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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達的去留徘徊

看《楊樹達日記(一九四八——一九五四)》,如書名所標明,實際上是楊樹達(遇夫)先生一生所記五十一本日記中的兩本,第46和第50,其余全本都收藏在中國社科院,還沒整理出版出來(據(jù)說2024年6月將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楊樹達標準照,攝于1952年


楊樹達日記第四十六冊原稿封一


看《楊樹達日記(一九四八——一九五四)》,如書名所標明,實際上是楊樹達(遇夫)先生一生所記五十一本日記中的兩本,第46和第50,其余全本都收藏在中國社科院,還沒整理出版出來(據(jù)說2024年6月將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這兩本是留在家屬手上的復印本,由遇夫先生的后人、曾孫楊柳岸點校加注出版。應該說這本書還是很不錯的:一是兩本日記恰好覆蓋1948-1949年、1952-1953年這段巨大變動的年代,日記主人公作為積極參與社會事務的大知識分子,置身其中,多有記載,留下了很多有價值的史料;二是日記整理者的身份、學識是擔負這一工作的不二人選。

我們知道,日記整理注釋難,不是一般的難,哪怕相隔只有幾十年。因為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是隨手記的,很多也是私人事務,人名眾多,寫法各異,縮語、略語、私房話,不是身邊非常熟悉的人,往往無法理解。何況大多數(shù)涉及的人都是史書不載的人,時過境遷,無從考證。注者楊柳岸是遇夫先生的曾孫,他祖父楊德嘉是遇夫先生的“滿崽”,長期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他的父親楊逢彬是楊樹達先生的孫子,在祖父去世后跟祖母生活很長時間,對遇夫先生生前的心態(tài)好惡、故交親疏、人物臧否、生活習性都耳熟能詳,這些傳達到注者的很多,能幫助他在解讀日記的時候如對故人。楊柳岸在學習專業(yè)的選擇上也繼承了曾祖父的衣缽,選擇歷史文化,使得隔輩交流理解成為可能。

我感興趣的是52-53年這一段歷史記載。因為1953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高校大裁撤、大合并,高校的教授們命運經(jīng)受了一場洗禮。當時遇夫先生是湖南大學歷史系教授,而湖大面臨調(diào)整取消的命運,他自己在新時代的發(fā)展也處在何去何從的選擇之中。雖然他跟新中國的開國領(lǐng)袖們?nèi)缑珴蓶|、徐特立有特殊交情,跟其他將領(lǐng)高官也多有師生關(guān)系,承蒙省委重視,邀他擔任了省文史館的館長,但他更在乎他在學術(shù)上的地位。

院系調(diào)整,老校長李達1952年去了武漢大學,湖大的文科教授們普遍面臨三種選擇:一是去武大,二是留下來,分到馬上要成立的湖南師范學院,三是去更遠的地方,對他來說就是調(diào)北京,中國科學院古史所。想來遇夫先生還是愿意去北京工作的,這不僅與他早年在北京較長時間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guān),更與他和最高層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從日記看,他關(guān)系最好的兩個教授、三天兩頭要見面的,是王嘯蘇和馬宗霍,這兩位無論學養(yǎng)還是脾性跟他都很對付。這兩個大儒,都留在了湖南師范學院,成為后來師院中文系的發(fā)蔸之本(另一位學者駱鴻凱,也就是羊春秋、馬積高的親承導師,好像跟楊、馬都不太相投)。

1953年7月13日得到消息,當時的湖大歷史系幾位教授,汪詒孫、姚薇元配武大,何麗生(竹淇)配中山,遇夫先生留在湖南。到這時他留下不動的消息得到了確證,心里肯定是五味雜陳的。他湖大的學生周學舜和高敏,院系調(diào)整去了武大,來看他的時候還“以余不往武大為恨事”。7月23日,負責師院籌備工作的涂西疇從武漢回來,“告以在漢口開會時,李鶴鳴(達)主余到武大,后決定從余意留師院云”。到9月底10月初,走的走了,送別“公餞”宴也參加了,來的也來了,面對這樣的動蕩,先生的心里會有所觸動吧。

