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的減法
我們不妨把禪宗演變史當(dāng)成一個不斷做減法的過程,從不讀經(jīng)書不立文字,到緘默少語肢體傳道,一步步持續(xù)精簡下去,直到內(nèi)心不經(jīng)意間恍然覺悟。南北禪宗之爭實際上就是佛法修持的加法與減法之爭。北宗神秀那個著名的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說的是菩提是“身”,明鏡是“心”,神秀提前鎖定了有形的修煉對象。“心”被喻為鏡子,不時沾染風(fēng)塵,需要不斷擦拭,至于什么時候收拾干凈,誰也不知道。擦鏡子這個動作不可能一次性完成,時間就會持續(xù)疊加上去。修法過程自然不斷延長,仿佛看不到盡頭。打坐必須靜坐如鐘,不能隨意變換姿勢,證明北禪宗的“漸悟”做的是加法。再看慧能的偈語,菩提和鏡子根本就不存在,既然具體觀察對象消失不見了,當(dāng)然談不上鏡子是否惹上灰塵,不需要每天重復(fù)“擦洗”這個動作,參禪不必每日靜止不動,自虐般地辛苦管理身體姿態(tài)。
個人悟道有快有慢,既取決資質(zhì)悟性,又要講究正確方法。神秀的辦法是坐禪不懈,“令住心觀靜,長坐不臥”,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硬撐著不休息,以免養(yǎng)成舒適懈怠的習(xí)慣?;勰芘u這種做法“是病非禪”,質(zhì)問“長坐拘身,于理何益?”長期打坐拘束身體,不煎熬出疾病那才叫怪呢?;勰茈S后幽默地發(fā)了幾句偈語,云:“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元是臭骨頭,何為立功過?”(《五燈會元》卷第二)身體不過是一把臭骨頭,想坐就坐,想臥就臥,靠禪定磨煉這付臭皮囊,純粹是浪費時間。
“道”不是整天僵坐在那里就能修得出來的,心中只要起了“修道”的想法,那都是犯了大忌。有人問如何修法,禪師一般都會勸人放棄,告誡他:“道體本無修,不修自合道。若起修道心,此人不會道。棄卻一真性,卻入鬧浩浩。忽逢修道人,第一莫問道?!保ā段鍩魰肪淼诙?/p>
“道”要自己去“悟”,問是問不出來的?!拔颉钡囊E是眼睛雖然看到了某物,比如鏡子之類的東西,“心”卻暗示自己,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仿佛它們根本不存在。既然外物統(tǒng)統(tǒng)不入法眼,也就不必為它們命名,當(dāng)然就不起生滅之心,這就叫“無念”。有偈云:“見境心不起名不生,不生即不滅。既無生滅,即不被前塵所縛,當(dāng)處解脫。不生名無念,無念即無滅,無念即無縛,無念即無脫?!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谒模?/p>
一切佛法既在心中,就應(yīng)該以最快的速度向內(nèi)深入,不用每天愁眉苦臉地照鏡子擦灰塵,裝模作樣重復(fù)向外追求的功課,搞得身心俱疲。禪宗最反感一個人面對外界誘惑,總是如臨大敵,頭腦里時時刻刻繃緊一根弦。為了拒絕外界引誘,隨時準(zhǔn)備折損軀體,以為不如此自虐,就無法脫離紅塵之“有”,遁入禪境之“無”。
禪宗主張即使身處五光十色的斑斕世界,仍能清澈心境,放空自我,不為任何外物所動。有僧人展示臥輪禪師一偈,自認(rèn)深得禪意,這四句云:“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慧能聽到后,批評此偈仍黏滯在“有”的情境,太受外在對象的束縛,沒有跳脫出來。他自擬一偈回應(yīng):“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shù)起,菩提作么長?!保ā段鍩魰肪淼谝唬┡P輪假設(shè)眼前晃動著一個紅塵之物,似“有”非“無”,如時隱時現(xiàn)的妖魔,必須凝神靜氣去消滅它?;勰懿挥X得眼前出現(xiàn)過任何對待之“物”,因為“心”本清凈,不需參照特定對象去克制欲念。面對身外誘惑,心雖悸動,均與外界無關(guān),根本無須刻意防范。
