍事姿態(tài)。此外,自萬歷初年始,明朝便確立了唯有熟諳軍務的官員才能進入兵部任職的通例。
邊務是萬歷帝可在相當程度上貫徹自身意志的領域。當代史家樊樹志認為,萬歷帝最終乾綱獨斷之時,“他把相當多的關注投入到‘邊事’上去,力圖改變祖輩們在這方面無所作為的傾向,重振天朝雄風”。萬歷帝自己在蒙古襲擾的邊報上批示:“然亦不可媚虜。虜心驕意大,豈有厭足?須自家修整武備,保守封疆。”
在萬歷帝鼓勵下,明朝采取了更為積極和頗見成效的邊疆政策。在萬歷朝的大部分時間里,明朝同時面臨多項軍事挑戰(zhàn)。由于擁有一批才干非凡的將領,自1570年前后至1610年,明軍之強盛,自永樂朝以來未睹。因為,事實證明,明朝不僅維護了國內安定,還有余力投送兵力達成政治目的。這種軍事實力,明朝后來再未重現(xiàn)。因為1592年至1600年的“三大征”標志著萬歷朝的巔峰,在探討朝鮮之戰(zhàn)前,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另外兩大戰(zhàn)役,由此了解明后期的整體戰(zhàn)略形勢。
史家通常認為,隆慶和萬歷兩朝對明蒙關系史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571年,明朝冊封俺答汗為順義王,重開榷場,蒙古部從此不再虎視眈眈,西北邊境的局勢大體安定。然而,不應該忽略這一事實:明與蒙古諸部之間的沖突,在明朝存續(xù)期內長期持續(xù),雙方交戰(zhàn)的兵力有時甚至高達數(shù)萬。同樣也不應該忽視明朝“和平三角”的第三條邊——武力。自16世紀最后數(shù)十年直到17世紀,明朝對蒙古(及滿洲)地區(qū)發(fā)起了一系列襲擾式的小規(guī)模突擊,明軍燒毀營寨,殺死構成威脅的虜酋,俘獲有價值的牲畜。1591年,李成梁的一次突襲摧毀了一個蒙古營地,斬殺280名蒙古人,擊潰1000多人。這類行動多由張居正設計,并得到萬歷帝的批準。
張居正授予明朝邊將很多便宜行事的權限,若他們遇到媢嫉戰(zhàn)功之輩飛章彈劾,張居正也偶爾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種作風從處置哱拜叛亂中可見一斑。哱拜(?-1592)是蒙古察哈爾部人,嘉靖末年因本部紛爭,投奔明朝。哱拜帶來了數(shù)百名部眾,后成為其戰(zhàn)斗力主干。當時就有人指出,這說明哱拜首鼠兩端,暗藏野心。盡管如此,多數(shù)明末將領的親兵中就有這類“馬弁”,往往構成明軍精銳。
不到十年,哱拜升任花馬池的守備,此地靠近邊陲重鎮(zhèn)寧夏。明朝隨后授予哱拜一系列晉升和賞賜,有大臣開始抱怨哱拜及其子和黨羽滋生事端,難以駕馭?;蚴且驗樾湃螁\拜,或是擔心激怒哱拜,張居正對這些抗議置之不理。萬歷帝聽從了張居正的建議,拒絕懲罰蒙古人。重結果而輕訾議,這是萬歷帝一貫的作風。
1589年,哱拜升任寧夏副總兵,其子哱承恩也“兇猛好戰(zhàn)”,承襲了乃父舊職。此時,哱拜據(jù)說有多達三千名“蒼頭軍”,他打算致仕,將軍職傳給其子。但寧夏巡撫黨馨反對,擔心哱拜“尾大不掉”,對邊境安全形成緊迫的威脅。接下來三年中,黨馨和哱拜在西北軍政和戰(zhàn)事等方面沖突不斷,尤其是黨馨拒絕為哱拜所部發(fā)放冬衣和糧餉,認為此輩是私兵,不能由朝廷支餉。哱承恩因私通官員妻妾,遭黨馨當眾鞭責,黨馨還下令逮捕從西征歸來的哱拜部眾,局勢更加惡化。
