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fā)明不是石器,亦非金屬刀劍,而是由第一個藝術家所發(fā)明的象征性表達”。這是美國《國家地理》2015年第1期《第一個藝術家》一文的開篇語。
美國《國家地理》2015年第1期封面
人類史前思想是如何起源的?人類的精神文明是如何誕生的?藝術和宗教是如何出現(xiàn)的?人類早期的象征表達是如何形成的?這不僅是史前研究或認知考古學的一個熱門話題,同時也是關涉到早期人類文明的核心問題。史前思想(prehistoric intellectual)也就是史前人類的象征體系(symbolic system)。象征體系不僅是藝術表現(xiàn)、喪葬儀式和社會系統(tǒng),而是作為人的特征而存在。不過這個話題的話語權往往是被歐洲所操控,特別是被舊石器時代晚期洞穴巖畫的數(shù)量和分布上占主導地位的法國和西班牙所掌握。
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和巖畫雖然在整個遠東地區(qū),特別是我國似乎是一個被忘懷的學術領域,但在世界上卻是最受關注的考古學課題之一。西歐南部坎特布里安山脈的洞穴巖畫不僅是世界上時代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人類藝術作品的聚集地,同時一直也被認為是人類藝術和象征思維的起源地,人們總相信“這盞燈一直閃耀在創(chuàng)造力的光芒璀璨奪目的歐洲”,這也是歐洲中心論的根源。不過歐洲中心論的地位近年來隨著考古材料的新發(fā)現(xiàn)開始遭到挑戰(zhàn)。2007年,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的奧伯特(M. Aubert)等人對印度尼西亞東帝汶的動物巖畫進行了鈾系測年,時代在距今兩萬多年前;本世紀初,奧伯特等人又對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Sulawesi)的廷普森洞穴(Leang Timpuseng)里的動物和手印巖畫又進行了鈾系測年,獲得了四萬年之久的古老數(shù)據(jù);2019年,還是奧伯特等人,在蘇拉威西島斯鵬4(Leang Bulu‘Sipong 4)洞穴中的人類最早狩獵巖畫又做了鈾系測年,結果獲得了更為驚人的距今43900年的古老數(shù)據(jù)。
蘇拉維西廷普森洞穴巖畫中40000余年以前的野豬圖像
蘇拉維西廷普森洞穴巖畫中的野豬圖像。注意身上表示皮毛的線形涂抹法,與金沙江同類巖畫如出一轍
蘇拉威西島斯鵬4號洞穴巖畫中的43900年前的狩獵場景。上面的是照片,中間的是線描圖,下方的是畫面最右邊狩獵場景的放大(右)和線描(左):被狩獵的野牛體型巨大,野牛前方有一個人和幾只獵犬(原報告認為也是人),以及套在野牛身上的繩子或長矛
這個測年的意義不僅在于證實了亞洲地區(qū)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的古老性,而且還打破了在藝術和精神文明起源問題上的歐洲中心論。正因如此,美國的《科學》雜志將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更新世洞穴壁畫的發(fā)現(xiàn)與年代的測定列為2015年十大科技突破(technological breakthroughs)的第三位。雖然亞洲巖畫時代的古老性已被確認,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畢竟在數(shù)量上,歐洲南部的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上百處之多,東南亞地區(qū)的十幾處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能否與之抗衡?既然亞洲和歐洲一樣古老,那么誰影響誰?抑或歐洲與亞洲都是流,另外還有一個更為古老的源,只是尚未被發(fā)現(xiàn)?奧伯特等人傾向后者,我們也同意奧伯特等人的看法,而且進一步認為這個更為古老的源很有可能在中國的云南,這主要基于2017年我們對云南金沙江彩繪巖畫的大規(guī)模發(fā)現(xiàn)和最新的鈾系測年數(shù)據(jù),以及南島語族擴散(Austronesian dispersal)的人類學理論而提出。