那個著名的“風(fēng)動”還是“幡動”的故事,很好地詮釋了慧能做減法的理念。故事說,慧能逃亡到廣州法性寺,正好看到印宗法師在講授《涅槃經(jīng)》,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吹動一面幡旗飄蕩起來。看到如此情景,兩個和尚起了爭執(zhí),一個說是風(fēng)在動,另一個說是幡在動。誰都覺得自己有理,無法說服對方?;勰苤苯又赋鰞扇说慕忉尪疾粚?,既不是風(fēng)動也不是幡動,是兩人的心在動?;勰苓@么一說,頓時把印宗法師給折服了,執(zhí)意拜慧能為師。
后人覺得慧能的這個回答非常機智,境界遠(yuǎn)遠(yuǎn)高過那兩個爭辯的和尚。那么慧能的這個解釋到底高明在什么地方呢?高就高在他不從外物的運動軌跡出發(fā)來理解變化。因為從純物理學(xué)的角度觀察,“風(fēng)動”和“幡動”這兩個答案都不算錯。這樣各執(zhí)一詞地爭論下去肯定沒完沒了,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勰芴峁┑拇鸢赣赏廪D(zhuǎn)內(nèi),只純粹關(guān)注個人的內(nèi)心感受,等于徹底打破了“風(fēng)動”還是“幡動”這類固化的二元對立思維。
慧能給出的覺悟路徑是,這個世界是“無?!钡模囊蚓壗患呐既环▌t,沒有什么恒定不變的東西,反正都是“空”,這就是“諸行無?!?。所有事情的發(fā)生純屬偶然,一個人執(zhí)拗地認(rèn)識世界將毫無意義,這就是“諸法無我”。糾纏具體對象的動與不動,癡迷事物的外在狀態(tài),只是一種“妄念”,相當(dāng)于沒有破掉“我執(zhí)”。
“心動”繞開了“風(fēng)”與“幡”這兩個具體對象,走的是“中道”原則??创虑椴灰邩O端,明顯偏于一頭,就會帶有執(zhí)念。無論外界鬧出多大動靜,無論某件事是善是惡,“心”都不會產(chǎn)生任何反應(yīng)?!靶摹辈粍恿瞬攀恰盁o念”,“無念”就是什么事都不在乎,不執(zhí)著“外相”。人沒有執(zhí)念,無論外界發(fā)生了什么,無論“風(fēng)動”還是“幡動”,統(tǒng)統(tǒng)與己無關(guān)。
“無念”不是心如枯井,遇事一點念頭都不起,像毫無生命的木石?!盁o念”是說一個人每當(dāng)有想法時,不輕易被外界左右,不分辨內(nèi)外的差別相,不追究世間的是非對錯,這對一般人而言確實難度很大。要想讓人們輕易拋棄近在咫尺的榮華富貴,拒絕誘人的現(xiàn)實利益,的確不太容易。大多數(shù)老百姓吃齋信佛,正是因為太有“執(zhí)念”,給佛爺上供不是為了求財就是為了生子,恨不得今天拜佛明天就有回報。士林階層信佛,也是希望在獲得心靈的安逸和慰藉,禪宗對原始教義的裁減改造,正是迎合了中國大眾的現(xiàn)實口味。
在原始佛教中,“心”稱為“摩訶”,即“大”的意思?!靶摹睙o形狀沒邊際,無開端沒盡頭,無所謂方圓大小,用肉眼辨別不出紅、黃、白、藍(lán)等顏色差異,也沒有上下短長的分別?!靶摹辈豁毐鎰e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善惡對錯。只要“心”不被牽引,全無取舍念頭,不沾染得失禍福的惦念之情,即是“摩訶”。
慧能做減法,把印度原始佛教的核心概念“彼岸”也給消解掉了。本來需要在死后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變成了瞬間即可獲得的“現(xiàn)報”,相當(dāng)于徹底瓦解了“生死輪回說”與“來世果報論”。既然剎那間就可頓悟,那還花費畢生精力去抵達(dá)“彼岸”干什么。梵語“波羅蜜”就是“彼岸”的意思,如果總是執(zhí)著于外界現(xiàn)象,就會有“生滅”的心念,如同平靜水面蕩起了波瀾,這就是“此岸”。對外境不執(zhí)著不惦念,就不會有“生滅”的幻想,如暢流無礙的溪水一樣奔向心中自在的“彼岸”,遠(yuǎn)離生死意念而不黏附其上。