意外的是,盡管哱拜一黨惡名昭彰,他和部下卻忍辱不發(fā),反而按照正常程序向朝廷伸冤,甚至上書羅列黨馨罪狀。此舉只能激怒黨馨,讓關系更加不可收拾。結果,1592年春,哱拜卷入了漢人軍官劉東旸策劃的寧夏鎮(zhèn)兵叛亂(不過,哱拜及其子通常被視為主謀,或因他們是蒙古人)。叛軍殺害了巡撫黨馨和副使石繼芳,燒毀城內官署,迅速占領了河西四十七堡等地。叛軍威脅朝廷交出當?shù)乇鴻?,不然將同河套蒙古部?lián)手犯邊。
1592年4月19日,陜西一名監(jiān)察官員向朝廷報告了叛亂,報告稱陜西全省陷入騷動,唯有一軍官(駐守平虜城的寧夏參將蕭如薰)堅守抵抗叛軍。萬歷帝知曉事態(tài)嚴重,當即召見兵部尚書石星(?-1597)。他們決定迅速平息叛亂,以免滋擾西北全境。明廷下詔,自宣大和山西調撥7000名精兵星夜馳援。萬歷帝還向兵變中遇害的官員家屬表示慰問。繼而,萬歷帝選拔了不少文武官員,授予便宜行事之權。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邊軍名將麻貴,麾下兵強馬壯。
同時,三邊總督魏學曾是一位有同游牧部落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文官,被萬歷帝委以全權,他奉命按常規(guī)策略,捕獲亂首,驅散余黨。魏學曾迅速行動,派遣諸將占領當?shù)氐年P鍵據(jù)點,確保叛軍無法在黃河南岸立足。在不到數(shù)周時間內,明軍重新奪回了邊堡,叛軍僅占據(jù)寧夏。蕭如薰還設下伏兵,射死了哱拜之子哱云。
盡管明軍初戰(zhàn)告捷,但魏學曾卻訴苦說,自己缺乏平定叛亂的物資和人力,只好采取守勢,皇帝和朝中主戰(zhàn)大臣對此深表不滿。魏學曾雖有勞效,朝中許多官員卻對他能否平亂表示懷疑。在一次朝議上,萬歷君臣決定在局勢惡化前增派兵力。魏學曾考慮到寧夏鎮(zhèn)城內百姓的安全,繼續(xù)主張招撫。浙江道御史梅國楨激烈反對魏學曾。梅國楨進士出身,但和許多同時代人相似,他也頗有尚武之風,據(jù)說少時擅長弓馬。
接下來6周時間,明軍肅清了寧夏鎮(zhèn)城外圍,但無法將叛軍逐出,同時,明軍還不斷遭到小股蒙古騎兵的騷擾。朝堂之上,官員們激烈爭論平亂之策,以及如何應對蒙古大舉進犯的威脅。農(nóng)歷四月,明軍集結攻城,擊潰了一支約有3000人、配備了炮車和火炮的叛軍,奪回了約100輛炮車,并將眾多叛軍驅入湖中淹死。數(shù)名明軍將領追敵至鎮(zhèn)城北門,但后繼乏援,損失慘重。
受到這場勝仗的鼓舞,叛軍催促蒙古部酋襲擊附近城市,切斷明軍的補給。魏學曾被迫撤軍,卻發(fā)現(xiàn)明軍陷入敵軍包圍。眾臣僚繼續(xù)抨擊魏學曾平叛不力。梅國楨率先上奏:“思督臣魏學曾邊事浩繁,不得專于討賊。必得名將以專其任。時雖豪杰如云,而各有鎮(zhèn)守。”他還補充說,陛下應斷自宸衷,“兵機所在,關系重大,惟陛下自以疑信,決其用舍”。
梅國楨建議任命當時的寧遠伯李成梁為寧夏提督,因為他久經(jīng)戰(zhàn)陣,尤其有與蒙古部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且紀律嚴明。其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楨,皆為名將。幼子李如樟、李如梅,以及侄子李如梧,皆有軍功。李家在北疆威重一時。梅國楨希望借助李家將的威名,震懾叛軍,正如古兵法的攻心之計。
