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龍年到來,今天與讀者一起閱讀西方研究中國藝術史重要學者杰西卡-羅森爵士的《蓮與龍:中國紋飾》。杰西卡-羅森教授是英國的藝術史家、考古學家、漢學家,牛津大學教授、中國美術學院視覺中國研究院院士。由她帶我們巡游青銅器、瓷器、漢磚拓片、銅鏡里的龍紋飾。
《蓮與龍:中國紋飾》【英】杰西卡-羅森 著 張平 譯 / 鄧菲、李晨、沈水、施靜菲、李寶平 校 上海書畫出版社
在所有動物中,唯獨龍代表了中國。商代初期(約前 1400)用于盛放食物與美酒的早期青銅禮器上出現(xiàn)了怪獸形象,現(xiàn)代學者有時會將那些頭部突出的側面紋飾稱為龍,但我們無從知曉商代人的看法。其實,這類母題可能只是裝飾手段,它們在青銅器紋飾之外似乎極少出現(xiàn)。同樣出現(xiàn)在青 銅器紋飾中的鳥和其他動物還會被制成獨立的小件玉雕,而這些怪獸似乎僅限于青銅器紋飾。
商代后期的青銅器上出現(xiàn)了一種動物,身體長而扭曲, 身上有菱形紋樣,大頭,一對角又短又圓,將其稱為“龍” 比較恰當。這種動物不僅出現(xiàn)在青銅禮器的紋飾中【圖1a】,還會被制成玉雕小件【圖1b】。稱其為龍是因為 它的主要特征在漢字“龍”上得到體現(xiàn)。【圖1c】取自一件商代青銅器的銘文,龍頭碩大,呈側面,頭上有短角,被稱為 “瓶狀角”,身體細長盤曲。在銘文中,“供”字由兩個代 表手的分叉部分托起一條龍組成,右邊是“子”字。在更早的用于占卜的甲骨文里,龍的形象時常單獨出現(xiàn)。
表現(xiàn)中國龍紋起源的圖形
a: 長有瓶狀角的蛇形龍,出自一件出土于安徽阜南的商代的尊,約前14世紀,采自Terukazu Akiyama et al., Arts of China, fig. 43.
b: 長有瓶狀角的玉龍,出土于商王武丁之妻婦好墓,前13世紀-前12世紀,寬7厘米,采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墟婦好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彩圖27。
c: 一件商尊上的“供”字銘文,其中有龍的形象,前12世紀-前11世紀,弗利爾美術館收藏。
d: 西周青銅盉的龍形把手,帶瓶狀角,出土于陜西扶風,前10世紀-前9世紀,采自陜西省考古研究所、陜西省文物管理 委員會、陜西省博物館編:《陜西出土商 周青銅器》(第2冊),北京:文物出版社, 1980年,圖108。
e: 帶冠龍形把手,河南新鄭,前6世紀,采自孫海波編:《新鄭彝器》,北京:河南通志館,1937年,2.108。
f: 龍形把手,前5世紀-前4世紀,大英博物館收藏。
g: 虎形挽具飾牌,鄂爾多斯地區(qū),前2世紀-前1世紀,大英博物館收藏。
因為這些形象與“龍”字的象形文字近似,人們或許可以認為帶有長長的身體、大頭和瓶狀角的怪獸就是龍,但我們必須考慮到商代人最初是如何確定龍的形象的。無論語言或是圖繪,要表現(xiàn)一個想象中的動物始終是個難題。許多故事采用了解決這一困難的一種主要方法,即直接列舉神異動物的特征,逐一與另一種動物做比較。于是,據(jù)說有一個怪獸長著像某種動物的角、另一種動物的鬃毛、第三種動物的腿等等。換言之,對怪獸的描繪通常會由已知動物的局部組成,中國的龍也是如此。蛇在更早的商代陶器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們可以從蛇紋與龍紋的類似布局中推斷,蛇的輪廓可能是最早的龍紋的前身。此外,在許多早期案例中,龍的上頜部分都有一個心形小尖,這最早出現(xiàn)在對蛇的描繪中。常見于龍的早期形象中的菱紋似乎也可能借用了蛇的圖案,甚至是真蛇的特征。其他爬行動物則有可能提供了瓶狀角的形象。另一方面,龍兇猛的頜部則借用了另一種非同尋常的怪獸形象,后來的學者稱其為“饕餮”。