歐洲南部舊石器時代晚期洞穴巖畫中的自然主義風格動物圖形:西班牙昆卡(Cuenca)10000年左右的野牛(左上);西班牙穆爾西亞(Murcie)地區(qū)10000年前的鹿(左下);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穴巖畫中17000前的馴鹿(右上);法國多爾多涅省格勒澤(La Greze)發(fā)現(xiàn)的31000多年前的公牛(右下)
法國肖維-蓬達貳克洞穴36000年前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風格:圖像重疊、僅繪制動物的頭部、前肢或局部
金沙江彩繪巖畫首先在風格上與歐洲坎特布里安地區(qū)洞穴巖畫,特別是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4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巖畫中的動物形象非常相似,此外在兩地巖畫所表現(xiàn)的動物種類上也有更多的親緣性,如野豬、鹿豚、貘、羚羊、牛等。澳大利亞學者保羅等人于本世紀初便注意到金沙江巖畫與歐洲舊石器時代自然主義風格巖畫之間的相似性,他與我國云南考古所的考古學家合作撰寫了《自然主義:中國云南金沙江巖畫的風格與性質》的文章,發(fā)表在英國的《劍橋考古學雜志》上。他將金沙江巖畫和歐洲南部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進行風格比較,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極大興趣。由于金沙江巖畫中出現(xiàn)了云南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早期便已滅絕的動物,如貘,所以巖畫的古老性也是毋庸置疑的。金沙江巖畫自1988年首次發(fā)現(xiàn)以來,迄今已發(fā)現(xiàn)了80多處。2012年保羅等人與云南考古所合作對金沙江白云灣彩繪巖畫進行了鈾系測年,測年報告發(fā)表在美國《考古科學雜志》上,題為《中國西南巖畫的鈾系測年》,其時代在距今5738年前。
2016年至2018年,由河北師范大學國際巖畫斷代中心、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文物管理所、云南省迪慶文物保護學會、西安交通大學四個單位組成的聯(lián)合巖畫考察隊,對云南香格里拉金沙江流域的7個彩繪巖畫地點進行了考察,并對其中五個地點進行了鈾系測年的樣品采集和年代分析。盡管測年報告的文章尚未發(fā)表,但僅從目前的實驗室數(shù)據(jù)來看,金沙江流域彩繪巖畫的時代當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無疑,其中4個數(shù)據(jù)年代在1-3萬年之間,令人鼓舞:巖波洛巖畫點的測年時代在14733±783、14980±637,巖多谷等兩個巖畫地點的鈾系測年甚至為兩萬多年前!
比子巖布巖畫。巖畫施于一巖石裂隙之中,裂隙高約40米,闊20米、進深30米。繪有野牛圖形,注意兩個動物想象疊加在一起、復線輪廓繪制的方法,以及頭部線形涂抹的(中間小牛圖像)繪制風格,與歐洲和蘇拉維西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如出一轍
大坪桿子巖畫點的貘圖像
巖波洛巖畫點的羚羊圖像
舊石器時代的藝術品的發(fā)現(xiàn)在我國寥若晨星,即便是像人體裝飾品這樣在歐洲常見的藝術品在我國亦屬鳳毛麟角,更遑論巖畫。國際巖畫界曾一度認為藝術的策源地可以是非洲,可以是歐洲,甚至可以是西伯利亞,但就是不可能在東南亞,更不可能在中國。然而印尼蘇拉威西巖畫和金沙江巖畫(就目前的實驗室數(shù)據(jù)而言)卻證明東南亞和中國不僅存在著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品包括巖畫,而且有可能是世界藝術和象征思維的策源地。