1953年10月28日,湖南師范學院成立,他也參加了成立大會,程潛代表官方參加活動,他還“陪談一刻”,也參加了招待午飯。其實他心里并沒有定,各種來人和消息仍然擾動他的心思。26日,他原來的學生,時武大中文系副教授劉綬松來,后又“勸余去武大”。29日,接“六兒書告,在京見峻侄,云京中人決定邀余入京工作,任研究指導,培養(yǎng)新進云云,惜不知其詳也?!钡诙焖蛯懶沤o“峻侄”了解其詳。武大和北京無疑象征著更好的研究條件、更高的學術(shù)地位,是有誘惑力的。

應該說,剛剛掛牌成立的湖南師范學院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誠意,院、系領(lǐng)導多方慰留。1953年9月11日,邀去至善村看新房子,解決生活困難。10月26日,遇夫“作信告師院,暫不授課”??紤]到遇夫先生年事已高(69歲),他湖大的老同事,現(xiàn)在已調(diào)入師院工作的孫秉瑩、皮名舉31日多半是奉旨來家,對“不授課”之事表示理解。遇夫先生在日記中對他們代表學校的表態(tài)有所記載:“先生不必以不授課而支薪介意,積學者貢獻研究,同一有裨于文化,不應與尋常人一例;如研究上有何需要,學校當盡力支援;寒假后容可派一助教相助云云。余云甚感學校此種厚意,以后當努力從事研究,答此盛意;助教如有困難,甚望派一寫手,買書事亦望校方相助云?!?1月1日,師院副院長涂西疇也來家,再申善意:“言蘇聯(lián)教授不一定上課,請勿介意。遇老在此,足為多士楷模,其作用不必在上課?!庇隼下爜怼捌溲陨醮?,余不能當也”。

雖然如此,北京那邊又似乎并沒有完全放棄促遇老入京,頻繁有消息傳來。11月2日記載:“《歷史研究》事由毛主席發(fā)起,郭沫若提名。余名已被提出?!?1月6日記載:“峻侄書言,中央恐學術(shù)傳統(tǒng)中斷,故邀請歷史語言學者入京從事研究。事由郭沫若主持。據(jù)峻所知,見邀者除余外,尚有陳寅恪、顧頡剛云。為學術(shù)計,此事至可喜,不關(guān)個人也。”不管老先生如何表白不關(guān)個人,領(lǐng)袖對專業(yè)的重視和自己被首先提名,心里肯定是受用的。但此事過去一個多月,沒有了消息。到1953年的年底,遇夫先生的侄女彭慧直接問郭沫若遇夫先生入京的事,日記中有記載:“郭復書言科院成立上古史研究所,郭自兼所長,當請余入所從事研究,不日即成事實云。自十月末有此說,后消息杳然,心疑其容有變化,得此事乃確定無疑矣。”這一回終于得到了準信,心里的石頭落了地,自己去還是不去兩說,那邊要自己是確定無疑了。

楊樹達與王嘯蘇從時務學堂同學開始,相識相知,是一生的好朋友,馬宗霍也是他的密友,三個人此時都供職于岳麓山下,走動異乎尋常的頻繁,日記中多有記載。但是關(guān)于他赴京之事,到底從命與否,他們的看法如何,在日記中卻未有只字提及。倒是在1954年1月8日記載,自己的多年老友、任教于明德中學的陳毖濤“力主余入京。謂系報國之事,所見甚大”。此后一直到2月中旬過年,入京之事未再被提起。

正式的商調(diào),發(fā)生在1954年2月24日,“涂西疇來,言京中有電來,邀余到科學院,詢余意見”。緊接著“午王平默(王學膺,王嘯蘇之子,湖大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系教授)來,見示公文,非電也”。這時候“余云,年老不能多受約束;書籍頗多,房須能容納家口六人,一預備令嫻女來京也”。見到正式“商調(diào)函”了,遇夫先生才提出了年紀大不能坐班,家里人口多,書籍雜物多,房屋少了不夠住的擔憂。其實,京中房屋吃緊的問題,早在十幾天前“峻侄”就提起過,“科院覓屋不易,余或當以科院名義留湘工作,如此亦佳”。思來想去,科院掛個名頭,不必搬家,也不必上班,在家里搞研究,確實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其實,遇夫進京之事反反復復,一時要去,一時無房,傳話的聲音各異,權(quán)威的直通信息皆無,本身就是非常蹊蹺的。這還要從遇夫先生的學術(shù)地位、他跟領(lǐng)袖的特殊關(guān)系(他曾是毛的老師,跟毛多有通信甚至抱怨過在北京出書遇到的阻力)、以及他跟郭沫若的關(guān)系來找原因。遇夫先生的專長是古文字學,也就是所謂“小學”,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識字達人”,在這方面他有“神州第一人”之譽,而郭沫若雖然是一個作家、詩人,但在學術(shù)上立足的本錢,也是“認字”,從研究甲骨文開始,奇峰突起。