原始佛教同樣否認(rèn)外物有實體實相,不必用心去捕捉。區(qū)別是禪宗把“無住”“無相”“無念”全部放在當(dāng)下就地解決,一念頓悟即可成佛,沒有懸置在未來,讓人們花費一生的時間去企盼。慧能說得好:“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保ā秹?jīng)·般若品第二》)對現(xiàn)世誘惑不動心即是“無念”,即是解脫,根本不用分出什么“此岸”“彼岸”。
在禪師們眼中,人的肉身猶如一座城池,眼、鼻、耳、舌就像一道道城門。外面有五個門,里面還有一個意念門,貌似駐守在城中心的帝王,這個帝王就是一個擁有自性的“心門”,不必向外觀望,完全可以主宰自我。常人會在心里幻造出一個西方極樂世界,不知道每個人的內(nèi)心就是這個世界,沒有必要再向外尋找。一個人只要斬殺掉妄念這條毒龍,極樂世界就會在心中自然涌現(xiàn)出來。當(dāng)然每個人的根器有深有淺,根器淺的人,依靠的是稱名念佛的外在信念,容易沾染塵世的功利品性。根器深的人身處俗世,心卻超然物外,在“此岸”即獲得覺悟。
慧能深知,修法只要設(shè)定某種外在對象,很容易被管束牽引,深陷其中,無法逃逸。一般人的思維方法是,觀察外物總得用心去分辨真假,整天冥思苦想,希望用“真”破除“妄”。南派禪師的思路正好相反,他們認(rèn)為有了“妄念”之后才想到用“真”去消除,這是錯誤的。其實“真”同樣根本不存在,是人們假想出來的東西,必須打破非真即假的二元對立。
有一安禪師問,既然這世間一切皆“妄”,那么什么才是“真”時,司空本凈禪師答道:“為有妄故,將真對妄。推窮妄性本空,真亦何曾有故。故知真妄總是假名。二事對治,都無實體。窮其根本,一切皆空?!保ā段鍩魰肪淼诙罢妗焙汀巴倍际侨藗冃闹袀卧斐鰜淼母拍?,“真”和“妄”都不是實體,把“真”與“妄”對峙起來純屬荒謬,只有一律歸于“空寂”,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
通過“禪定”“打坐”的方法去尋求什么是“真”,無異于誤入歧途。為了塑造研習(xí)佛法的高大形象,整天枯坐冥想,甚至該睡不睡,長久折磨身體,祈求“入定”的做法,違背了基本人性。禪宗的最高境界是根本沒有“出”與“入”的分際,無意去甄別“有”與“無”的差別。世俗與圣境全部兩忘,主客觀對象一齊泯滅,生活無時無刻不處在“禪定”狀態(tài),不被外界的變化牽著鼻子走,這才是“常定”。真正有覺悟的人要懂得超越外相的約束,心中一片空寂卻又不執(zhí)著于空寂,這就是“不執(zhí)”與“我執(zhí)”的差異所在。
為了簡化修法程序,慧能把佛教“戒”“定”“慧”三學(xué)中的“戒”也給精簡掉了。“定”“慧”本是遞進(jìn)研習(xí)的兩個步驟,慧能把兩者合成一體,不加區(qū)別。按照傳統(tǒng)規(guī)定,修法之人本來先要長時間練習(xí)打坐禪定,才能獲取智慧。慧能明確表示,不需花費那么長時間,只要一念覺悟,就同時完成了“定”“慧”兩道程序。正常的吃喝坐臥都是修法的組成部分,哪有什么“定”“慧”之分。
禪宗做減法可以極端到不贊成保留過去的記憶,甚至決絕到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多大歲數(shù)。有一次武后詢問嵩岳慧安國師年齡有多大,禪師說從不記歲數(shù),武后驚問這是何故。禪師給出的答案是:“生死之身,其若循環(huán),環(huán)無起盡,焉用記為?”生命不斷循環(huán),永無休止,現(xiàn)在的年齡并不代表生命的真實長短,不知哪一天又會進(jìn)入下一個輪回,因此記憶年齡毫無意義。這段答復(fù)似乎有些印度原始佛教輪回說的味道,下面緊接著一段談到“心”的作用,就頗有中式的禪宗風(fēng)格了。他說:“況此心流注,中間無間,見漚起滅者,乃妄想耳。從初識至動相滅時,亦只如此。何年月而可記乎?”(《五燈會元》卷第二)人的生命既然并沒有起始和終點,生與死就是心中妄想出來的幻覺,根本沒有必要用年月日記錄這段歷程。