1988年自金沙江彩繪巖畫發(fā)現(xiàn)以來,引起了學界的密切關注,就其藝術風格來看,與歐洲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有諸多相似之處,譬如動物主題和自然主義的風格;特別是與印尼4萬年前舊石器時代的彩繪巖畫,更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除了自然主義風格的動物主題和動物種類外,還有繪制技術、手法與模式(如單線或復線的側面輪廓表現(xiàn)法、幾只動物重疊一起的繪制法、清晰的豬鬃鬣毛表現(xiàn)法、線形涂抹法等)等,也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但原來僅憑藝術研究和人文研究,最終無法解決其年代問題,所以多少年以來金沙江巖畫的研究一直沒有進展。2014年蘇拉威西舊石器時代巖畫測年發(fā)表以后,人們意識到東南亞也不僅可能是人類藝術和象征思維的策源地之一,同時還認識到在蘇拉威西和歐洲坎特布里安洞穴巖畫之前可能還存在著一個更為古老的藝術起源地,就使我們探尋藝術起源的目光又一次瞄準了金沙江彩繪巖畫。金沙江不僅是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作品,而且更有可能是整個世界的藝術之源。印尼舊石器時代巖畫的發(fā)現(xiàn)僅僅是動搖了藝術起源的歐洲中心論,但畢竟只有十幾個個地點的舊石器時代巖畫,數(shù)量上太過單薄,根本不足以與為數(shù)上百個的歐洲坎特布里安洞穴巖畫數(shù)量相抗衡。但金沙江流域目前就已發(fā)現(xiàn)的80余處彩繪巖畫地點,假如其時代一旦確認,便能在數(shù)量上與歐洲形成對抗,從而打破歐洲中心論。
金沙江巖畫是分布于青藏高原東南緣川滇藏交界處,金沙江及其支流沿岸主要由史前狩獵采集人群所作的、以彩繪巖畫為主,兼有鑿刻、噴印等技法的巖畫群。金沙江巖畫大多數(shù)地點多用描繪的技法、寫實主義的風格表現(xiàn)野牛、鹿、巖羊、山羊、野豬、麂、獐、猴、野馬、野驢、熊、虎等動物圖像,刻畫準確,用筆熟練,形態(tài)生動;此外還有人物、弓箭、手印、符號、幾何圖案等。有的地點,圖像顯示出用不同顏色勾勒的痕跡,互相疊壓,可以據(jù)此分析巖畫的分期。金沙江巖畫是目前有絕對年代數(shù)據(jù)測定記錄的中國最古老的彩繪巖畫。金沙江巖畫是不同于中國其它地區(qū)巖畫的一個獨特的巖畫種類,而與歐洲法國、西班牙舊石器時代以及東南亞所發(fā)現(xiàn)的舊石器時代狩獵采集巖畫相類似。金沙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人群遷徙交流的重要通道,今天這里居住著漢、藏、納西、傈僳、普米、彝等民族。金沙江地區(qū)地理地貌、氣候環(huán)境、植被林木的多樣性,包括人類族群的雜居錯居,導致了早期巖畫數(shù)量上的龐大和形式上的多樣性,金沙江巖畫的發(fā)現(xiàn),為歐亞大陸史前現(xiàn)代人遷徙、人類精神文明和象征思維的發(fā)軔、宗教藝術的起源等,提供了珍貴的考古學證據(jù)。
似乎是對南島語族順著東南沿海向東南亞或通過中國臺灣向太平洋諸島擴散理論的證實,最近在海南昌江黎族自治縣王下鄉(xiāng)發(fā)現(xiàn)蹲踞式人形巖畫
蘇拉維西島發(fā)現(xiàn)的距今5000年前的蹲踞式人形巖畫
在南島語族擴散的人類學理論語境下,我國云南金沙江和印度尼西亞的巖畫在文化屬性上應該是有淵源或親緣關系的。南島語族擴散的人類學理論認為在東到太平洋東部的復活節(jié)島,西到印度洋的馬達加斯加,北到夏威夷和中國臺灣,南到新西蘭,其間包括中國臺灣、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美拉尼西亞、密克羅尼亞、波利尼西亞等,這個地區(qū)的民族所使用的語言雖然多達1000~1200種,但同屬一個語系,即南島語族。澳大利亞學者貝爾伍德、已故著名的華裔美籍學者張光直等人已從語言學、考古學、現(xiàn)代分子學等方面研究南島語族的起源、擴散與分布,學者們一般認為南島語族最早起源于中國東南沿海的河姆渡、良渚文化,或跨湖橋文化,全新世開始順著東南沿海向東南亞或通過中國臺灣向太平洋諸島擴散。金沙江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的發(fā)現(xiàn)不僅從巖畫的角度證明了南島語族的擴散的歷史事件的真實性,而且時間更早,其范圍也更為廣闊。也正是南島語族的擴散學說,我們不僅將金沙江巖畫與蘇拉威西洞穴巖畫關聯(lián)起來進行對比,同時亦可將其視為一個整體作為藝術和象征思維的東南亞起源的材料證據(jù)和理論支撐。人們很容易認為,與狩獵采集有關的廣泛的自然主義巖畫傳統(tǒng),可能曾經(jīng)從西歐延伸到印度,并延伸到中國東南部。但這種全球范圍的人類遷徙和文化傳播,僅有人文的理論研究是不夠的,在目前的高科技時代,需要各種科學數(shù)據(jù)的佐證和支持。
本文摘自湯惠生著《石頭的記述——尋訪史前巖畫隨筆》,西北大學出版社,202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