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二手書交易平臺勃興。它們優(yōu)勢多多，如價格可比、方便快捷、種類繁多、交易安全、支持退貨投訴、兼可直播拍賣等，淘寶、咸魚自然不必多說，萬物皆可轉賣，按類型還有趙涌在線（2000年成立，主營郵票、錢幣）、孔夫子舊書網（2002年成立，主營二手書，以下簡稱孔網）等。其實這些思路均非國人的首創(chuàng)，如1995年成立、總部設在加拿大的Abebooks才是全球最大的二手書交易平臺，由于國內無法直接登錄、不支持中文搜索，造就了孔網成為“全球最大的中文舊書網上交易平臺”。
專業(yè)的二手書交易平臺，除了被人戲稱“中文互聯(lián)網最賺錢的垃圾回收APP”孔網之外，還有微信書店、多抓魚、中圖網、有路網、舊書街等十余家，甚至保利、嘉德也常見中外古籍，它們加快了舊書的流通，不過也在一定意義上降低了實體店淘書的樂趣，加速了實體書店的衰弱，是故現(xiàn)在中國很多二手書店只營線上，或許若干年后，實體書店會逐漸消亡。
國外的二手圖書交易平臺更加多樣，Abebooks、Uniliber、亞馬遜、eBay等，日文書則有日本の古本屋，拍賣領域以蘇富比、佳士得更為有名，還有更多的個體戶自建的自家網站。但是與中國二手書店幾乎人人參與大型交易平臺的情況不同，相當一部分的國外賣家并未介入全球C2C平臺，只經營實體店或家族網站。所以，國外實體書店還擁有相當旺盛的生命力。
一、網絡時代的私下交易
二手書交易平臺存在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條邏輯必然是信任危機，買家更放心，畢竟款項不是直接抵達對方賬戶，而是在擔保賬戶，待買家確認收貨后才算完成交易，如此便可規(guī)避一些投機行為，如發(fā)“空貨”、以次充好、名不副實等情況，也隨時可以申請官方介入或投訴，在一定時間內也可以申請退貨退款，所以是買家首選的交易方式。即使沒有專業(yè)二手書交易平臺，買家一般也會要求賣家通過淘寶或咸魚專門建立一個臨時購買鏈接，而不是直接付款。當然賣家也可以借此規(guī)避一些惡意買家。
雖說如此，缺點也十分明顯。一來，延長了買賣鏈條、增加了時間成本，真的陷入爭端之后，又是漫長的扯皮歷程；二來，中間交易平臺，需要賣家支付一定比重的交易費，提高了書的成本，最終要轉嫁到買家頭上；三來，人與人之間毫無信任可言，一定要通過冷冰冰的制衡機制。
私下交易的好處很多，節(jié)約了時間成本，攤低了價格成本，也體驗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溫情。但是國內二手書交易平臺一向“嚴打”私下交易，既保護買賣雙方的財產安全，也可以增加自身的收入?？傊?，由于機制設定私下聯(lián)絡困難，更重要的是，也確實擔心被騙（筆者有數(shù)次被騙的經歷，不再詳述）。
二、與英國書商私下交易
筆者來英國已近半年，除了在倫敦、劍橋、牛津二手書店訪書之外，也在“舊書王國”海伊小鎮(zhèn)（Hay-on-Wye）留下了足跡，更參與了大大小小不同的書市，如劍橋Market Square圖書市集、ST Botolph教堂Book Sale、倫敦South Bank Book Market（南岸書市），還有英國地方古書展協(xié)會（Provincial Booksellers' Fairs Association，簡稱PBFA）定期舉辦的舊書交流會。
ST Botolph教堂Book Sale
以筆者參加的London Autumn Book Fair為例，熱鬧非凡，但中國人、年輕人寥寥無幾，當筆者在一位英國書商攤位前駐足，他熱心地說道：“不要被書上的標價嚇到，如果有興趣，價格好商量?！盉ook Fair中我有興趣的一些書通過檢索，賣家確實也不在英國，如The flowers of Shakespeare、The Classes and Orders of the Linnaean System of Botany，可見確實相當數(shù)量的英國書店沒有通過二手交易平臺鏈接到全球市場。誠如劍橋名書店G. David Bookseller就堅持不開網店，自言為了和客戶保持直接接觸的傳統(tǒng)和讓讀者體會發(fā)現(xiàn)的樂趣，這種old fashion在英國數(shù)見不鮮。
London Autumn Book Fair
