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正是開學季,又一批新的青年學子進入了自己的大學,開始接受為期數(shù)年的大學教育。我們也又一次可以思考這個問題:他們將在大學中收獲什么?一所大學能給學生們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被稱為“象牙塔”的大學,應該給予學生的,至少不應該只是學位,以及工作乃至于賺錢的能力。它還應該關于理想,關于心靈。
今天這一條,書評君為大家分享的是著名作家傅國涌先生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一次演講。在演講中,他出入于歷史與現(xiàn)實,回顧幾位中國文化人的成長歷程,講述了在他心目中,劍橋大學何以是一座好的大學——因為它給學生的,是激發(fā)其“心靈革命”。在他看來,這比專業(yè)上的知識更為重要。
演講 | 傅國涌
中國知識人在劍橋經(jīng)歷“心靈革命”
徐志摩是1897年生人,金耀基是1935年生人,他們分別在上個世紀20年代初和70年代來到劍橋,時間上相距半個多世紀。
心靈革命, 這個說法我是在徐志摩的詩里找到的。大家最熟悉的是他那首《再別康橋》,但對于徐志摩的劍橋生活體驗來說,這首詩其實不是最重要的。他寫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時已經(jīng)是1928年,也就是離開劍橋六年以后才寫的,而他的另一首《康橋再會吧》是他1922年離開劍橋不久寫的: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 ……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huán)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jīng)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他的“我心我智”,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頭得到陶冶的,就詩而言,誠然不如后來那首《再別康橋》,卻更真實、更詳細地記錄了他在劍橋的生命體驗。難怪他會說: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xiāng)!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這一句也曾深深打動和吸引了比他晚半個世紀來到劍橋的金耀基。
金耀基(1935-),社會學家,曾任新亞書院院長、香港中文大學校長。又曾于英國劍橋大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德國海德堡大學等校訪問研究,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榮休講座教授。
徐志摩1918年到美國留學,在克拉克大學讀的是金融專業(yè),然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1920年9月獲得了經(jīng)濟學碩士學位,他為了到英國來追隨羅素,就想到劍橋來。但羅素因為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主張和平,被三一學院解職。所以徐志摩來到三一學院的時候,羅素已不在。他也沒有機會直接進入劍橋,先是去了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在那里“混”了半年。他用了 “混”這個詞,可能就是在圖書館看看書,偶爾旁聽課,是沒有正式名分的那種學習狀態(tài)。
但在這個過程,他認識了一個英國作家,推薦他到了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先是做特別生,后來轉成正式的研究生。按理他應該是來讀博士學位的,但他沒有讀學位,最后什么都沒拿,突然宣布要回國了。剛才說的那首詩《康橋再會吧》就是他在回國前夕寫下的,正是在這首詩中,他提出了“心靈革命”這個說法。
劍橋大學校園。