這個提議很快引發(fā)了爭論。李氏父子近來在朝野樹敵頗多,因為他們盤踞遼東,還蔑棄儒家禮教。張居正倒臺后,李氏父子也受到牽連。何況,提督之職向來是文官巡撫的副銜,兼提督便可臨時而全權處理嚴重的軍事威脅。兵科給事中王德完反對委付李成梁,李成梁不僅遙居遼東,且已離任,起用他不合法度。其他官員認為,李氏父子狼子野心,不可擔負平叛重任。
對此,梅國楨一一反駁,以為“拒虎進狼”有時也是必要之舉。他補充,正是李氏父子的猛悍才能獲勝。他還指出,授予李氏父子權力只是暫時的。梅國楨在奏疏末了懇求萬歷帝:“用人之道,疑則勿用,用則勿疑。”其他一些官員也為李氏父子擔保。萬歷帝反復權衡,決心以平叛為重,委任李成梁為提督,梅國楨隨同出任寧夏監(jiān)軍御史。不過,李成梁年事已高(66歲),同時日本入侵朝鮮的消息傳來,朝廷需要他坐鎮(zhèn)遼東,最終未能成行。其長子李如松繼任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負責平叛。有明一代,武臣為提督自此始。
萬歷帝甚至打算御駕親征。他當然未能成行,卻在京師始終對平叛保持關注,發(fā)出新的諭旨,鼓勵自告奮勇者勠力平叛,同時敦促援兵火速馳援。其中一名自薦前往平叛的官員,是右副都御史葉夢熊。他響應萬歷帝號召文武干臣協(xié)助平叛的號召,上書自請赴寧夏平叛。
7月14日,葉夢熊率領400余輛炮車,連同一支西南苗軍抵達寧夏附近的靈州。圍城的明軍一分為五,每軍各守一門,麻貴則率軍游擊,抓捕逃卒,震懾敵援。葉夢熊抵達兩周后,哱拜率軍自北門殺出,與麻貴軍交戰(zhàn)。雙方損失頗重,明軍最終用猛烈的炮火將叛軍逼回城中。此前,叛軍邀結蒙古盟軍襲擊明軍后方,蒙古部拒絕了。
圍城持續(xù)一夏,李如松攜梅國楨于7月底抵達,梅國楨抱怨補給嚴重不足。不久,李、梅二人部署猛烈的炮火轟擊城墻,但未見成效。8月2日,李如松之弟李如樟嘗試攀城而上,但被擊退。次日,游擊龔子敬率苗軍攻南門,李如松欲攀城,但所部被矢石擊退。當晚,明軍夜襲失利,叛軍開始處決俘虜作為報復。此時,城內糧草開始短缺,居民開始因傷病和饑餓而死亡。數(shù)日后,一名叛將嘗試媾和。
就在此時,明朝獲悉日本入侵朝鮮,攻占半島大部。魏學曾主張以官銜收買蒙古部,避免寧夏戰(zhàn)事拖延不決,讓萬歷帝倍感失望?;实劾^續(xù)申飭魏學曾,指責他總是偏信懦愚之輩,招撫之策是大辱。隨后,萬歷批準了石星提出的策略,筑堤圍城,若叛軍不降,就利用30多里外湖泊和河流的水將城池淹沒。到了8月下旬,明軍已決水灌城,萬歷帝也對魏學曾的招撫路線徹底失去了耐心。魏學曾遭彈劾,著錦衣衛(wèi)(皇家秘密警察)逮系回京。
葉夢熊代行平叛之責,他也被賜予“上方劍”。葉夢熊頗為勝任此職,他在1562年撰寫了一篇兵論《運籌綱目》,詳細討論了火攻水戰(zhàn),參考了歷史上著名的戰(zhàn)例。他指出:
愚按:水可以浸灌,可以漂流,可以陷溺,可以圜圍,可以濟渴。故古之善用兵者,多借水勢以立奇功。昧者必用船舫方謂水戰(zhàn),不知能得其意,備其物,乘其機,則攻戰(zhàn)奇策無出于此,何俟船舫哉?
