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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洪子誠:《百年新詩選》“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

2023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對《百年新詩選》(上、下)做了修訂重印。在出版方看來,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形式,而現(xiàn)代新詩則能包含20世紀的中國人最原初、最美好、最本真的體驗。

2023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對《百年新詩選》(上、下)做了修訂重印。在出版方看來,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形式,而現(xiàn)代新詩則能包含20世紀的中國人最原初、最美好、最本真的體驗。

《百年新詩選》(上、下)


《百年新詩選》由當代文學研究學者洪子誠和海外漢學名家奚密領銜,吳曉東、姜濤和冷霜等著名新詩研究者參與編寫,100年來108位詩人而成。編者、詩人的陣容皆可謂神采奕奕、耀眼奪目。該書在2015年推出第一版,編選者在今天類乎“詩三百”的極簡約形式和十幾卷本以至幾十卷本的宏大規(guī)模之間,選取一種“適度”篇幅的選本作為補充,是旨在面向詩歌愛好者的普及讀物,同時又為想了解新詩歷史和現(xiàn)狀的讀者提供進一步深入的空間。

為了讓讀者對詩人的生平、創(chuàng)作歷程和藝術特點有所了解,詩選將簡要“導讀”的撰寫作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提供可以擴充閱讀的詩集目錄。編選者為這部詩選以“時間和旗”與“為美而想”為名,命名雖然帶有偶然的因素,但也多少體現(xiàn)了他們對新詩與歷史、時代的關聯(lián),以及新詩在藝術構型、探索走向上的某種理解。

“在這個文學發(fā)生很大變化的今天,現(xiàn)代新詩可能也是最具生產性和問題性的文體。這兩本詩集,試圖讓讀者進入詩歌的世界,重新激發(fā)對文學新的思考。”該書責任編輯衛(wèi)純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在他看來,關于現(xiàn)代新詩的書,近年來很是走俏,如《給孩子的詩》等等?!熬拖衲切┨钌睦L本,當下的人們急需尋找溫暖心靈、啟發(fā)智性的良藥。而堪稱文藝作品中璀璨明珠的現(xiàn)代新詩,其實具有極大的潛力。且不論高校學生對它一貫熱情的消費能力,就像高曉松、老狼、李健這樣的音樂才子,在閱讀與創(chuàng)作中,也無不受現(xiàn)代新詩的影響。這兩本書有望成為最經典的現(xiàn)代新詩讀本,長銷不衰?!?/p>

該書主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洪子誠,1961年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后留校任教職,長期從事中國新詩、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和教學工作。出版有《中國當代新詩史》(與劉登翰合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我的閱讀史》等著作。

近日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洪子誠暢談了該書的編選成書經過,并對新詩發(fā)展過程中的諸多問題給出了自己坦率的見解。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已經85歲高齡的學者,至今未改自己的潮汕鄉(xiāng)音。

在會面結束前,應采訪者請求,洪子誠從書中挑出了中國臺灣詩人林亨泰的那首《書籍》,表示“這首詩寄托了我對書本的感情”。隨后便用輕柔的口音誦讀起來,“在桌子上堆著很多的書籍,每當我望著它們,便會有一個思想浮在腦際,因為,這些書籍的著者,多半已不在人世了,有的害了肺病死掉,有的在革命中倒下,有的是發(fā)狂著死去。這些書籍簡直是從黃泉直接寄來的贈禮,以無盡的感慨,我抽出一冊來。一張一張地翻看,我的手指有如那苦修的行腳僧,逐寺頂禮那樣哀憐。于是,我祈禱,像香爐焚熏著線香,我點燃起煙草……”

洪子誠。攝影 權義


【對話】

《百年新詩選》立意在做一部“中型的詩選”

澎湃新聞:《百年新詩選》上下兩冊,2015年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最近三聯(lián)書店又再版推出,由你和奚密、吳曉東等五位教授主編。奚密出生中國臺灣,現(xiàn)在任教于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能否回憶下你們是如何結識的?