我由此想到,好的教育,或者說一所好的學校,特別是大學,就是要激發(fā)一個人的心靈革命。心靈革命是針對個體的。而我們歷史上發(fā)生的革命幾乎都是針對集體的,針對民族的。個體的革命,心靈的革命,往往只有通過教育,通過在某一所大學里的陶冶,才有可能完成。而中國真正缺的革命,是心靈革命,不是外在的那種革命。對這個古老的民族來說,這一革命仍是一場未完成的革命。
老實說,徐志摩在劍橋可能并沒有學到什么專業(yè)的知識。這就是教育奇妙的地方,它不一定要教你成為某個領域的頂尖人物,專業(yè)上的頂尖人物從某種意義上也不是教育出來的,還有天才的因素在里面,但學校的熏陶對他們心靈所產(chǎn)生的影響,讓他們成為一個人格健全的人,精神健全的人,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在這所學校里面自我完成,這要比他們在某一個專業(yè)上有大的創(chuàng)造更加重要。
我們看到徐志摩一生只活了三十五歲,但為什么今天還有那么多人對他充滿特別的興趣?就是因為這個個體身上,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靈的豐富性,他的生命的廣度,他對世界的那種獨特的感情。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在劍橋完成的這個過程,他在來劍橋之前,雖然已經(jīng)在美國獲得了碩士學位,但是他認為自己的心靈尚未被開啟,還是關閉著的心靈,他只是學了一些專業(yè)的知識。他也曾經(jīng)是梁啟超的弟子,受過梁的教導,但他說真正觸發(fā)了他心靈革命的是劍橋,因為劍橋的環(huán)境給他的浸染、觸發(fā)。
現(xiàn)在,劍橋大學校園內安放著一塊刻有徐志摩《再別康橋》詩句的詩碑。
空白與心教:劍橋教育的“無筆之筆”
劍橋的環(huán)境到底是什么?徐志摩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我所知道的康橋》,這是一篇散文,比較長,其中有一段我它把抄在筆記本上:
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教會了我什么,我不敢說的,只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推開的。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行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
這段話里出現(xiàn)了兩個“閑”字:閑談和看閑書。閑談是劍橋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在劍橋大學,讀書還不是最重要的,閑談是最重要的。
好多年后,當徐志摩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1925年出生的陳之藩來到劍橋, 他是學機電工程出身的,但他到劍橋拿的是哲學博士,同時他又是一個出色的散文家。這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心靈飽滿,充滿張力。
陳之藩(1925-2012),字范生,河北省霸縣人,英國劍橋大學電機哲學博士。著有《系統(tǒng)導論》、《人工智能語言》,及電機工程論文百余篇。同時亦深具人文素養(yǎng),散文作品入選兩岸三地的中學國文課本。
他本來要到劍橋做訪問學者,因為辦手續(xù)的原因,錯過了訪問的機會,后來他就干脆申請讀研究生。在這里一共呆了兩年,這兩年做了什么呢?他自稱談了兩年的閑天。這些人太聰明了,兩年閑天談下來,博士學位也拿到了。
兩年中,他說在這里聽了無數(shù)的閑聊。他特別舉了一個例子,愛德學院每個星期三都有一個聊天的會,這個聊天會而且每年有個年度主題,有一年的主題是“比喻”,有一年的主題叫“進步”,都是一個比較寬泛的詞。在有關“進步”主題的這一年,他參與了一整年的閑聊,真是開了眼界,生物學家來談什么是進步,天文學家來談什么是進步,物理學家、藝術學家、文學批評家、生物學家、社會學家、神學家……都從各自學科的角度來談什么是進步。
比他晚一些,社會學家金耀基在這里做過十個月的訪問學者,談到一個觀點:談天的意思不在于求專精,而在于求旁通。重要的是使你對本行之外的那一些東西有所見聞,養(yǎng)成不同學問相互欣賞和同情的一種心態(tài)。
劍橋大學校園風景。圖片來源:劍橋大學Instagram。