在禪師們看來,拒絕“記憶”就如同舍棄一種念想,對人生也就不必做出是非善惡的判斷?!吧婆c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辨別?!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诹┮磺斜娚心仟q如佛性般的一點靈明,只是一時起了“妄念”,對身形俗相過于執(zhí)著迷戀,生出各種愛恨交加的感情,造出許多“業(yè)”,陷入生老病死的輪回。盡管如此,身體中的“覺性”并未湮滅殆盡,就像水凍成了冰一樣,濕潤的本性仍然保留了下來。
若能感悟到“覺性”,就相當(dāng)于接觸到了“法身”。“法身”無所謂“生成”,也無所謂“毀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自然不需要記錄起始時間,一旦萌生記憶的想法,就是一種虛妄的執(zhí)念。到最后什么是非道理統(tǒng)統(tǒng)都無所謂了,“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諸知見總盡,不被系縛,處心自在”,(《景德傳燈錄》卷第六)便是登上了“佛地”。
那些如流水一般慢慢細(xì)微貫注進(jìn)人生的喜怒哀樂,均屬于遮蔽真理的情感,還是盡早消滅為好。保持心靈澄凈的要點是,不要故意追尋某個外在事物形成的緣由,只因任何事物都是流動不居無法確定的“空”。如有一位姓龐的居士問馬祖道一禪師“水無筋骨,能勝萬斛舟”是什么道理?馬祖道一的回答是“這里無水亦無舟,說甚么筋骨”。(《五燈會元》卷第三)對“水”和“舟”的關(guān)系仍有念想,不如心中干脆無水也無舟,豈不痛快?這才是真正的“無念”、“無相”和“無住”,與徹底摒棄對年齡的“記憶”是同一個道理。
禪宗公案:一場場猜謎游戲
對凡間俗事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雖然難度很大,卻是禪宗的主導(dǎo)世界觀,不妨稱之為“禪觀”?!岸U觀”慣用類比方法,故意違背常理,經(jīng)常把兩件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事情捆綁在一起進(jìn)行融通解釋。唐代南派禪宗興盛之后,禪師更是以不讀經(jīng)、不打坐為榮,單靠機鋒棒喝傳遞禪意,坊間一直流傳著他們各種狡黠詭辯的舉止言談。這類傳奇故事在禪宗遺留下來的對話集中俯拾皆是,被后人稱作“公案”。這些“公案”很像一段段燒腦的腦筋急轉(zhuǎn)彎。舉個例子,臨濟宗創(chuàng)始人義玄明確表示“不看經(jīng)”,有人就問,那您“習(xí)禪”嗎?義玄說“不習(xí)禪”,那人又問,既不看經(jīng),又不習(xí)禪,您到底能做什么?義玄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總叫伊成佛作祖去。”(《五燈會元》卷第十一)這句話等于什么都沒回答,卻成功繞開了提問者的直接質(zhì)疑。
有個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更是盡人皆知,故事講的是釋迦牟尼在靈鷲山上說法,手持一花,眾人不解其意,唯獨摩訶迦葉發(fā)出會心微笑。佛祖一見頗合己意,于是將正法傳授給迦葉。這個故事刻意表現(xiàn)佛祖剎那間心意靈動的一面,給人的印象,好像佛祖一開始傳道就已樹立起“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以心傳心”的宗旨,與原始佛教弘揚佛法的過程大異其趣。這就把“禪觀”頓悟之法的發(fā)明時間一下子提前了數(shù)百年,溯源到了佛祖創(chuàng)教時期。由此可見,這個故事明顯是宋代以后禪門弟子捏造的。很難想象,佛祖剛剛坐上蓮花寶座,一上來就宣稱所有經(jīng)書統(tǒng)統(tǒng)應(yīng)該丟棄,以后習(xí)學(xué)佛法,一律不準(zhǔn)使用語言,單純依靠表情和眼神交流就夠了。盡管這個傳說相當(dāng)荒誕不經(jīng),卻大大增加了禪宗頓悟傳道的合法性。