洪子誠:上世紀90年代末,奚密曾到北大當作訪問學者,應該是掛在謝冕先生名下,期間我們有過一些交流,聽過她做的講座。2005年之后,北大成立中國新詩研究所,和首師大中國詩歌中心合作,舉辦過多次詩歌研討會,她也常參加。奚密在國外研究中國新詩的學者中有很高的成就。

至于編纂《百年新詩選》,2009年底我就有這個念頭。因為新詩已經百年,從90年代末開始就出現(xiàn)許多紀念、總結性的活動,編選百年中國新詩選是其中一個項目。我覺得也可以找一些理念相近的朋友一起來做這個工作。

澎湃新聞:能否具體介紹下當時出版的情況?

洪子誠:當時出版的新詩選大體上有兩類,一類是大型、多卷本的。比如謝冕老師主編的《百年新詩總系》,總共有10卷,作品8卷,理論和資料各一卷。作品部分按照現(xiàn)代文學史一般公認的分期方法劃分,每一卷都有五六百頁。當年的另一部大型百年新詩選,是長江文藝出版社組織實施的《中國百年新詩大典》,這部詩選體量更大,有30卷,讓我和程光煒擔任總主編,各分卷主編也都是著名新詩史研究者和批評家。

另外一類是小型的詩選,如當時出版的多種《新詩三百首》,它們的閱讀對象是一般讀者。如牛漢、謝冕主編的《新詩三百首》,在排列上,完全打破歷史次序脈絡,按照入選詩人姓名音序排列,以“好詩”作為標準將新詩歷史平面化、空間化。在編選方式上也有創(chuàng)造性,在設定二十幾位編委之后,通過編委提名確定候選名單,然后通過編委投票,以得票多少取舍,并說這是一種民主、公平方式?!懊裰鳌碑斎皇呛玫?,不過二十多人投票的方式總覺得不大靠譜。藝術作品的遴選、價值判定有時倒是需要獨斷。

因為當時出現(xiàn)這樣或大型或小型的詩選,我就有了在這兩種詩選間“執(zhí)兩用中”,做一部中型的詩選的念頭:它兼顧研究者學校詩歌教學的需要,同時也讓一般讀者能夠閱讀、使用。既集聚百年的“好詩”,也能呈現(xiàn)新詩發(fā)展變化的線索。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百年新詩選》的編者都是學界的學者,并沒有吸納進詩人或者評論家,這是一種怎樣的考量?

洪子誠:其實開始我也征求過一些詩人和評論家的意見,覺得這樣可以在新詩研究者之外,加入詩人的視角,或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一度也邀請西川加入,他也同意了。西川是位優(yōu)秀的詩人、批評家,但他提出的篇目和我的設想差距太大,他畢竟不是做新詩史研究的,對歷史情境缺乏較全面的把握,這樣合作起來就很困難。最后決定,還是找大學里有長期的新詩教學經驗,對新詩有自己體會的學者來擔任。

除了我和奚密之外,吳曉東、姜濤和冷霜都是新詩史研究者,在大學也從事這方面的教學工作。姜濤和冷霜雖然也是詩人,寫了不少出色的詩,但他們的身份更多還是新詩史研究者。這樣的編者班子,有好處當然也有弊病,可能會有一種學院派的“偏見”。但任何一種選本如果要有特色,就難以避免“偏見”。我以為,這總比面面俱到的,顧及全體,平衡各種派別、風格的平庸的選本要好些。因此,《百年新詩選》也就是“一家之言”,應該也有另外的,表達不同理念和編選標準的選本,讓它們構成對話的關系。

編輯理念上,“以詩人為主,而不是以作品為主”

澎湃新聞:你們如何確定選編的原則和具體標準?入選的詩人和作品主要考慮哪些因素?