這不正是大學之大嗎?你可以完全不懂物理學,但是你可以聽物理學家講他的專業(yè);你可以完全不懂哲學,來聽哲學家的分享。在這個環(huán)境當中,每一個人的視野都會變得越來越開闊,聽懂了多少倒是并不那么重要了。
劍橋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每個人都懷著好奇心,追求不朽,追求時間中的永恒。在這里,人們追求跟自然對話,跟永恒對話;在這里,功利心極大地消解了。
金耀基對劍橋的教育作了極好的概括。他在《劍橋語絲》中提出一個詞“心教”,這個詞在其他教育著作里好像沒有出現(xiàn)過。課堂教育是什么?課堂是要言教的,說出來才能聽見;導師制度,就是強調身教。(劍橋教育有兩大特點:學院制和導師制)言教和身教在很多學校都可以體會到,但劍橋跟世界上很多大學有區(qū)別的地方,是第三個教:心教。心,心靈的心。劍橋給予徐志摩的正是心教,所以,他說劍橋觸發(fā)了他的心靈革命?;蛘哒f,心靈革命正是從心教來的,心教才是劍橋教育的精華。
金耀基的這個說法太美了,心教是每個人在孤獨中與自然景物的對話,是每個人對永恒的剎那間的捕捉。劍橋的偉大之子,不論是大詩人或大科學家,對宇宙人生都有那種晤對和捕捉。換言之,他們都是能跟天地萬物對話的,能進入宇宙中對話的。
劍橋的教育家似乎特別重視一景一物的營造,在他們看來,教室和實驗室固是教育的場所,但一塊石頭、一朵花,也都跟悟道有關。在根本上,劍橋人相信真正的成長必須來自自我的心靈超越,劍橋的教育不像是油畫,畫得滿滿的,劍橋的教育更像是一幅中國畫,不填滿,可能只畫了一個角落,留下更多空白,有“有筆之筆”,也有“無筆之筆”。真正重要的很可能是在那片空白當中,空白可以用來寫詩,空白也可以用來畫畫,空白也可以任憑你在天地之間自由地馳騁你的想象。
所以這個地方可以出科學家,也可以出詩人,偉大的詩人、科學家都可以從這個殿堂里走出來,他的心靈激發(fā)出來是什么力量,或者說他的生命能量那一面被激發(fā)了,他就成為什么樣的人。
徐志摩來到這里時是學經(jīng)濟的學生,本科念的是金融,研究生念的是經(jīng)濟學的碩士,到這里本來也是要攻讀政治經(jīng)濟學,但政治經(jīng)濟學沒有給他心靈的激蕩,他回國以后,無論在北大、光華、暨南,教的都是英文,實際上他放棄了早年的經(jīng)濟學專業(yè), 意外地成了一位詩人,成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的精神代言人,這是心靈革命對他的熏陶,或者說他是劍橋陶冶出的一代中國詩人。這是意外的,完全是偶然的,因為他跟劍橋的環(huán)境合一了,劍河的水也好,夕陽下的金柳也好,他念茲在茲的那小橋也好,國王學院的草坪也好,在時間中與他漸漸難分難舍,成為他永遠的“精神依戀之鄉(xiāng)”。
心教是劍橋教育不可或缺的重心。金耀基說得好,這片留白甚至可以是一片無意義的空白。一個人在劍橋讀書三年,課程不會把你填得滿滿的,一年三個學期,每個學期只有九個星期,空余的時間很多,有足夠的時間去自由地想象,自由地涵養(yǎng),自由地尋找。
劍橋的力量,
來自幾個世紀里的點滴積累
在我看來,劍橋也許是我們還能見到的所有大學里,在歷史悠久的大學里,最值得我們去探究的大學。它是一所中世紀的大學,中世紀奉獻給人類的最偉大的遺產(chǎn)之一就是大學。中國還沒有一所超過一百二十年以上歷史的大學,京師大學堂也是1898年以后才出現(xiàn)的,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大學還是個新生的東西。
歐洲已有上千年的大學,劍橋雖然不是最古老的,也有八百多年了。金耀基發(fā)現(xiàn),它從一開始就是具有世界精神的大學,一個能在劍橋教書的老師,也可以在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大學獲得教書的資格,將它們凝結在一起的是基督教,共同的語言是拉丁語,這是當年的通行語言。
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圖片來源:劍橋大學Instagram。
在漫長的時間中劍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漸漸從上帝的世界進入人文的世界,希臘的人文主義在劍橋落地生根,漸漸變成了歐洲最具人文精神的大學,這是18世紀以后的事情。一直到18世紀,劍橋人還認為大學的功能就是保持古老的文化,所以,他們用拉丁文教學,因為只有讀拉丁文典籍才叫文化。選院士也是只看重經(jīng)典,看不起科學。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那要等到19世紀初。