再以筆者最常去的劍橋Plurabelle Books為例，因為藏書太多，很多圖書沒有標價，完全可以現(xiàn)場討價還價，遑論其中的大量非英文類書籍，老板完全不知如何售賣，經常問我該賣多少錢。筆者從Plurabelle Books淘到大量著名漢學家、金庸的導師、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終身院士、中國研究中心主任麥大維（David McMullen）教授藏中文圖書，以及日本明治時期的繪本等。Plurabelle Books就是一個僅經營實體店與自己網上書店（http://www.plurabellebooks.com/）的書商。在其書店介紹中也清楚地寫明：“我們無法與那些偽裝成慈善機構、以便士出售書籍并在這個過程中摧毀二手書市場的大賣家競爭，我們不會與數(shù)字拷貝和按需打印等信息經紀公司競爭，但我們將繼續(xù)為您提供認真而專注的服務，專注于每本書的個性：它的狀況、起源，有時甚至氣味。你來找我們是為了真正的書，而不僅僅是ISBN的實例?！?/p>
Plurabelle Books網上書店
雖說如此，筆者畢竟沒有精力走遍英國主要二手書店，多數(shù)還是要根據(jù)大型二手書交易平臺按圖索驥，如筆者作為老主顧的Mike Park Books，便是書商建議我可以在其自建網站上選書而建立私下聯(lián)系的。國際二手圖書交易平臺一般手續(xù)費更高，可達書價的10%-15%左右，所以如果選擇私下交易，是雙贏局面。這也是國際二手圖書交易平臺的開放與包容之處，繞過平臺的行為完全是默許的。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私下交易，私下交易也代表著需要承擔風險。
當筆者第一次與賣家私下聯(lián)系，一本一百多英鎊的書，得知如果直接從賣家購買可以有10%的折扣，十分心動。私下交易一般有五種方式：第一種直接銀行轉賬，第二種通過Paypal，第三種是對方直接發(fā)送付款賬單，第四種是在對方的私人網站上下單，第五種就是現(xiàn)場交易。一般以第一種最為常用?，F(xiàn)場交易則可能取得更大的折扣，因為現(xiàn)場交易可以使用現(xiàn)金、幫助書商避稅，就如同很多英國的餐館寫明“只收現(xiàn)金”一個道理。
第一次采取這種方式，筆者也是頗為猶豫，畢竟此前上過當。為此征詢了很多在英長期生活、工作的國人的意見，一位老師表示，他沒這么干過，不好評價；一位博士后認為，還是慎重，壞人不分國界；一位在英20余年的司機倒是覺得無所謂，英國人怕麻煩，不值得為了這點錢引起糾紛。
筆者在利益的誘惑下，還是付款了，心情忐忑地等待了幾天之后，果然收到了書，對方沒有辜負我的信任，一種滿足的心緒油然而生。從此，筆者一發(fā)而不可收，開始還與對方寒暄幾句，并表示希望日后去對方的實體店參觀，小心思是想給對方壓力，后來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采取私下交易的方式買書20余單，金額從50英鎊到2000英鎊不等。最遠之處買到了荷蘭，也有與德國的書商完成的交易。老實說，如果在英國境內，對方騙了我，我還可能去上門討個說法，歐盟地區(qū)因我沒有申根簽，又不可能斥巨資來一趟歐洲行，基本如果他們不發(fā)貨，只能當做善事了。但是無一例外，全部收到書。
其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擔心過。如最大的一筆消費，2000余英鎊便是購買的三本柯蒂斯《植物學雜志》，因金額過大，著實心里沒底，周四付款之后，周五、周六連續(xù)兩封郵件詢問單號都沒有回音，都有點想報警了，但是又擔心蹩腳的英語無法表達清楚；想去上門索書，但是發(fā)現(xiàn)對方的地址不詳細、無法精準定位，陷入苦惱之中。結果周日突然收到了郵件，因為老板出差了，他老婆又拄拐了，所以剛剛回復，我頓時啞然。
Bianco library書店老板的回信
后來筆者與西文古籍愛好者王老師溝通，王老師表示完全沒有必要擔心，他身處中國、買遍全球，下單百八十單，從來沒有被騙過，他認為老外書商都是十分講究的。唯一一次有驚無險，是一位澳大利亞書商，辦事比較墨跡，前后拖了一周多都沒有發(fā)貨，王老師硬著頭皮發(fā)郵件質問，表示這是他全球購物體驗最差的一次，澳大利亞書商馬上安排發(fā)貨，并表示自己太忙疏忽了，真誠道歉。
人與人之間不就應該這樣么？言出必行、說一不二，不僅熟人之間，陌生人之間更應該建立這樣信任的橋梁。我當然不是說英國人就沒有騙子，但是英國書商的誠信經營真的為我對英國人的印象加分很多，這也許就是英國書店動輒五十上百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吧。