洪子誠:我已經退休很多年了,沒有教學任務,比較閑,許多具體工作就由我來做。包括入選詩人、作品的標準,詩選編排方式,編選工作的具體步驟等。各位編者提供的篇目匯總、統(tǒng)計,以及最后定稿都是我來做。從2010年開始,花了有兩三年的時間。一是奚密他們教學科研工作都很忙,另外是我們確實做得比較認真。

我開始提出了幾條體例的想法,經過討論獲得認同。一個是以詩人為主,不是以作品為主。有的詩人有一兩篇不錯的作品,但總體上說他在詩歌史上的位置并不重要,就不考慮。入選詩人要有一定的寫作量和時間長度,有一定穩(wěn)定性。這主要是針對在時間上很靠近的詩人。作品選取的原則,以詩人在思想藝術上的成就為主,同時也兼顧文學史影響的方面——這兩者并不是都很統(tǒng)一,如近些年林徽因的名氣不小,但她肯定不是一位很好的詩人。

我們給這兩冊詩集取名,上冊是《時間和旗》,下冊是《為美而想》?!皶r間和旗”取自詩人唐祈40年代一部詩集的名字,不過把“與”弄成“和”,也是將錯就錯,覺得“和”更好。“為美而想”取自80年代青年詩人駱一禾的詩句?!捌臁钡囊庀?,在馮至《十四行集》的第27首中也出現(xiàn)過:“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边@兩個書名,也許能一定程度表示我們選詩的標準:詩與時代的光、黑夜、草木榮枯的關聯(lián),以及將“把不足道事體”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凝定、“構型”。說起來,我們幾人都不大喜歡感傷和濫情的作品。

澎湃新聞:你們合作過程中有怎樣的分工?是否出現(xiàn)分歧?如何協(xié)調、解決不同意見?

洪子誠:在開始階段,我們每個人提出自己的詩人名單,各自的名單確實存在不同選擇,其中重要原因也在各自研究的重點不同上。經過交換意見和三輪名單重擬,大體趨于一致。但還是存在不同看法,只有經過協(xié)調解決。這個過程中,也不是絕對的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如果有一位主編堅持某一詩人必須入選,我們都會尊重他的意見,因為這種堅持有他的理由,況且有時候少數(shù)人的看法可能是真知灼見。

在名單確定后,分工采取“認領”的方式,也是顧及個人不同研究領域。奚密除內地詩歌外,對中國臺灣、香港現(xiàn)代詩有深入研究,和馬悅然合作編選過《20世紀臺灣詩選》,這次請她加盟,也是考慮到她對這一部分很熟悉。我和冷霜比較側重當代部分,吳曉東側重現(xiàn)代,姜濤是現(xiàn)當代都兼顧。不過,我也“客串”負責了商禽、林亨泰、西西、梁秉鈞幾位臺港詩人的編選。我還向黃子平求援,他給我發(fā)來臺北洪范書店《西西詩集》的PDF版。內地簡體字版的《西西詩集》是在2015年才出版的。

說到分歧,大概有那么十幾位詩人大家看法很不同。如上世紀80年代之后的一位重要詩人,大家的意見就很不相同,最終就是有所妥協(xié),能傾聽對方意見,獲得某種理解(不是說完全認同)。至于木心,也有不同意見。我知道批評家和讀者的看法也很不同。我就不大喜歡他的詩,拋開“原創(chuàng)性”的問題不說,我不喜歡那種姿態(tài)。不過說起來,人活在世上,包括為人、寫作,不論是否有意識都在呈現(xiàn)某種“姿態(tài)”吧。

原來設定每位詩人作品能多選幾首,十多首到二十首,這樣比較能呈現(xiàn)他的全貌,包括詩藝的變化。但最后出版時限于篇幅,只好刪減,這是無奈的。不過我認為這部詩選比較有特色的地方是,每位詩人前面的生平簡介和思想藝術特點的導讀。雖然只有幾百字到千把字,但都是我和編者們認真撰寫,言簡意賅,體現(xiàn)了我們多年研究新詩的心得。

澎湃新聞:我還想再問一下,新詩發(fā)展了百年,這里面有的詩人,他的作品很有名,但他在做人做事上比較有爭議,在編選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這樣的問題。