“道”只能“悟”,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否則就是悟性低人一等的表現(xiàn),這變成了禪宗信徒故意把修煉過程神秘化所使用的慣技。有一個僧人問徑山道欽禪師:“如何是道?”禪師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所答非所問,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偈語:“山上有鯉魚,海底有蓬塵?!保ā段鍩魰肪淼诙┫喈?dāng)于說,你問我“道”是什么,“道”是不能問的,只有自己去感悟,否則就像山上突然出現(xiàn)生活在水里的鯉魚,海底發(fā)現(xiàn)陸地上的塵土一樣荒謬。
另外一個相似的故事說的是,當(dāng)有人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泐潭神黨禪師回答:“虛空駕鐵船,岳頂浪滔天。”(《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七)意指“道”不可說,就像有些不相干的事情不能放在一起談一樣。正所謂“觸境生心者少定,寂寞忘機者慧沉。傲物高心者我壯,執(zhí)空執(zhí)有者皆愚。尋文取證者益滯,苦行求佛者俱迷。離心求佛者外道,執(zhí)心是佛者為魔”。(《景德傳燈錄》卷第六)
不妨再舉一例,當(dāng)有僧人問嵩山少林寺的惟寬禪師“如何是道?”禪師回答:“大好山?!鄙苏f,我是在問“道”是什么,師父為什么答復(fù)“好山”這兩個字呢?禪師說,你只看到“好山”這兩個字,何曾知曉“道”是什么?僧人又問:“狗是否有佛性?”禪師答:“沒有?!庇謫枺骸昂蜕杏袥]有佛性?”回答是:“沒有。”僧人接著問:“既非眾生,那是佛嗎?”禪師說:“不是佛?!鄙死^續(xù)問:“既然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為什么唯獨和尚沒有呢?”禪師說:“我不是一切眾生?!鄙嗽賳枺骸凹确潜娚?,是不是佛?”禪師答:“不是佛。”僧人不甘心繼續(xù)追問:“佛性是否可見?能否作為思考對象?”禪師最后給出了一個關(guān)鍵性答案:“思之不及,議之不得,故云不可思議?!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谄撸安豢伤甲h”這四個字點出了追求佛法既不能用言語表達(dá),也不宜討論,只有破除“有”“無”對峙才是真覺悟。
禪宗開悟講究突破慣性思維,出人意料地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的難題。以下就是個有趣的例子。宣州刺史陸亙大夫給南泉禪師出了一道難題,他說古人在瓶子里養(yǎng)了一只鵝,這只鵝漸漸成長,體型越來越大,沒辦法鉆出瓶子,如果既不能砸碎瓶子,又不可傷害這只鵝,請問用什么辦法才能放出這只鵝?這明顯是在刁難禪師,禪師沒有直接回答,馬上叫了一聲陸亙的名字,陸亙應(yīng)聲而答,南泉說,這不就出來了嗎。據(jù)說,陸亙當(dāng)場恍然大悟。(《五燈會元》卷第四)南泉有意回避大鵝出瓶的難題,反而把它巧妙轉(zhuǎn)化成純粹的個人心理感受,暗示只要內(nèi)心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么所有困難都能在一念之中瞬間化解。這種近于詭辯的言說套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禪宗的各種“公案”集中。
南禪宗禪師經(jīng)常施展各種奇奇怪怪的形體動作啟悟眾生,動不動就叱喝棒打,拳腳相加,或猛然豎起一指,或擠眉弄眼,或做出女子拜人的姿勢,或用筆墨、手指、拄杖在空中地上畫出圓圈,名叫“圓相”。各種匪夷所思的姿態(tài)與所答非所問的“機鋒”對話,構(gòu)成了“禪觀”的一系列奇葩舉動。其目的無非是讓弟子們即刻感悟佛法,然而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超凡的領(lǐng)悟能力,因此需要禪師動用非常手段勤加提點。
