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蘇格拉底之死是思想史上最著名的死亡之一,標志著民主雅典的衰落與希臘黃金時代的消逝?!抖据乐禾K格拉底、希臘黃金時代與正當?shù)纳睢芬粫蕴K格拉底審判為起點和終點,通過還原雅典的現(xiàn)實政治、相互沖突的理念、獨特的法律體系和宗教思想,試圖以雅典人的視角呈現(xiàn)蘇格拉底審判及其死亡時的基調(diào)、氛圍以及涌動的暗流。本文摘自該書第四章,關(guān)于公元前483-前411年的雅典中心——雅典市政廣場。
小小的勞里昂[銀色]貓頭鷹
將會連綿不絕地涌來
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都圍繞著你,
這些嬌小的種鳥會不斷繁殖,
在你的錢袋里筑巢
孵化出小小的銀幣。
—阿里斯托芬,《鳥》,1106–1108
雅典市政廣場是一個熱鬧的中心,是雅典的心臟、脊椎、肝臟、脾和肺,也有人說它是民主、自由權(quán)、言論自由和“希臘奇跡”的發(fā)動機?!癆gora”(雅典市政廣場)一詞源出希臘語,意思是“為了貿(mào)易或政治而聚集”,“agoreuein”(公開發(fā)言)一詞也是由此而來。這里就是一個被指定用來進行對話、辯論和交流思想的地方,市場為民主提供了牽引力,語言又為其提供了燃料。一代人之前還無法想象的可能性就在這里變成了現(xiàn)實。
蘇格拉底從北方征戰(zhàn)歸來,他沿著雅典市政廣場的中軸線——“神道”從東北向西南行進,途中定會聞到一股混雜的氣味。售賣魚、腐肉和芝麻的攤位,織機上的羊毛因摩擦而發(fā)燙,鳥的尸體鋪陳在帶有麝香味的、潮濕的陶土臺子上,無袖短袍在絕望的奴隸旁邊一起出售。在蘇格拉底時代之前的500年,亦即“黑暗時代”的希臘,雅典市政廣場的所在地一直是一片墓地:今日的挖掘者們還能在其地表下20英尺左右的地方找到3000年前死去的早期雅典人的顱骨和其他骨骼。但及至公元前5世紀,雅典市政廣場已煥然一新。政治的革新和一定程度的軍事成功給了雅典人極大的自信。人們開鑿了噴泉,栽種了梧桐,將供品擺上芳香的祭壇,以供奉神靈。堆成了小山的無花果、鴉片、香料、東方的芳香油和基克拉澤斯群島的番紅花粉也在此售賣??諝庵袕浡蠹覍π峦诰虺龅牡V物、新鑄造的銀幣的熱情,人們吃著戶外的爐子上烹調(diào)的燉菜,舌尖上滿是異乎尋常的鮮美味道。
在蘇格拉底眼里,雅典市政廣場并非逝者之家,而是生命之家。這里會舉辦詩歌朗誦會,士兵們會在此訓練,此外還有待售的書籍、戲劇演出、成形而又光滑的雕塑。演說稿撰寫人坐在桌旁,在莎草紙和樹皮上涂寫著文字,幫助不善于表達的人為自己申辯,或在法庭上起訴他人。抽簽選出的管理者聚在一起,以使得民主生活的事務(wù)符合規(guī)范。玫瑰被熬成了香水,骨頭則被熬成了膠水。赫菲斯托斯神廟周圍還有更多炭臭熏天的鑄造廠、批量生產(chǎn)的箭頭、矛尖,乃至刻著“接招”標語的鉛彈弓。不可忽視的是,蘇格拉底告訴我們,在其中一個合唱和舞蹈表演都格外活躍的區(qū)域,只要出得起(高)價,你就能買到兜售最新學說和思想的小冊子。在雅典市政廣場,萬物皆可出售。雅典的白銀讓市場與商業(yè)及思想都保持了契合。
最近從雅典市政廣場挖掘出的土方仍在雅典市政廣場博物館的后臺接受處理,一名年輕的考古學家含情脈脈地拆開了400枚融合到一起的四德拉克馬銀幣(tetradrachms)——這是古雅典官方鑄造的銀幣,人稱“貓頭鷹銀幣”。這批硬幣曾在危機時期被一同掩埋了起來,那或許是波斯入侵之時,又或是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但它們的價值也因為這種妥善的保管而打了折扣,這批隱藏的銀幣雖躲過了敵人的耳目,卻在猛烈的大火中扭曲變形了。以今天的貨幣來換算,這批寶藏至少相當于25萬英鎊,損失這么一筆財富肯定會讓其主人痛徹心扉。這些硬幣上都印著雅典娜的那只獨特的、眼睛大睜的、聰明的貓頭鷹,或是這位女神自己的頭像——戴著頭盔,一如既往地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這些硬幣經(jīng)受了太多次高溫的洗禮,使得其表面幾乎都被抹平了。在雅典市政廣場區(qū)域偶然發(fā)現(xiàn)的單個外來貨幣的品相就要稍好一些。這里有保存完好的證據(jù),可以表明蘇格拉底的雅典同胞們不僅會以貨換貨,而且在雅典的推動下,一種蓬勃的現(xiàn)金經(jīng)濟已經(jīng)在整個東地中海地區(qū)發(fā)展起來了。與行事隱秘的斯巴達不同,雅典會在其城墻內(nèi)積極地鼓勵外來的影響,以及外部資金。古典時代的每個城邦都鑄造了自己的獨特硬幣。這些金屬圓片[金的、銀的和銅的,有些裝飾著海龜和海豚,另一些則裝飾著獅鷲和鴨子,也有美麗的海倫和她的兩個孿生兄弟——狄俄斯庫里兄弟(Dioscuri) ——出自科林斯、波斯、埃伊納島和馬其頓]都會在蘇格拉底時常流連的雅典市政廣場中被人稱重并兌換。