洪子誠:按照“詩為心聲、詞乃情物”的傳統(tǒng)理解,為人和作詩難以分離。不過這里面的關系也有復雜的方面。上世紀50年代上大學的時候,我曾讀過魯迅推薦的,蘇聯(lián)魏列薩耶夫的《果戈理是怎樣寫作的》這本傳記,寫到這位著名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為人之間的分裂,果戈理的自吹自擂,不擇手段欺騙、撒謊等等。所以,我們也會注意把詩人和作品做適當區(qū)分,但重點上還是看詩歌作品本身的質量和生命力。

洪子誠。攝影 權義


“‘當代文學’和‘新詩’都是歷史的概念”

澎湃新聞:所謂新詩,是指五四運動前后產生的、有別于古典、以白話作為基本語言手段的詩歌體裁。新詩的語言載體是白話文,我注意到胡適曾提出,白話文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唐代,周作人也提出,“現(xiàn)在的用白話的主張也只是從明末諸人的主張內生出來的”。就此你怎么看?

洪子誠:胡適和周作人追溯歷史的方式,主要還是為他們的文學主張?zhí)峁┮罁?。確實,五四文學、詩歌的語言媒介變革和明清的某些文學主張、實踐有關聯(lián),但是五四以后的新詩、白話小說和明清時期的白話小說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到了明清時期,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的分裂越來越大,逐漸發(fā)展成不同的兩套系統(tǒng)。五四運動的文學革命,就是要打破這種斷裂的狀況?,F(xiàn)在有一種說法,說現(xiàn)代漢語是一種反詩意的語言,這值得討論。我的看法是現(xiàn)代漢語有不同的“詩意”。

澎湃新聞:你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被許多學校當作當代文學史教材。在你看來,新詩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該如何定位?

洪子誠:這點上,我跟《百年新詩選》的幾位主編的意見是相同的。雖然百年新詩一直存在“合法性”問題,新詩危機的說法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一次,但我們都認為新詩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的地位很重要,也取得不小的成就。但它確實也是處在探索的,建立自身“傳統(tǒng)”的過程中。至于談到“當代”的新詩,那么,50到70年代大陸的詩歌是較為低落的狀態(tài),有成就的詩人和好作品不是很多?!拔母铩敝蟮脑姼栌辛撕艽笞兏?,要充分肯定北島那一代詩人在當代詩歌變革上的意義和功績。

澎湃新聞:回到這本《百年新詩選》的書名,“百年”和“新詩”之間就有一種悖論,都百年了,為何還叫做“新”詩?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洪子誠:這和如何認知當代文學的問題是一樣的。如果當代文學從1949年算起,到現(xiàn)在已經70多年了,為什么還叫“當代”?“當代”就是當下、現(xiàn)時代的意思,顯然存在語義上的矛盾。上世紀90年代初,我到日本講課,日本學者就提出了這個疑問,他們不大能接受“中國當代文學”這個概念——現(xiàn)在當然已經認可了。

1997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叫《“當代文學”的概念》討論過這個問題,發(fā)表在《文學評論》上,指出“當代文學”是個歷史概念,它的產生有特定背景,有特定含義。從文學概念史上考察,五四運動發(fā)生到1949年之前,最普遍使用的概念是“新文學”。50年代后期,開始出現(xiàn)“當代文學”的概念,認為1949年之后中國文學已經發(fā)展到新的階段,成為社會主義性質的文學,它比五四以來的新文學處于更高的階段,需要給予命名,這才有了“當代文學”的說法。有了當代文學這個概念之后,在描述1949年之前的文學的時候,也逐漸使用了“現(xiàn)代文學”的概念。因此,我說的當代文學“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文學,就是這個意思。