劍橋的力量正是在幾個世紀里點點滴滴積累出來的。劍橋是時間沉淀的結果,放眼看去都是養(yǎng)眼的建筑,這些建筑都是經(jīng)過時間篩選、時間淘汰的。時間能把不好的東西淘汰掉,只有時間最公正,只有時間沒有私心。人總是有私心的,人只是短暫的存在。
當然,劍橋有很多特別規(guī)矩。比如,晚上回來很晚是可以的,跳墻進來,但不回來是不可以的。既有自由,又有拘束。草地,院士可以直穿,學生不可以。意味著院士可以走捷徑,學生不可以走捷徑。這是個多么有意思的規(guī)定,包含了對教育的理解——學生還不到走捷徑的時候。
劍橋大學三一學院。
劍橋的每個學院都有自己的特色,三一學院莊嚴宏偉,克萊亞學院秀致高貴,國王學院有王家之氣,丘吉爾學院則有平民的味道,每個學院各有各的風格。
這是金耀基的體會,他在1975年到克萊亞學院訪問了十個月,寫了一本《劍橋語絲》,我讀的是黃色的精裝本。他說,劍橋是慢慢成長起來的,不是一下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劍橋有很多教堂,到底有多少個,他住了十個月還沒數(shù)清楚。這里最多的建筑之一就是教堂。他說,三一學院既出科學家,也出詩人,是因為學院制度給院長以極大的權利。
丁尼生是個偉大的詩人,他當年進校,院長湯姆生一眼就看出這個人會成為詩人,他說:這個人可以看到夜鶯眼中的月光。這個人一首十四行詩,就足以抵得上印度古都康可達全城的財富。這是一個院長對一個剛進來的學生的評價。這個人果然成為英國偉大的詩人。在基督學院里,達爾文當年就在收集昆蟲,他從收集昆蟲開始,成為進化論的開創(chuàng)者。
《劍橋語絲》
作者: 金耀基
版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7年1月
當年,凱恩斯就是從國王學院走出來的,他引發(fā)了經(jīng)濟學領域的“凱恩斯革命”。據(jù)說他從小熱愛數(shù)學,他的第一本書就是研究數(shù)學的。他兩位經(jīng)濟學老師認為他是個研究經(jīng)濟學的人才,他本人卻無此心。他在劍橋畢業(yè)后做了兩年公務員,老師覺得太可惜了,自掏腰包給他獎助金,拉他回來專攻經(jīng)濟學。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他作為英國代表團的經(jīng)濟顧問參加協(xié)約國跟德國簽約的巴黎和會,中途辭職 回到英國,寫了一本書,作出了一個驚人的判斷,認為對德國的賠款不切實際,條件太苛刻了,德國民族根本承受不了,必然把德國逼成瘋子。那一年,他只有三十四、五歲。1969年12月29日,陳之藩在文章中提到這個故事時,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我常常想:我們中國如果有個劍橋,如果出個凱恩斯,也許生靈涂炭就不至于到今天這步田地。
因為沒有真正陶鑄人才的地方,所以沒有真正人才出現(xiàn);因為沒有澄明清晰的見解,所以沒有剛毅骨干的決策與作為。
沒有傳統(tǒng),
不可能鍛造出這樣的大學
在英國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它的國王,甚至不是它的國會,而是它的大學,它的教會,它整個的自治傳統(tǒng)——它的每一個小鎮(zhèn)都是自治的。這三樣才是它牢不可破的千年基石,自1066年以來,英國本土未遭外地侵略的持續(xù)和平,由此造成的文明,就是由這三樣鐵柱子支撐起來的——教會、大學、市鎮(zhèn)自治,它們從各個不同層面,從信仰、教育、公民社會支撐起了影響整個世界的英國,也孕育出這個社會的貴族氣、紳士氣。
中國社會與英國社會的巨大落差——中國社會不可能鍛造出這樣的大學來,最本質的原因是缺乏這樣的傳統(tǒng),有著深厚土壤的自由傳統(tǒng)和浸透到整個社會的習慣。