商代龍的形象有的有一對足,有的有兩對,瓶狀角變?yōu)榧饧毜耐怀鑫?,甚至變成羽毛狀。當器皿的把手被鑄成龍形時,龍足就巧妙地連接著長長的龍身與容器?!緢D1d】中描繪的一條龍的形象,仍保留著原來的瓶狀角。公元前7世紀至前4世紀,青銅器、玉器上的抽象紋飾和復雜的交織圖案取代了許多古老的龍和怪獸紋樣,但傳統(tǒng)的龍形輪廓在青銅器把手和玉墜的裝飾模式中得以保存。早期龍紋中的瓶狀角被頗為精致的冠和羽飾所取代【圖1e】。大部分青銅器上的龍都有足和爪,而玉器上的龍常常只有鰭。少數(shù)情況下,龍有雙翼,與公元前3世紀的詩歌中所描繪的神獸相吻合:生雙翼的駿馬拉著車,載著通曉方術之人去往遙遠的昆侖山【圖1f】。
在圖1d、圖1e、圖1f中的三個把手上,龍都是扭頭回望的形象,這種圖式十分流行。對居住在中國邊疆的游牧民族而言,龍的母題是外來的,龍在他們的信仰中不一定扮演著特殊的地位。但真正的動物,特別是虎、雄鹿和馬對他們的生活具有重大意義,這些動物經(jīng)常被描繪在青銅馬具裝飾上。身體修長彎曲,有足和爪,回頭張望的龍的圖式被游牧民族借鑒并作為描繪虎的一種手法【圖1g】。由此,龍和虎就有了不少共同特征?;⒕哂旋埖囊恍┨攸c,龍也獲得了貓科動物的局部形態(tài)。在漢代及其后的幾百年間,這兩種動物的輪廓始終頗為相似。
漢武帝茂陵出土的畫像磚上有一條形象生動的龍【圖2】,還保留著許多小型青銅龍的S形輪廓。這種傳統(tǒng)姿態(tài)有其優(yōu)勢,龍似乎在扭頭張望,目光銳利。在墓葬里的四神圖案中,龍和虎都面朝前方,好像在天空中飛馳。描繪漢代動物的靈動線條延續(xù)了幾個世紀,又在元暉(卒于520)墓志上重現(xiàn)。龍虎輪廓的相似性在這里就顯而易見了,二者都有貓科動物的體型和長足。為了對稱,四個部分的動物都成對出現(xiàn),也都被云紋環(huán)繞。在漢代以來的銅鏡上也能見到類似的形象。
圖2漢武帝茂陵龍紋畫像磚拓片,前1世紀,長75.6厘米,大英博物館收藏。
到了唐代,西方的白虎和北方的玄武這兩種動物的主要地位逐漸被青龍與朱雀替代。這一轉變并不是說明四方神獸的形象不再有意義,而是由于青龍和朱雀被賦予了更特殊的象征意義。二者皆為祥瑞:龍代表“陽”的力量和創(chuàng)造力,掌管天宮和雨水;朱雀象征最為吉祥的方位,即南方—各種建筑都依南北向修建,坐北朝南。這類祥瑞動物被理所當然地用來裝飾建筑、家具以及帝王和官員的袍服。在特定時期,龍逐漸開始象征帝王。這一象征的歷史尚需研究,但至少應從漢代起,已有文獻將二者相提并論。然而,這一象征并不具有排他性,龍的形象可以用在與帝王毫不相干的建筑、服裝和器物中。無獨有偶,朱雀,或后來的鳳凰漸漸開始代表皇后。同樣,飾有華麗鳥紋的建筑或紡織品、瓷器也不一定專屬于或代表皇后。
盡管如此,帝王宮室,特別是陵墓裝飾中,一定會有龍。以下圖例出自兩座最為著名的陵墓。第一例是從西安附近唐高宗及武則天所葬乾陵出土的一件石刻【圖3】。茂陵中發(fā)現(xiàn)的早期呈S形姿態(tài)的龍【圖2】在這里又再次出現(xiàn),但乾陵石刻構圖極為巧妙,所以傳統(tǒng)圖式的局限并不明顯。龍的頭部放大了不少,長著長角和兇猛的尖舌。四足中有兩足離地,弱化了上文提及的貓科動物的特征,讓人覺得它能在空中蜷曲身體并扭轉回頭,天空則由小朵祥云暗示出來。龍身上的火焰或泡沫狀邊緣出現(xiàn)在漢代以后,成為神話動物的常用表現(xiàn)形式并沿用至今。這種帶有尖角的火焰邊比雙翼更加流行,而后者大概是從近東傳入中國的。當這些火焰和泡沫狀邊緣與伊斯蘭細密畫和抄本插圖中描繪的動物結合起來時,它們就成為了中國元素影響的證據(jù)。
圖3?唐高宗與武則天乾陵中一塊石板上所刻的龍紋,7世紀-8世紀,采自《考古與文物》1983年第1期,第29頁,圖1。