下面講一個“斷指”開悟的故事,說的是后周天龍和尚每逢有人參問禪法,都會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別無其他表示,卻每每讓人頓悟。有一童子遇到有人問道,也模仿天龍和尚豎起一指。有人借此說起了風(fēng)涼話,揶揄既然童子都會做這個動作,可見這小孩子也懂佛法。聽聞此事后,有一天,天龍和尚袖子里藏了把刀子,走到童子面前問他:“聽說你懂佛法?”童子說:“是啊。”天龍又問:“什么是佛?”童子馬上豎起手指,和尚跨前一步一刀砍斷了這根手指,那童子慘叫一聲,跑了出去,天龍馬上召喚他回來,童子一回頭,天龍再問:“什么才是佛?”童子舉起手來一看,指頭沒了,頓時恍然醒悟。(《五燈會元》卷第四)這個有點虐心的故事,昭示出童子模仿的只是禪法表層的動作,并沒有破除內(nèi)心對“有”的執(zhí)念,被砍掉手指后,反而覺悟到真正的“空”到底意味著什么。
神會原來是北禪宗神秀的弟子,一度修習(xí)“漸悟”之法,后來偶遇一個契機,成為慧能門下弟子。在改投師門之前,神會有一次與慧能交談,這次談話雖有問答環(huán)節(jié),最終啟悟卻是通過禪杖棒打完成的。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神會有一次問慧能:“你坐禪時識見佛性了嗎?”慧能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禪杖敲打了神會三下,然后問:“我打你,疼還是不疼?”神會說:“也疼也不疼?!被勰苷f:“那我見了,也沒見。”神會又問:“什么叫也見也沒見?”慧能說:“我說見,是說常見自己的過錯,不見他人的是非好惡,所以說見到了也沒見到。你說疼與不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如果說不疼,就如同草木瓦石沒有知覺。你如果說疼,就與凡夫俗子一樣生出怨恨之心。見與不見都是兩種偏執(zhí)態(tài)度,疼與不疼是可以生滅的有為之法。你問我是否識見佛性,我心里當(dāng)然清楚,卻無法代替你的理解,也不能保證你不迷失。反之,你如有識見自性的本事,也替代不了我去避免謬誤。既然如此,為何不去自我感悟,偏要執(zhí)拗地問我這些問題呢?”(《壇經(jīng)·頓漸品第八》)
有些禪師做得更加極端,根本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只用特定動作示人。比如有這樣一位禪師,每逢有人向他發(fā)問,往往一句話不說,只用禪杖擊地,人稱“打地和尚”。(《五燈會元》卷第三)
佛性即使存留在每個人心中,也不宜作為一個公開話題擺在明面上討論,只能憑借個人悟性去努力參透,因為“此心無始已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dāng)體便是,動念即差。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景德傳燈錄》卷第九)這幾句話成雙成對地羅列出諸多概念,目的還是想破掉二元對立的慣常思維。
一般俗人把佛陀傳心的意思,理解為心上別有一法,它會靜靜待在某處,等待人們動用心思去求證索取,這叫“將心覓法”。其錯誤就在“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于心,歷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dāng)下無心,便是本法”。(《景德傳燈錄》卷第九)學(xué)佛之人的要訣是,不要在“心上著一物”,自以為“心”上另有佛法。佛法不是實體,不是教條,法身即“虛空”,或者反過來說,“虛空即法身”。(《景德傳燈錄》卷第九)“法身”與“虛空”既然連在一起,用“心”去體悟就不能太具體化。有禪師把“法身”看作世上常見的事物,說什么“法身”是青青翠竹,黃花也無非“般若”,“法身”“般若”變成了郁郁蔥蔥的山林美景,看上去多么詩情畫意,豈不賞心悅目?