新詩也是這樣,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區(qū)別于“舊詩”。當然,現(xiàn)在大家使用這些概念,理解上已經發(fā)生分化,含義也與它們生成的時候不一樣。尋找代替說法也不是不可以。編這部詩選,我就有采用“現(xiàn)代漢詩”的念頭。奚密和王光明教授都主張使用“現(xiàn)代漢詩”、“現(xiàn)代漢語詩歌”來取代“新詩”。他們的理由是能夠消除新詩和舊詩的隔閡,把對立面給消解掉,也可以有更大的包容性,可以把中國本土之外華文寫作的作者都包含進來。但是后來,詩選主編多數(shù)還是主張用“新詩”,一是它的通用性,而“現(xiàn)代漢詩”在大陸用的非常少。另外“新詩”和“舊詩”(包括古代詩人的寫作,和現(xiàn)代人的舊體詩寫作)在我們的語境中,仍處于一種“結構性”的對峙關系。古典詩歌對新詩的壓力并沒有因為提倡“和解”而消弭。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詩”的原生意義并沒有失效,它仍然表現(xiàn)了探索性和行程中的意味。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百年新詩選》2015年第一版出版后,《讀書》雜志曾經召開過一次座談會,你在會上提出“新詩歷史,就是維護‘邊緣’地位,與出離邊緣地位而進入“中心”的兩種詩學主張、詩歌潮流交錯、變換、沖突、協(xié)商的歷史?!蹦芊窬瓦@一觀點展開談談?

洪子誠:我講這個話是有背景的,這主要是關于左翼詩歌的評價問題。因為存在一種看法,認為左翼、革命詩歌,那種直接介入時代、戰(zhàn)爭、革命運動的詩,往往語言粗糙,缺乏詩意和詩質。但事實并不是這樣。上世紀30年代艾青的詩,同我在50年代讀的洛爾迦、艾呂雅、聶魯達、??嗣诽厮麄兊恼卧?,都是很出色的。如艾呂雅的《自由》《宵禁》《在西班牙》等(羅大岡中譯)。其實新詩的發(fā)生,它的出發(fā),與現(xiàn)實生活取得有效關聯(lián)是重要的基點,這一關聯(lián)也包括時代的重大事變。因此,不能將“邊緣化”設定為新詩的本質。但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渴望進入“中心”,對政治、革命、政策的簡單、圖解性配合,也確實損害了新詩的質地和聲譽。

新詩寫作,“天賦與后天訓練不可偏廢”

澎湃新聞:就我的觀察,現(xiàn)在寫新詩的蔚然大觀,同時寫古體詩的也大有人在。你怎么看待這兩種寫作方向的并存,它們之間是不是也會生發(fā)出相互的影響?

洪子誠:我是認為只要是出自自己喜好的選擇,無論是哪種寫作都很好。其實,新詩詩人受古體詩影響,甚且是自覺從古詩中吸取營養(yǎng),在意境、語言、意象等方面進行轉化,從新詩發(fā)生之始就一直在進行。如三四十年代的何其芳、廢名、卞之琳、辛笛,五六十年代阮章竟的“新邊塞詩”、沙白的詞和小令的仿制、以至郭小川的“新賦體”,包括中國臺灣的余光中、周夢蝶等都對古體詩有所借鑒。當然,它們有的成功,有的失敗。80年代以后的新詩寫作,也有不少從古體詩“取法”的實踐,如張棗,如柏樺、陳先發(fā),都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相比起來,那些只寫舊體詩的人可能與新詩的隔閡更深,這也是為什么寫舊體詩的人很多,但大部分的作品都是陳詞濫調,可以說是“詩八股”。

澎湃新聞:一般而言,一種文體的發(fā)展是實踐和理論并行的,針對中國古代的古體詩,有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等詩論,但是針對新詩,似乎搜集、擇選、呈現(xiàn)的“史志”為多。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洪子誠:《文賦》和《文心雕龍》都不是專門的詩論,是針對寫作的各種問題、關系所作的論述。古代其實也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種完整、系統(tǒng)的詩歌理論著作,大多是以詩話的形式出現(xiàn)。針對你的提問,我想借這部詩選主編之一的姜濤教授的一段文字來回答。他在另一部詩歌選本的導言里提到,20年代梁實秋質疑:“偌大的一個新詩運動,詩是什么的問題竟沒有多少人討論”。在梁實秋看來,對詩的“本體”問題冷落,似乎成了新詩運動先天的不足。但是姜濤指出,換個角度看,這種不重“原理”只重“嘗試”的態(tài)度,恰是早期新詩的獨特性:當新詩的“體制”尚未生成,對語言可能性的探索,對詩與廣泛社會關聯(lián)的追求,相對于滿足“本體性”的約束,更能激起新詩詩人的寫作熱情。現(xiàn)在看來,胡適的“作詩如作文”的提法,以及后來對“詩的經驗主義”的強調,的確模糊了“詩”與“非詩”的界限,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風格問題,胡適的目的是將詩歌的表意能力,從封閉的符號世界中解放出來,以便包容、處理急遽變動的現(xiàn)代經驗。