罷黜魏學曾,與朝鮮局勢的變化不無關系。8月下旬,首批入朝的明軍在平壤被殲3000余人,明朝顯然不得不進一步干預,以防日軍侵入中國。就在李如松部在寧夏周邊筑堤時,邊境告急:日軍已渡大同江,在鴨綠江畔義州避難的朝鮮國王宣祖(李昖)正打算舉朝投奔遼東。萬歷帝讓宣祖堅守,以待明廷決定派兵多少支援朝鮮。1592年9月,萬歷帝任命宋應昌(1530-1606)為朝鮮經(jīng)略。不過,明朝清楚,寧夏之叛必須首先平定,本來鎮(zhèn)守遼東的李如松部就能東歸。
8月,葉夢熊任命一名將領負責決水灌城。23日,大堤環(huán)城,據(jù)說長達1700丈。夜半,哱拜派義子再度出城求援,遭李如松伏擊,義子及其所部29人皆死。叛軍還試圖招攬蒙古領主卜失兔(Bushugtu),送去了黃金和官服。李如松則派麻貴、董一元進攻卜失兔,另遣別將把守東面的沙湃口。盡管明軍稍有失利,還是擊退了蒙古人。
9月6日,城外水深八九尺。當夜,叛軍首領乘小船出城,企圖決堤,被明軍擊退。有俘虜透露,城內岌岌可危,軍官食馬肉,百姓剝樹皮為食,死者相枕。次日,城東南的大堤崩塌百余丈。負責該段的軍官被斬首,叛軍再次乘船突圍未果。城內饑民開始乞求叛軍投降。9月17日,梅國楨呼吁叛軍開城,讓明軍拯救饑民,未得到回應。五天后,叛軍圖謀從城墻上發(fā)炮突圍。
9月25日,蒙古領主著力兔(Jorightu)揚言率18000騎來援,遭遇李如松等部阻擊。蒙古人掠城北,攻張亮堡周邊,雙方激戰(zhàn)自曉至午。李如松、麻貴率明軍反擊,包抄敵軍。此戰(zhàn),明軍共殺虜敵軍120名,獲馬駝若干。更重要的是,叛軍此時已知外援斷絕,城外水位漸升,士氣日落。10月12日,大水沖塌北墻,明軍用繩索和梯子登上了南墻。
眼見明軍破城,哱承恩絕望乞命。明軍離間幸存的叛軍領袖,假意赦免,令他們自相殘殺。明軍將領趁機率部隊登城。城北城樓火起,然而哱氏子弟仍未被捕。次日清晨,哱承恩向楊文投降,哱拜在被捕前自焚。明軍最終找到了他的尸體并斬首,并活捉了其余叛軍領袖。當年冬,萬歷帝在紫禁城午門慶祝大捷。哱拜和哱承恩被斬首,其他叛亂領袖被斬首。寧夏之役終。
凱旋的將帥獲得了封賞,李如松晉升為都督,蕭如薰晉升都督同知,蔭一子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世襲,葉夢熊授右都御史,蔭一子錦衣衛(wèi)千戶世襲。眾多將士奉命趕赴朝鮮,包括李如松,他出任東征提督,討伐日軍。萬歷帝后來釋放了魏學曾,恢復了官職,他在家郁郁而終。
不妨以寧夏之圍為例,審視一番當時明軍的戰(zhàn)術和實力。有人抨擊平叛之戰(zhàn)曠日持久,不過,明軍其實較為迅速地克復了叛軍攻占的周邊堡壘。寧夏鎮(zhèn)城本身屬于設防要塞,居民多達300000,受到30000余名叛軍挾制。鎮(zhèn)城城墻厚約20英尺,高39英尺。哱拜及其黨羽是當?shù)氐母呒壩涔伲瑪?shù)十年來頗有勞效,所以比典型的農(nóng)民起義更善于煽動和延續(xù)兵變。無論蒙古人是否真心支持叛軍,他們畢竟投入了數(shù)以萬計的騎兵,李如松不得不加以重視。明軍一邊調遣四萬余人的大軍圍攻鎮(zhèn)城,筑堤灌水,一邊派出人數(shù)可觀的部隊震懾蒙古部,切斷叛軍補給,截獲通信,遂行這些戰(zhàn)斗任務絕非易事。