遇夫先生對郭沫若其人來說,讀《楊樹達日記》,可以看出:無一處肯定、無一絲好感、無一點相助!《日記》中提到郭的地方有30多處,概括起來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指出他的錯誤,二是品評他的為人,三是溝通協(xié)商自己的出書并慪氣。首先在辨誤方面比比皆是:“郭說鄭僭稱王,說不足信”(49.12.31);“‘和’即田和,而郭沫若以為陳乞,大誤”(49.3.1);“如此,郭沫若所題‘大’‘小’適得其反”(53.1.7);“郭認識能力固遠過陳夢家,而學問荒疏”(53.6.23)。關(guān)于出書的糾結(jié),在于1952年他剛剛寫就的《積微居甲文說》,送中國社會科學院請求審查出版,但不知何故,一年沒有音信。老先生去信詢問,那邊找人再審,回話了,“編局書告,《甲文說》只選十篇,渾蛋,渾蛋!”(53.3.24),用湖南話說就是遇夫先生一個人在家發(fā)了“甲脾氣”?!都孜恼f》他寫了70篇,那邊回話說只有10篇可用,豈不是把他在甲骨文以及古文字研究中的地位徹底否定了嗎?這羞辱堪比當眾打臉。

遇夫先生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兜圈子,直接找社科院的領(lǐng)導郭沫若要說法:“連日為《甲文說》事頗懊喪,以余勝意頗多,而淺薄者不能認識,不知以后應如何辦也。夜中思此,決定再精簡好直寄郭沫若,請其審查決定”(53.3.28)。盡管如此,3月31日他還是“草與毛公書”,估計也要一吐胸中的塊壘吧,免不了又告了一個“御狀”。到6月中旬,郭有信來,指明刪去某篇某篇他認為有誤的,理由是“大率孤文單證,且亦無關(guān)宏旨。汰之無損于意例,存之不易以征信?!保ā斗e微居友朋書扎》110頁)語氣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遇夫先生雖然心里不服,但既然說了請他審定,也不能完全不從,只得違心地刪去幾篇,并沒有完全照辦。最后先生把被迫淘汰的十余篇編為一冊《甲文馀說》,“郭沫若謂,當汰去出版。既由彼掌握,無法抗之,余當別印行之”(53.9.2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在這種復雜的關(guān)系中,北京的去留絕不是一件容易抉擇的事。遇夫先生正式下定決心,是在1954年的3月了。3月1日,“晚行,觸火缽,以右肱著書案,幸未僵仆;神經(jīng)震動,尚未覺也?!边@一天,他在家里腳觸到火盆,幸虧右手臂撐住書案,沒摔到地上,但是受一驚嚇,連續(xù)幾日臥床不起。后醫(yī)生來量血壓,176/134,連寫字都是由夫人張家祓代筆。至此,遇夫先生完全杜絕了赴京的念頭,“京行決止”。

3月15日,“移居至善村”新屋,家安頓下來,心也安頓下來了。有師院的同事助教來幫忙搬家,連續(xù)幾日有文史館的同事和學院的同事來祝賀和“留午飯”,想必已進70的遇夫先生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留在湖南、終老湖南師范學院的命運!

真正讓遇夫老心里完全想通、為自己回絕赴京之邀而慶幸的,我覺得是他得知另外一個受邀的廣州好友陳寅恪的決定。3月28日,他收到已去武大的教授姚薇元的信,說到了陳寅恪的類似情況:“云寅恪以多病,辭不北行,舉陳垣自代;且謂寅老不滿意于科院,……至此老成凋謝之際,乃臨時抱佛腳,已有接氣不上之象云云?!?/p>

陳寅恪先生不久又給楊樹達先生來一信,信中“以畏人畏寒,故不北行”。兩位老學人的出發(fā)點和抉擇,何其相似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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