當然,新詩已歷百年,和胡適的時代早已不同。但“不斷向世界敞開的可能性立場”在今天仍舊有效。上世紀80年代也曾出現(xiàn)過為新詩“本體”作系統(tǒng)論述的熱潮,出現(xiàn)了若干論著,但它們都沒有產生什么影響。

澎湃新聞:那么是不是也可以這么理解,不管是古體詩還是新詩,詩歌的創(chuàng)作都不是“教”出來的?

洪子誠:因為我不會寫詩,或者說寫不好,所以我很相信寫詩是要有“天賦”的。像我這樣在寫詩上很愚笨的人,再努力也是白搭。不過,在天賦基礎上,確實還有一個“鍛煉”手藝的問題。在當代,常常強調生活、立場、情感的重要性,技藝問題常被忽略。手藝當然不是單純指某種技巧手法,它包含體驗、想象力、語言敏感等多種綜合因素。波特萊爾的詩中就曾說過,“我們在路上偷來暗藏的快樂,把它用力壓擠得像只干了的橙子?!薄拔要氉砸蝗隋憻捚娈惖膭πg,在各個角落里尋找偶然的韻腳?!薄@些都暗含了手藝鍛煉的重要性。

“無法預料新詩未來的情景”

澎湃新聞:前些年湖北女詩人余秀華的詩作,曾經火爆網絡,很想聽聽你對她作品的評價?

洪子誠:余秀華我當然知道,我覺得她有不少詩寫得很好,有自己的感受、見解,想象力豐富,語言也不落俗套。為什么沒有入選這部詩選?因為我們不是做年度詩選,《百年新詩選》入選詩人要有一定寫作時間長度,她在2015年前后才受到注意。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打工詩人、打工詩歌?

洪子誠:打工詩人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就出現(xiàn)了,開始是集中在深圳。打工者書寫自己的生活、情感、他們的艱辛,這肯定有積極的意義?!按蚬ぴ娙恕焙汀按蚬ぴ姼琛钡纳矸?、詩歌類型的設定,在一個時期也是必要的。不過我并不大贊成總是依靠身份和類型認定,作為詩人,他們詩歌作品的價值才是主要憑據。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新詩經過百年的發(fā)展,它未來會有哪些走向或者趨勢?

洪子誠:這個我真的不知道,這很難預料。我是做文學史研究的,主要是試圖盡量了解歷史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然,好的歷史研究不僅說明過去,也在解釋現(xiàn)在和預測未來。但我缺乏這種前瞻的能力,過去我也有許多的預想,但大多都落空了,有些預測甚至和現(xiàn)實的發(fā)展正相反。

記得上世紀90年代,那真的是詩歌的“冬天”。1994年《詩探索》這個刊物曾舉辦我和劉登翰合作的《中國當代新詩史》討論會,記得牛漢、鄭敏、西川他們都參加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老詩人鄭敏就抱怨她的詩集沒有出版社愿意接受。那個時候,就像王光明在《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中描述的,“燈光暗轉,帷幕放下,劇情已新……許多東西一夜之間從悲劇變成了喜劇”,“詩歌似乎真的進入了黃昏與黑夜”。在那個時候,奧登的“詩歌不會使任何事情發(fā)生”,特別是西班牙詩人希門內斯的“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為被悲劇氛圍籠罩的詩人廣泛征引,成為他們對詩的性質、命運、功能的辯護詞。在那個時候,我,可能還有其他人真的預想不到現(xiàn)在新詩寫作、出版、活動、評獎……能熱鬧到這樣的程度,想象到詩人今天會變得這樣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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