批評者還強調,明軍飽受武器短缺、補給困難的折磨。后勤問題確實存在,但最終都得到了解決。最后,官軍集中了數(shù)百門炮來進攻鎮(zhèn)城,甚至臨時建造了船舶,在城外的湖泊發(fā)動水戰(zhàn)。有些后勤困難是明朝制度的分權特征造成的,這種制度將補給之責下放給地方官。由于叛亂蔓延迅速,人員和物資皆需時間方能就緒,由于作戰(zhàn)對象是遙遠的邊鎮(zhèn),情況變得更為復雜。此外,官軍還都調自其他遠方邊鎮(zhèn)。不過,一旦大軍抵達,明軍將領便有效地運用火器、招撫、游擊(對付蒙古部)和水攻,最終獲得了勝利。明軍將士展現(xiàn)了勇氣和智慧,許多人獲得了寶貴的軍事經(jīng)驗,這將對他們第二年在平壤作戰(zhàn)大有裨益。
“三大征”的第二大征是平定西南播州苗人土司楊應龍之亂,此役耗時最長。這個軍事問題,自1587年以來就一直困擾著明朝,直到朝鮮之戰(zhàn)后才獲徹底解決。播州楊氏自唐代以來就是當?shù)氐氖酪u土司,元世祖忽必烈(1260-1294年在位)時期首次授予楊氏播州宣慰使之職。楊氏家族并非本地人,然而,數(shù)百年來,楊氏與當?shù)赝寥瞬粩嗤ɑ楹徒煌?,逐漸同化于苗人。
有明一代,播州必須每三年進貢2500石(200噸)木材和軍需,包括馬匹。時移世易,朝廷的需索可能越來越重,有人認為,播州之亂正源于此。楊應龍在隆慶年間承襲父職,起初代表明朝同土人和蕃人作戰(zhàn),聲威頗著。與北邊的哱拜一樣,楊應龍不斷展現(xiàn)軍事才干,每戰(zhàn)必躬擐甲胄,犯冒鋒刃,還為公共工程和宮殿營造獻上良木美材,討好朝廷。
盡管有跡象顯示,楊應龍是潛在的威脅,并且他與其他地方豪強早有沖突,明朝仍一心獎賞那些有實際勞效的邊軍將領。結果,楊應龍獲賜黃金和飛魚服,并被提升為都指揮使(正三品)。現(xiàn)存史料揭示,上述獎賞并未饜足楊應龍日益增長的野心。據(jù)說,楊應龍生性殘暴好殺。他認為大多數(shù)官軍不堪一擊。明朝向來依賴招募土兵鎮(zhèn)壓西南叛亂,楊應龍由此更加輕蔑朝廷,目無法紀。他擅用閹宦,劫掠婦女以充“宮女”,儼然一方土皇帝。
尚不清楚,如果楊應龍只是被指控傲慢無禮、僭越儀制,明朝會不會對他下手,這當然有可能。但是,這些情節(jié)也可能是史官添油加醋的結果,顯示楊應龍無惡不作。不管怎樣,楊應龍卷入了一系列本地權力斗爭,只好同當?shù)啬切┰鲪簼h人侵逼的苗人同氣連枝。起初,朝廷對平定播州的請求置之不理,認為播州僻處一隅,無暇顧及。甚至后來指揮平叛的山東巡撫李化龍(?-1612)也抱怨,自己暫無暇深入察訪,認為應該允許楊氏戴罪立功。然而,朝廷已經(jīng)考慮改土歸流,下令兵部勘問并提出建議。