在方形或圓形(非長方形)邊框中,龍經(jīng)常兩兩相對,騰云而起。將龍布局在圓形中,使其互相追逐的圖式,顯然更為適合,比如遼慶陵中的龍紋圖案【圖4】。這一環(huán)形布局與兩兩相對的形式不同,它的適應性很強,順序無所謂正確或錯誤,因此適用于復雜的建筑裝飾中的許多位置。而且,這類裝飾的形狀可方可圓,也可呈菱形。在這種新的布局中,藝術家巧妙地運用龍脊背的線條來傳達龍在空中的靈動姿態(tài),遼慶陵中龍的形象比唐墓中的要溫和一些。
圖4?雙龍圖案,出自遼慶陵,11世紀,采自田村實造、小林行雄:《陵》,圖214.1。
隨著中國引入飾有鏨花動物紋飾的西方銀杯和銀碗,包括龍在內(nèi)的動物主題從建筑轉移到了器物上,先是銀器,而后是其他材質。當然,龍并未出現(xiàn)在外來的銀器上。當中國工匠制作外來銀器的本土版本時,他們加上了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動物。他們用來描繪龍的圖式不一定直接取自建筑上的圖案,銅鏡倒可能提供了易于調整、便于使用的范例。祥瑞動物自漢代起就出現(xiàn)在銅鏡上,甚至還可能更早。唐代銅鏡紋飾中則幾乎都是龍、鳥或鳳的形象。如【圖5】所示,銅鏡瓣狀邊框中有一龍一鳥,這種輪廓與同時期的銀盤一致。為適應這個圓形區(qū)域,漢代與六朝時身體細長的龍被進一步扭曲了,腳也騰入空中。江蘇省丹徒縣丁卯橋出土的8世紀晚期銀盤上的一條飛龍也如出一轍。
圖5?兩枚唐代銅鏡,分別飾有龍鳳圖案,8世紀,直徑15.8和16厘米,大英博物館收藏。
唐宋時期制作的龍紋盤或其他器物存世極少,銀器和漆器也都很少見。鑒于有鳳紋器物保存下來,我們可以推斷,包括龍在內(nèi)的其他動物母題也用于銀器和漆器裝飾。后來的瓷器也提供了證據(jù)。宋代定窯瓷器刻劃精細,似乎直接以銀器為原型,因為這種細白瓷的器形和紋飾在唐、五代時期的銀器上就出現(xiàn)了?!緢D6】是一件定窯瓷盤上的圖案,盤中央飛騰起一條姿態(tài)優(yōu)雅的龍,可能是為了與另一只用料更昂貴的碗盤中的紋飾相稱。
圖6?定窯瓷盤上的龍紋,北宋,11世紀-12世紀,直徑30厘米,Carl Kempe收藏,采自Jan Wirgin,“Sung Ceramic Designs," pl. 68.
元代景德鎮(zhèn)瓷器上繪制的青花圖案也許受了定窯瓷器紋飾的啟發(fā),但并非直接模仿定窯瓷器或銀器。托普卡帕博物館收藏了一只瓷盤【圖7】,盤中央有一條白龍,背景是深藍色的天空。這種藍地白花描繪龍的做法十分少見。工匠用深色顏料作畫時,更自然的做法是留白底,把龍涂成藍色,這也是后來陶工們的常規(guī)做法。白龍似乎是為了在深色底上表現(xiàn)銀器或金器的圖案。這種轉換色彩的做法有可能源自金線繡花的織金錦,但似乎更可能是受了用金銀繪制圖案或戧金漆器的影響。前文已提到,從唐代到元代,漆器作為銀器和陶瓷的中介始終具有重要意義,現(xiàn)存許多飾有花卉和動物母題的大件瓷盤也突出了漆器這一角色。至于鳳凰圖案,有一些早于青花瓷的描金漆器可作為實例。該時期的龍紋漆器無一存世,但一些出土于明初墓葬中的漆匣上在暗色底上繪淺色描金的龍和云,表現(xiàn)出同樣的色彩對比。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類漆匣屬于歷史悠久的具有類似紋樣的漆器傳統(tǒng),可能早至唐代。
圖7瓷盤,飾藍底白龍,元代,14世紀, 直徑48厘米,伊斯坦布爾托普卡帕宮收藏,作者拍攝。
瓷器的釉下青花紋飾很快就流行開來,而它們的銀器和漆器原型最終被放棄了。此后,龍和其他動物的形象開始表現(xiàn)為白地藍花【圖8】。隨著施彩技術的發(fā)展,更多生動的組合方式也逐漸出現(xiàn)【圖9】。
圖8?梅瓶上的龍紋,元代,14世紀,大英博物館收藏。
圖9?瓷盤,飾青花五彩雙龍戲珠紋,明代,有“隆慶”(1567-1572)年款,直徑33厘米,大英博物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