然而在有些禪師看來,“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不能把“法身”“般若”看成太具體的東西,因為“法身無象,因物現(xiàn)形”,不會固定成為某根竹子或某個花朵,而是如影隨形,即時變幻。與此同時,修煉“法身”也不能過度勞累身形,把禪居修法搞得非同常人。而是要放松身心,保持普通生活節(jié)奏?!笆且越獾勒?,行住坐臥,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诹?/p>
禪宗與原始佛教的最大區(qū)別是,淡化了僧人的“厭世”心理,不因“厭世”而“棄世”。他們并不覺得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苦不堪言,反而學(xué)會從中尋找樂趣,同時又能身處“現(xiàn)世”,不生妄心,佛法也從“出世間法”變成了“入世間法”。但這里面潛藏著巨大風(fēng)險,一旦被紅塵繁華迷惑,又無劃定禪修與俗務(wù)界限的自覺,修習(xí)“禪觀”之人就很難分清什么是佛法允許的行為,什么是放棄信仰的墮落。誰也不敢保證,始終自覺堅韌地守住那一份可疑的“禪意”。說不定哪天一時心旌搖曳,動了凡心,被風(fēng)花雪月、良辰美景勾引過去,亦屬正常,墮落與守正,其實就在一線之間。
“禪觀”流行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任何開悟都純屬個例,無法相互參照,完全是一種個人體驗。所有參禪經(jīng)驗都建立在隨機悟證的機緣偶合之上,沒辦法由旁人的感受獲得證明,某人的經(jīng)歷如果換成別人去體會就不一定靈驗。這就很容易使修習(xí)禪法之人失去確切標(biāo)準(zhǔn)的引領(lǐng),經(jīng)常陷入迷茫狀態(tài)。
禪宗“公案”中的對話大多簡捷曉暢,宋明以后的新儒家教化弟子多采“語錄體”,即明顯受到禪宗公案的影響。禪宗僧人喜歡有話不直說,多靠形體動作現(xiàn)場點撥,如同上演一出出啞劇。大多數(shù)情況下很難猜測他們的真實意圖,因為沒有更多的語言文字做參考,經(jīng)常無從判斷禪宗弟子對佛法是否真的有所領(lǐng)悟,或者覺悟到什么程度。只好權(quán)且相信,在這一場場的猜謎游戲中,每個人都已經(jīng)被瞬間點化,成佛概率大大增加。事實是否果真如此,那就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知道了,后輩很難與這些身處具體情境中的個人發(fā)生共情。
了解禪宗乃至整個佛教的道理,似應(yīng)盡量接近當(dāng)事者的心態(tài),培育敏銳的現(xiàn)場感,不可一味用現(xiàn)代社會科學(xué)的標(biāo)尺隨意裁量其中含義。佛教史研究大家湯用彤先生曾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堪作后輩學(xué)人深究佛理的指南。他說:“宗教情緒,深存人心,往往以莫須有之史實為象征,發(fā)揮神妙之作用。故如僅憑陳跡之搜討,而無同情之默應(yīng),必不能得其真。哲學(xué)精微,悟入實相,古哲慧發(fā)天真,慎思明辨,往往言約旨遠(yuǎn),取譬雖近,而見道深弘。故如徒于文字考證上尋求,而乏心性之體會,則所獲者其糟粕而已?!保猛骸稘h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跋》)
禪宗與明清文人的精神傳統(tǒng)
禪宗對原始佛教大做減法,特別是樹立起“不立文字”這條新規(guī)矩,極大方便了文化層次較低的普通人接觸了解佛學(xué)。禪宗僧人經(jīng)常親力親為地從事各種體力勞動,他們勤勞樸拙的外觀形象和行事做派更容易拉近與平民階層的距離。與此同時,禪宗強調(diào)“心”的直覺感悟,也在極大程度上塑造了宋明新儒學(xué)的思維取向與文人趣味。繼宋代理學(xué)論著頻頻采用通俗易懂的語錄體書寫之后,明代文壇又衍生出大量感悟人生的性靈小品,文人墨客圈子里到處洋溢著禪意盎然的舉止風(fēng)尚。
這些性靈小品表面上都是一些老生常談,教導(dǎo)人們?nèi)绾握_調(diào)理心情,恰當(dāng)從事人際交往。倘若仔細(xì)辨析,這些文字幾乎到處充斥著禪宗“無念”與“不執(zhí)”的思想痕跡。如談到一個人要有所作為,就必須把握好出世入世的分寸感。首先要培養(yǎng)閑情逸致的超越情懷,打好置身紅塵的品性根底。防止入世太深,陷入塵緣因果的循環(huán),難以解脫。這番感悟也可倒過來理解,一個人若想變得高雅,就得先入俗境,熟悉個中滋味,否則無法真切體會空寂孤獨的苦趣。