幾經(jīng)交涉,楊應龍赴渝受審,結果卻被判處斬首,這出乎許多人意料。楊應龍?zhí)嶙h以巨額罰金贖罪,并自愿率軍5000遠赴朝鮮征倭,由此獲得減刑。不過,楊應龍欺騙了朝廷,一經(jīng)釋放,他就逃入山寨,再舉叛旗,劫掠近旁州縣。1595年,楊應龍再度聽勘,結果又逃脫了死罪。明朝令其子楊朝棟世襲父職,另一子楊可棟留重慶充當人質,確保楊應龍恭順。萬歷帝認為,播州已經(jīng)無憂,提拔并獎賞了負責招撫楊氏的官員,轉身應對朝鮮局勢。然而,不到一年,楊應龍故態(tài)復萌,襲掠鄰近省份,自稱播州皇帝。往后三年,楊氏和他麾下十萬余名苗人橫行無忌,當?shù)伢@擾不堪。當時萬歷帝正集中精力應對日本威脅,只好暫時安撫叛苗。1599年初,萬歷帝才終于著手平叛。
此時,萬歷帝補充任命了一批官員,并批準對楊應龍進行反擊。明軍出師不利,萬歷帝只好委派當時的名臣郭子章(1543-1618)出任四川巡撫。李化龍晉升兵部侍郎,總督四川、湖廣、貴州三地軍務。萬歷帝還下令,經(jīng)歷了朝鮮之役的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紛紛火速馳援四川。1599年7月,李化龍抵蜀,著手從各方調集軍隊,籌措軍餉。這一年接下來的時間,明軍持續(xù)展開戰(zhàn)斗,叛軍一度占據(jù)上風,還襲擊了重慶、成都等要地。萬歷帝只好親自過問,將幾名文官革職為民,并賜李化龍“上方劍”。
李化龍久練邊務,官聲斐然,擅長和衷文武同僚。受命赴蜀前,他曾在遼東與李如梅密切合作。他和郭子章齊心協(xié)力,調遣漢軍和土兵,在楊應龍盤踞之地周邊部署防御。李化龍運籌帷幄,不斷奏請兵部增派兵力和補給,同時對兵器、裝備和糧餉精打細算。他迫切希望委派更多久經(jīng)戰(zhàn)陣之將趕赴前線,抱怨“川省不但無兵,亦無一知兵之人”。李化龍盡心竭力,陸續(xù)下令地方官府組建土兵團練,并嚴令當?shù)匾磺斜R恪守軍紀,切勿擾民。
萬歷帝下詔兵部征兵陜西、甘肅、延綏、浙江,平息叛亂。他還下旨昭告楊應龍的叛亂及其罪孽。在詔書中,萬歷帝譴責楊應龍悖逆天道,忘恩負義,羅列了他的全部罪狀。萬歷帝譴責楊應龍及其黨羽是造成100000人死亡的罪魁禍首,威脅要調遣天下兵馬500000平叛。如今楊應龍的暴行已昭告天下,連累楊氏祖宗也香火斷絕。萬歷帝還警告楊氏家族及其黨羽,他們會因為參與卑劣的叛亂而玉石俱焚。若能捕斬楊應龍及其親信,反叛苗人或有一線生機。萬歷帝警告其他協(xié)助楊應龍的人,楊應龍毫無信義,隨時可能反戈一擊。萬歷帝指出,畢竟,楊應龍將他們所有的土地都視為己有,不吝犧牲他們中的任何人來自保。萬歷帝申誡臣民,一人造反,九族皆誅。最后,萬歷帝勸誘:“你們若殺了他的,還做宣慰,天大富貴只在眼前,為福為禍,在你自取?!?/p>