在蘇格拉底的有生之年,雅典民眾在歷經(jīng)波折后都明顯地富裕起來了。盡管雅典的民主制不鼓勵炫耀性消費,但考古證據(jù)告訴我們,他們的生活是蒸蒸日上的。罐子上的漆涂得更厚了,耳環(huán)吊墜上的金子更重了,葡萄酒的產(chǎn)地越來越遠了。然而蘇格拉底卻與這種氛圍格格不入;隨著時代的變遷,他倒變得愈發(fā)寒酸了。
我很討厭那個窮困潦倒、夸夸其談的蘇格拉底,他思考著世上的一切,卻不知自己的下一頓飯從哪里來。
蘇格拉底之所以會困擾雅典,是因為他身在這個拜金的國家,卻顯然沒什么物欲。自青銅時代以來,位于阿提卡地區(qū)南部一角的勞里昂銀礦就給這個城邦帶來了一些特別的東西。及至公元前5世紀,這座礦場的活躍程度已經(jīng)翻了10倍。每天都有20000名奴隸被打發(fā)到4英里深的黑暗底層中去挖掘含銀鉛礦,那些光彩奪目的收成則會沿著土路被送回母城雅典。到公元前5世紀中葉,雅典的現(xiàn)金儲備可能已達到了6000塔蘭特。用今天的貨幣換算,這筆錢相當于4520萬英鎊或6420萬美元都不止。然而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蘇格拉底宣揚了一種原教旨主義——回歸絕對的價值,而不是不惜一切代價地追求自身利益的發(fā)展。他一般都不穿鞋,衣服也很單薄。一年到頭,他都穿著同樣的毛料袍子。同時代的人都會取笑他這種窘迫的穿著:
那個狗一樣的蘇格拉底。他只有一件衣服可以吹噓,晴雨不換,怎么還敢說教呢!
在那個時代,其他智者都靠公開的哲學論說發(fā)了財,蘇格拉底卻不愿積累財富。最糟糕的是,當他在城里的公共場所與人辯論和交談時,他會向雅典的男青年(雅典的花朵)表示,他們的未來可能不在于帝國的野心和一排排精致柱廊,而在于更令人滿足的生活,一種以善而非偉大為中心的生活。
蘇格拉底不是來這個擁擠的市場跟人做買賣的。這里的商販每天都會把桌子擺出來營業(yè),但他路過時只是說話,他是來交換思想的。這位哲學家肯定是所有賣家的噩夢。據(jù)我們所知,他曾穿著破舊的袍子嘲笑那些搜尋花哨東西的人?!拔矣貌恢臇|西可真多啊!”他一邊說,一邊就光著腳大步穿過了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市場攤位。蘇格拉底對美、工藝和吃喝玩樂并非視而不見,他肯定不是煞風景的人,但他還是想從起點開始,他一心只想交換人們頭腦中的材料。
但蘇格拉底本身顯然是這類人的反面——他是個跟民眾打成一片的人,也是個熱愛人類的人。因為他接納了很多熱情的追隨者,城邦內(nèi)外的都有,卻從沒為這種友誼收取過任何人的任何費用,而是慷慨地將自己的才識給予了每個人。他們當中有些人像收禮一樣從他那兒學得了一點皮毛,轉(zhuǎn)而就以高價賣給別人,而且還不像他那樣跟民眾打成一片,凡是不給錢的人,他們就拒絕與其交談。
蘇格拉底的志向就是找尋“psyche”,即人的靈魂、精神。如果雅典市政廣場是一座文明的鼓風爐,那么在蘇格拉底看來,其中定有風箱在發(fā)揮功用,它能為這些火焰注入生命的氣息。當他在這個市政廣場中大步穿行之時,他會憑借與周圍人的交談來盡力得到答案:
那么唯有智慧的人或有節(jié)制的人,才能檢視自己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還能看出別人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后者要么覺得自己知道某些事,而且也確實知道;要么他們并不知道某些事,但他們自以為知道。其他人都做不到這一點。這種智慧、節(jié)制和自知能讓人明白他知道什么以及他不知道什么。這就是你的意思?
是的,他說。
這是一場振奮人心也令人生畏的搜尋。和蘇格拉底同時代的普羅泰戈拉曾在這一時期宣稱“人是萬物的尺度”,而蘇格拉底哲學的那種令人興奮的、費解的和棘手的真理恰是其主張的一種鏗鏘的啟示,即“人與人的關(guān)系”和“人與周遭世界的關(guān)系”才是萬物的尺度。他似乎還提出了另一觀點,即除非我們每個人都盡全力“各行其善”,否則這種關(guān)系永遠不會成功。這位哲學家身處于雅典市政廣場中成群的商販、皮匠、士兵和水手之間,探索著人類察知萬物以及察知自己在察知萬物的獨特能力。作為一個真實的人,在一片真實的歷史遺跡中,他真正做到了這一點。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頗有洞見地評論了蘇格拉底的思想:
他把它[哲學]運用到了日常生活中,把他的探索引向了德性和惡行,以及總體上的對善與惡的研究之中。
但與此同時,雅典市政廣場中也有人在這種話語的交換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那么高尚的機會,他們就是智者。這些人不是簡單地將哲學探索視為一條啟蒙之路,而是把話語當成了一種個人致富的手段。(柏拉圖竭力聲稱)蘇格拉底并非智者,但由于其事業(yè)就是致力于言說和言說背后的思想,所以他也被其同代人和史籍貼上了詭辯的標簽。
《毒堇之杯:蘇格拉底、希臘黃金時代與正當?shù)纳睢?,[英]貝塔妮·休斯著,李磊譯,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