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回憶錄和自傳是特別值得懷疑的一類文字。圍繞著前者,幾乎總會發(fā)生曠日持久的口水之爭。而所謂自傳,里面貌似刀槍劍戟,仔細一看不過是化妝用品。所以我比較欣賞奈保爾的態(tài)度,在他的筆下,既有雞毛蒜皮的家書,也有直言不諱的回憶。更為可貴的是,他對自己的傳記作者差不多做到了毫無保留,哪怕別人寫出來的傳記讓他起了找巫醫(yī)下咒的念頭。
基于相似的理由,我比較喜歡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直率而坦誠;比較不喜歡何炳棣先生的《讀史閱世六十年》,自戀而傲慢??僧斘易x到李幼蒸先生的《憶往敘實》時才意識到,自己對待此類作品的評判標準還是過高了。
我是在讀《哲學和自然之鏡》(理查德·羅蒂著,商務印書館)時第一次接觸到李幼蒸這個名字的——他是該書的譯者。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欠缺分析哲學訓練的讀者來說,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就是正文之前的那一部分,值得相互參詳。羅蒂在再版序言中稱李幼蒸為“老友”,說他們二人之間的談話富于啟示性,自己受益匪淺。可是“老友”李幼蒸在譯者再版前言中卻委實不客氣,說羅蒂這個“今日世界上最令人感興趣的哲學家”(哈羅德·布魯姆)論斷偏頗、自相矛盾。雖然我認為在別人的著作之前添加這種批判性的前言有些不妥,但李先生仍給我這么一個印象:此乃諍友。
如果不讀《憶往敘實》,我竟不知李幼蒸先生是符號學方面的專家,更不會了解,所謂“諍友”,李先生卻是別有滋味在心頭。
在這本“自傳性質的回憶文集”中,李先生再次提到了與《哲學和自然之鏡》有關之事。經(jīng)他披露,原來賀麟先生為羅蒂此書所作的中文版序言也是李先生的捉刀之作。在李先生的描述中,事情原是這樣的:賀先生曾經(jīng)邀請羅蒂訪華未果,而李先生之后提出的邀請則得到單位許可。賀先生可能將之前的邀請與李先生的邀請混淆了,故對李先生提出“嚴肅”要求,讓自己的一位后輩學人“徐君”參與接待,并與李一起合譯《哲學和自然之鏡》。理由是徐君已經(jīng)著手翻譯了。李先生自忖賀乃學術委員會主任,“假如”在職稱評議會上忽然說出“他(指李先生本人)連大學還沒畢業(yè),還是再考驗一段時間吧”之類的話,豈不是前景不妙?所以在拒絕合譯的前提下,主動提出代賀先生為羅蒂的書擬序的建議,并得到賀先生的應允。
就這件事情李幼蒸先生洋洋灑灑寫了不少文字,用他自己的話講,是想證明中國學界長期存在著不問真才實學,只問知名度和資歷的“封建主義傳統(tǒng)”,像賀麟那樣的老知識分子們大多不懂裝懂,“心安理得地借助年輕人發(fā)揮余熱”。然而荒唐之處在于,我讀到的卻是一個世故的后輩學人揣度前輩心思,曲意逢迎,自己不思反省,待前輩逝去又出來翻舊賬的故事。
《憶往敘實》里當然也少不了“老友”對羅蒂的評價,讀來更是令我詫異。李先生自承,羅蒂是他赴美的第一位學術訪問邀請人,之后兩人聯(lián)系頗多。羅蒂待李應算不薄,不僅為李落實了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的訪問,李訪問弗吉尼亞大學期間又邀其住在他家。在伯林國際科學研究院做客座時,羅蒂不忘推薦“老友”,從普林斯頓大學遷往斯坦福大學,他又為李安排訪問學者事宜,羅蒂夫人瑪麗還多次提出義務為李的英文手稿潤色。然而羅蒂所做的這一切顯然在李幼蒸先生看來不過是別有所圖,是維持彼此間“歷史性友誼”的手段。我不知羅蒂若泉下有知,該做何感想?
為何李先生對羅蒂如此不滿?待我讀到《憶往敘實》的下一章就明白了。原來李本有機會到斯坦福研究所工作,而推薦人里的那位“西方朋友”卻采用了“明助暗損”的作法,使得他的項目申請功虧一簣。那位與李先生在學術上漸行漸遠的西方朋友是誰呢?李先生沒有明說,但并不難猜。問題在于,李先生指責的所謂“明助暗損”的作法是什么呢?原來是“西方朋友”建議斯坦福研究所把李先生申請的“比較倫理學研究項目”轉予一個漢學家過目。而眾所周知,那些可惡的漢學家是“多么討厭懂得西方現(xiàn)代理論的中國學者”。
為此時隔多年,李幼蒸先生的怨懟依然郁結于胸。在書中他這么寫到:“可抱怨之處在于,他完全可以拒絕擔任推薦人。但他接受了,而到時竟然‘順便’破壞了此事。當然不是說申請失敗原因即在于此〔這是無法證明的〕,而是說他的作為證明了他的‘心跡’在于此?!崩蠈嵳f,讀到這段話,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李先生這樣的“老友”。
事實上,猜測、猜想、感覺等極為主觀的詞語在這本名為“敘實”的書中并不少見。而在評判與他人的交往時,李先生不是覺得別人“以……自許”或者“以……自居”,就是感到對方的打壓、挖苦和諷刺,這真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態(tài)。
不止于此,李幼蒸先生在回憶他要感謝的人時也不乏誅心之論。譬如他講到了對他多有襄助的華裔哲學家王浩。李先生曾翻譯過王浩先生一篇舊文,王先生覺得不滿意。李去信討教,王回信無須改正。李便就此兀自猜測了一通,自覺尷尬,二人就少了來往。后來李到美國,偶遇王浩和一位同行女孩。王向女孩介紹說:“李先生英文非常好?!倍钕壬母邢刖故牵骸拔衣牫鰜?,這是挖苦話,原來王浩對我還未‘釋懷’,以后我也就想不到再與他聯(lián)系了。”
本還想就《憶往敘實》中的諸多細節(jié)多談一些,卻發(fā)現(xiàn)李先生在后記里已將《憶往敘實》定性為“一個‘獨立學者’在全球學術強制度化時代,對國際人文學術現(xiàn)狀所進行的‘反應’和‘反省’”,將自己在學界遇到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上升為圍繞著真理進行的路線斗爭。如此邏輯,我再評論下去不就成心理學的案例了嗎?
最后還有一點感想:一定要加強鍛煉,爭取長壽。這是賀麟先生、羅蒂先生等人的最大失敗。相反,像書中形象也甚負面的李澤厚先生,是否如李幼蒸先生所宣稱的那樣“不懂裝懂,利用他人,里外兩面”,已是一種“歷史的殘余”,我看還說不定。因為從《憶往敘實》這類回憶錄看得出來,有的人認為,“真相”往往掌握在長壽者手中,誰活得長,誰就是贏家。
不由想起李幼蒸先生應該相當熟悉的伽達默爾。那位活了102歲的德國哲學家也寫過一本回憶錄,名叫《哲學生涯:我的回顧》。在那本書中,哲學家是一個多么值得尊敬的形象。(文/西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