1599年10月,朝廷命李化龍趕赴重慶,調集四川、湖廣、貴州的大軍。萬歷帝還與當?shù)赝了菊勁?,敦促他們協(xié)助平叛。與楊應龍有世交的名將劉綎從朝鮮歸國后,被請至李化龍的府邸,李化龍曉之以忠義。劉綎的到來令明軍士氣大振,因為劉綎及其父鎮(zhèn)守西南邊陲數(shù)十年。正如李化龍所言:“閭閻細民,無不知有劉大刀者?!眲⒔柊l(fā)誓為大明盡心竭力,對楊應龍“愿食其肉,寢其皮”。
1599年底至1600年正月,叛軍與官軍之間小規(guī)模沖突不斷,官軍源源不斷從各地集結。萬歷帝對選將調兵的影響顯而易見。他親自簡拔了眾多文武官員,又在朝官猜忌這些官員平叛期間活動的時候保護他們(如劉綎被指控行賄)。據(jù)說,明軍總兵力最終達到24萬余人,包括來自各地的軍隊以及在朝鮮俘虜?shù)慕蒂痢?月下旬,李化龍在重慶進行了戰(zhàn)前動員,頒給各總兵和監(jiān)軍令劍和便宜行事之全權。
1600年3月1日,明軍兵分八路展開進攻。諸軍于山林莽谷間與叛軍苦戰(zhàn)四月之久,最終圍困楊應龍于海龍囤。楊應龍自焚,叛亂平定。明朝官方記錄顯示,明軍斬殺叛軍22687人,俘叛軍及脅從1124人,虜平民5539人,招撫苗民126211人,釋俘1614人,繳獲牲畜767頭和兵器4444件。萬歷帝宣告勝利實屬天佑,蠲免了叛亂波及地區(qū)的賦稅。1601年1月,萬歷帝舉行了獻俘禮,磔楊朝棟等人于市。
以平定播州為標志,明朝在相距遙遠的三方邊境上同時擊敗了三大強敵,不妨認為正在經(jīng)歷中興。盡管萬歷帝在其他領域失敗了,卻完全有理由為自己在16世紀90年代取得的軍事成就感到自豪。的確,在播州之亂后十年中,明朝繼續(xù)開展軍事行動,并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停绕涫窃谖髂?,楊應龍之亂引發(fā)眾多小規(guī)模叛亂先后平息,有利于漢人進一步開拓邊地。同樣,麻貴等人也繼續(xù)維持北邊安定。
盡管萬歷朝內外飽受黨爭之患,皇帝仍然庇護著他青睞的武官。但是,隨著這些人相繼謝世,除了滿人的威脅,軍務不復迫在眉睫,萬歷帝甚至對嚴懲那些挑釁他的人也失去了興趣。朝鮮一戰(zhàn),他稍有振作,因為有眾多愛將參與了這場戰(zhàn)爭,包括楊鎬、劉綎和李如柏。在李如柏自殺后,萬歷帝還于1619年命其弟李如楨襲鎮(zhèn)遼總兵官,表明他始終垂青李家。此時,明朝16世紀末的軍事輝煌顯然已成往事。明朝的官僚機構不僅沒有同舟共濟,再鑄輝煌,反而日益分裂,無人再能和衷勾心斗角的黨派。
(本文摘自石康著《龍頭蛇尾:明代中國與第一次東亞大戰(zhàn)1592-1598》,周思成譯,理想國|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3年12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