三、英國書商的地位
那么為何英國書商誠實經營（當然不絕對，僅以我、王老師等人的體驗為樣本）？個人以為，英國書商并不是單純的商人，雖然他們是bookseller。
由于英國人愛買書、愛讀書，書事是每個英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故英國人均書籍占有量、人均讀書量、人均書店量在全球都是名列前茅。幾乎每一個英國小鎮(zhèn)都有屬于自己的歷史悠久的書店，很多英國人也比較青睞田園牧歌的鄉(xiāng)村生活，小鎮(zhèn)生活并不枯燥、單調，交通便捷、五臟俱全，依然擁有較多的人口，所以如海伊小鎮(zhèn)一般的發(fā)家史在國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近年甚至出現(xiàn)了書店的“反向流動”，如坐落在海伊小鎮(zhèn)的Francis Edwards古董書店，就是起初位于倫敦西區(qū)，后來搬遷至此。諸如倫敦、愛丁堡、劍橋、牛津這樣的大城市、大學城，書店則不可勝數(shù)，這里的書店并不僅僅是新書店、教材書店，更多是包羅萬象的二手書店/舊書店。它們不僅服務于普通人民，還在圖書館采購、政府征訂等活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基于此，書店業(yè)是一個非常受尊敬的行業(yè)，筆者常見到書店老板的形象就是讀書的老者，英國的書商多是富有學識、熱心公益事業(yè)的代表，扮演了地方社會的頭面人物的角色。我們以Marrin書店的歷史為例：
事實上，書店老板George Marrin成為當?shù)貧v史上著名的權威，他和教師多麗絲（筆者按，George Marrin的妻子）都是他們社區(qū)中深受愛戴的成員。發(fā)現(xiàn)一件珍貴的珍寶會讓喬治激動不已，他經常在拍賣或估價時對兒子說：“這比工作好，不是嗎？”
肯特郡Marrin書店小史
英國的書店代表的遠遠不僅是賺錢，更有社會責任感，傳承了書店幾十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口碑與影響?；诖?，英國書商很難處在道德洼地。海伊小鎮(zhèn)之王理查德·布斯（Richard Booth）終其一生都在為小鎮(zhèn)的發(fā)展奮斗，終于打造出世界第一書鎮(zhèn)，按理說牛津大學高材生的他根本不會為工作發(fā)愁；海伊文學節(jié)的組織工作、名人捧場等活動其實也多是自發(fā)、公益的。
實際上，無論中外，開書店都不是賺錢的捷徑，糊口雖然問題不大，但是很難發(fā)財，這能夠解釋英國書店老板、參加大型Book Fair的顧客多為上了歲數(shù)的人，年輕人在經濟上、心性上都很難將書店視為第一志愿。
資深編輯人傅月庵曾說：“書店本來就是服務行業(yè)，而且有文化傳播的意義，沒有社會意識，你就去做別的嘛。”我又想起了《尼古拉斯·巴克談書籍收藏》（《上海書評》2020-08-02）中的一段訪談對話：
近年來，藝術品的價格大幅上升，原因之一是它們成了富有者投資資產配置的一部分，許多買家并不一定熱愛藝術，買下后就放進銀行的保險柜里，看都不看一眼。您覺得在珍本書的世界中有這樣的趨勢么？
巴克：謝天謝地，藏書界這種情況非常非常少。藏書家首先是愛書人，很少有人會為了投資而藏書。如果想靠藏書發(fā)財，那是選錯賺錢的方法了，他應該去做別的。
他們都道出了開書店是不會發(fā)財?shù)摹?/p>
國人很少會向一個書商投射出尊敬的目光，尤其是二手書商，僅僅是將他們作為三百六十行的普通一員而已，作為一個純粹的商人看待，而少有會聯(lián)想到文化事項、社會服務等。
在經濟水平、學識學歷占據(jù)優(yōu)勢的階層也很少會將開書店作為第一從業(yè)選擇。當筆者或某一類人群發(fā)出想開個二手書店的聲音后，勸退的建議幾乎是百分百的。這其實也是書店發(fā)展階段的必經之路。對于書店，我們需要做的更多是支持，這樣書店的生態(tài)才會越來越好，相信未來的一天，當我們之中有誰發(fā)出想開個書店的愿望，而得到大家的贊許與肯定之時，中國的書店必將立于世界書店頂端。
（李昕升，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歷史學系副教授、東南大學科學技術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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