劍橋的每個學院相對于學校擁有獨立性,每個教授相對于學院擁有獨立性,每個學生可以自由散漫地在學校里尋找自己的學習方式,和知識對話、和自然對話的方式,至于你將來要做什么,都可以自主決定,在這樣放松的狀態(tài)中,每個人最后都是按照他原本的樣式釋放他自己的生命——如果這是一朵桃花,就開成桃花的樣子;如果是一棵蘋果樹,最后就結出蘋果來。沒有給你規(guī)定,你就是你自己。希臘的哲言說:發(fā)現(xiàn)你自己。劍橋大學是一個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方。徐志摩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他自己,他成為了一代詩人,他悄悄地走了,只活了三十五歲,但他的心靈革命在這里被觸發(fā)了。
劍橋大學圖書館。圖片來源:劍橋大學Instagram。
對于中國社會和許多知識人來說,心靈革命還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這是一場未完成的革命。我們的教育還沒有最大限度地給人激發(fā)這種想象的可能性。從我們走馬觀花看到的這些場景,我們能想象北大允許外國的客人這樣自由地穿行,沒有人來管你嗎?——恐怕你連校門都進不去。這里,有校門嗎?沒有看見校門。自由、獨立、開放;向傳統(tǒng)致敬,卻一直是朝著未來的;一直在地上站立的,卻一直是仰望天空的。這就是劍橋的特色。
放在整個人類歷史上,劍橋都是學術重鎮(zhèn),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文明的中心之一。江山可以改變,朝代可以更替,帝王可以過去,但這所大學卻像磐石之固,云天不老。劍河的水在流,這里的大學也還屹立不倒。它給世界一種示范,給世界一種確定性,給世界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是從文化上帶入的,這種安全感是從人類高貴的心靈里生長出來的。大學真正要給人的不是知識,雖然知識很重要,大學真正給人的是一顆高尚的心靈,一顆能夠追求完美的心靈,讓人的心靈能夠完成自我的解放。
劍橋大學校園風景。圖片來源:劍橋大學Instagram。
1922年,當徐志摩離別劍橋,寫下那首《再見吧,康橋》時,他已成為中國的詩人,但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成為一個中國的詩人,而是他成為那個時代重要的精神代言人,他的詩最根本的還不在于文學價值,而在于時代價值。他用這樣的漢語表述,帶出了那樣一個時代,那個時代需要有他這樣的人代言。所以過了這么多年,他的價值還沒有過去。
老實說,他的精神氣質超過了文學價值,超過了他的文學史地位。如果單純從文學價值來說,他的詩不如拜倫,不如丁尼生,不如許多世界上的詩人,但放在中國的特定時空里,1920年代,“五四”時代,他是帶入了清新氣息的人,他把新的精神空氣帶入古老的文明中,讓這個古老的文明有可能跟世界的其他文明融合、對話、碰撞。
這也是中英文明相遇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后才發(fā)生的事情,從1807年到1922年,兩種不同文明在漫長的時間里有磨合有對話,然后才有這樣一個留英學生,用這樣的方式來表述他的心靈世界。一個民族最根本的還是心靈世界,孔子在《論語》中最有魅力的對話,不是那些有關倫理價值的內容,而是審美價值的內容,當曾點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p>
這就是一幅審美的畫面,也正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教育的最高境界,是進入到美的里面,徐志摩在劍橋最大的收獲就是體會到了美。一個人有健康的、豐富的、飽滿的審美趣味,這個人一定是正常的、健全的人。從建筑上,也可以看出一個民族的審美趣味,在田野可以看出,在道路也可以看出,在秩序和豐富當中,美是自然彰顯出來的。人身上最重要的是,內在流露出來的精神的美,這種審美趣味,需要有個觸發(fā)的契機,更需要時間的積累,所以教育最終要把人帶到那個境界里去,東西方都是相通的。
康德,德國偉大的哲學家,在寫他的三大批判時,其中一本就是寫美的。愛默生那篇關于美的文章,提供了一個經(jīng)典的表述:美是三位一體的,就是真、善、美的三位一體,美是核心。大學就是追求真、善、美的地方,我們今天真正要領悟的也是劍橋之美。
本文為傅國涌2017年2月3日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教堂的演講,由周音瑩根據(jù)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