佛家有言:“終日吃飯,不曾咬破一粒米;終日著衣,不曾掛著一條絲?!弊鍪录饶軗?dān)當(dāng)社會責(zé)任,又懂超脫塵緣束縛。仕途順?biāo)祜@赫一時,要時時遙想歸隱林下的閑適,利欲之心自然淡化。不擔(dān)當(dāng),就無法完成儒家倫理規(guī)定的事業(yè);不超脫,就缺乏超越凡間的灑脫和胸襟。宣揚的無非是“出世”的道理,就隱藏在“涉世”機緣之中。功德盡在心里,不必徹底杜絕與世人交往,故做絕欲灰心的逃離姿態(tài),應(yīng)講究的是“性天澄徹,即饑餐渴飲,無非康濟身心;心地沉迷,縱演偈談禪,總是撥弄精魄”。(《菜根譚·概論》)這其實與禪宗悟道的方式并無二致。那些口口聲聲討厭喧囂鬧市之人,故意吵嚷著避開人群,尋求靜寂之所。豈不知刻意追求世外凈土,便是著了“我相”,動了根性,脫離不了對“自我”的執(zhí)著,不可能達(dá)到“人我一空”、動靜兩忘的境界。山林荒野雖是世外勝地,只是一旦刻意經(jīng)營成一種戀戀不舍的“執(zhí)念”,未免形如市場營銷的技藝。
禪宗的人生哲學(xué)還可用于為官之道,比如有些人堅持為官一方,就當(dāng)廉潔清正。這話看上去沒什么毛病,但君子雖重節(jié)操,卻也要靈活處世,有含垢納污的雅量,包容一切善惡賢愚。沒必要對周圍世界的不完美過度敏感,苛求道德人格的純粹和高尚。正像土壤存有污穢才能滋生多樣生物,水若清澈到極致魚類就無法生存,都是一樣的道理。這些感悟明顯有老莊思想的影子,讓人想起“難得糊涂”這句古人常說的處世格言,流露出的是禪宗贊賞的人生態(tài)度。
擁有禪意的心靈,不是去盲目追求“禪定”,而是在紛擾世事的環(huán)繞下仍能保持寧靜。淡泊的心境需要從濃艷歡場中求來,鎮(zhèn)定的操守必須在塵緣中歷練。真正的身心自在是隨性而動,不執(zhí)念于外物,卻也不故意摒絕外界侵?jǐn)_。如果尚有浮云富貴的企盼,不妨隨性飲酒賦詩,瀟灑快活,只要活得盡興就不必故意擺出一付眾人皆醉唯己獨醒的樣子。糾纏還是擺脫世俗生活的羈絆,完全取決一心之念,心里了然澄明,即使身處糟糠屠場,也是如在凈土。否則縱是嗜好琴鶴花竹的雅事,也如魔障未除。這就是佛家所謂“不為法纏,不為空纏”(《菜根譚·閑適》)的意境。你看,明代文人描述生活狀態(tài)和勸誡修養(yǎng)的詞語,帶有多么濃厚的禪意。
禪宗的生活態(tài)度同樣深深滲透進(jìn)明清書畫的風(fēng)格演變之中,明清畫家認(rèn)為,書法繪畫雖是雅事,如果一味做出貪婪癡迷的作態(tài),就變成了商人市儈的追求。只有做到自心無染無執(zhí),俗境才如仙都,心里但凡有一絲牽掛,樂境便轉(zhuǎn)成悲地。正所謂“人生禍區(qū)福境,皆念想造成”“念頭稍異,境界頓殊”。(《菜根譚·概論》)
禪宗破解的是“心”對“物”的戀眷執(zhí)迷,“心”不黏連在“物”上,方可靈動不羈,并不是真的對外界變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錢鍾書先生曾提及禪宗對中國美學(xué)意識的塑造,特別是對詩詞寫作風(fēng)格的熏染。禪宗講“空”,但詩不可“空言”。所謂“得意忘言”中的“意”還是有對象可觀,描摹“鏡中花”“水中月”這些意象的前提是有鏡有水,才反襯出“花”與“月”。如果“鏡”“水”不存,就無所謂“花”和“月”,如果真如禪家所云徹底斷絕文字,那就無詩可寫了。所以“悟”還須有“力行”的一道程序要走,必先有“道”有“言”,才可能“無道”“無言”,緘默猶如畫中的留白、音樂中的靜止。(錢鍾書:《談藝錄·妙悟與參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
道家說“道”不可言,卻仍在不斷做出解釋。禪家說不立文字,卻仍不時借助文字邁向覺悟,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公案”文本?!独献印贰肚f子》《壇經(jīng)》成為著名經(jīng)典就是例子。中國的思想世界有形與無形相互交織,不斷彼此滲透,這是禪宗與原始佛教不一樣的地方,也是與文人習(xí)氣相互契合的緣由之所在。
(本文摘自楊念群著《問道:一部全新的中國思想史》,重慶出版社,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