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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黃永松:且將世事花花看,莫把心田草草耕

2024年3月4日,《漢聲》雜志創(chuàng)辦人、中國鄉(xiāng)土文化遺產(chǎn)的積極搶救者黃永松辭世。作為中國民間工藝和文化的守護人之一,他曾為“中國結(jié)”命名,并整理完善其工藝

2024年3月4日,《漢聲》雜志創(chuàng)辦人、中國鄉(xiāng)土文化遺產(chǎn)的積極搶救者黃永松辭世。作為中國民間工藝和文化的守護人之一,他曾為“中國結(jié)”命名,并整理完善其工藝;他和他的《漢聲》雜志,還調(diào)查整理記錄了蠟染、剪紙、夾纈、惠山泥人、山西花饃、水八仙等民間藝術(shù)。

對于黃永松的離開,也許用“仙游”更為合適,他手持蒲扇、仙風(fēng)道骨,一直走在探尋鄉(xiāng)土文化之路上,通過《漢聲》讀者能感受到他的用心和執(zhí)著。本文為文化工作者翟明磊對先生的回憶,記下的是“?永松先?親口告訴我的《漢聲》故事”。翟明磊曾為《漢聲》編輯,與?永松先?共同工作十余年。在作者的回憶中,黃永松先生做事嚴謹,總把情義放在第一位。而“《漢聲》不是神話,它是一步步做出來的”。

黃永松先生在《漢聲》


作者所繪黃永松,黃永松先生題字:“要轉(zhuǎn)動一個宇宙地球要慢慢的,因為它很沉重?!?/p>


第一次與黃老師見面深聊,是在漢聲巷。2010年時,我應(yīng)邀赴中國臺灣訪學(xué)。

“漢聲”房間里掛著兩張照片,一張,創(chuàng)辦《漢聲》時,《漢聲》四君子的合影,吳美云,黃永松,姚孟嘉,奚淞。四位青年,笑容中卻有少年般調(diào)皮,自信。另一張是三十多年后的合影,頭發(fā)已花白,目光如初,多了堅定。

1974年時的“漢聲四君子”,左起:姚孟嘉、奚松、黃永松、吳美云。


 心有觸動,便問:

“在大陸合作者經(jīng)常三四年就分家,為什么‘漢聲四君子’能一起工作四十多年?”

黃永松緩緩說:“四個人中,三個男生,一個女生。男人總有地盤意識。是吳美云,用女性的溫柔與氣度包容了我們。另外文化是件好玩的事,那份快樂也使我們一直走到現(xiàn)在。”

我頗吃了一驚,黃先生直截了當(dāng)告訴我《漢聲》秘密,且他對自己是清醒而平常心的。

這點打動了我。

黃永松先生所繪翟明磊


回大陸后,我寫信問黃先生能否來《漢聲》工作。黃先生讀了我?guī)灼恼拢廊煌?,問“需要什么條件,對工資有何要求?”我回答三字“無條件”,是《漢聲》的使命在召喚我。

在《漢聲》的日子,我用一首詩表述:

我還是記下黃永松先生親口告訴我的《漢聲》故事吧:

那時四個年輕人都沒錢,白天做廣告做策劃做展,晚上做《漢聲》,用賺來的錢做文化,這個模式一直到現(xiàn)在,《漢聲》每一本文化類的書都賺不到錢(個別暢銷的如《中國米食》除外),而且是不計成本。我初到《漢聲》,最奇怪的是兩件事,一是我向市場部要宣傳小折頁,市場部回答:我們沒空印這東西。原來《漢聲》從來不主動宣傳自己,也不為自己做任何廣告。其二,一般出版社做書,有計劃書,有采訪成本,編輯成本,印刷成本?!稘h聲》沒有,可以說不計成本,一本書可以做十年二十年,直到像莊稼長成。

黃永松先生與《漢聲》圖書


賺到錢的是兒童類書籍與博物館建設(shè)與展覽,我概括為“以童真養(yǎng)天真”?!稘h聲》像天鵝,表面身態(tài)從容,水下卻不斷撥掌劃水。五十年,《漢聲》沒有拿過一文官方贊助。自己養(yǎng)活自己,才有文化獨立權(quán)。

官方只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中國臺灣行政當(dāng)局把《漢聲》所在巷子命名為漢聲巷以表明《漢聲》的文化功績,但《漢聲》永遠依靠的是自力,自作主人翁。

與吳美云見面

1970年夏,琳達(吳美云)想找美術(shù)編輯。約好在茶館見面。黃永松在工作時把照相機連包放地上被偷走了,去警局報案。結(jié)果遲到了兩個小時,當(dāng)黃永松氣喘吁吁跑著沖進來時,吳美云仍微笑靜靜地坐著等他。

講信講義是《漢聲》的開始,也是《漢聲》的一生。

年輕時代的黃永松。


決定了《漢聲》方向

吳美云想做一份時政報紙,她在英國美國學(xué)的新聞與軍事戰(zhàn)略。她是吳鐵城(當(dāng)過民國時期的上海市長、行政院副院長)的孫女。

 (寫到這,有點寫不下去了。心痛,待我平歇下再提筆吧……我也感受到琳達去世后黃先生的心情:大痛無言,他只能寫出一幅對聯(lián):佛在心中何愁十萬八千路,卷成燈下不老春夏秋冬人。其它他寫不出一個字……我突然明白寫此文的意義)

好了,繼續(xù)。愿我能勇敢寫出《漢聲》的真相:《漢聲》不是神話,它是一步步做出來的。

當(dāng)時,吳美云想做時政報紙,黃永松說不行,當(dāng)時是臺灣地區(qū)白色恐怖時期。他有切膚之痛:大學(xué)時他就為黨外雜志與大學(xué)刊物做美編,陳映真是他亦師亦友的同道,身邊有一批追求進步的朋友,同情民眾追求公義,他們還組織了讀書會。后來黃永松去金門服兵役兩年,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蛔プ吡?。自己因為服兵役躲過一劫。黃永松感受到政治的寒涼與嚴酷。

他提出退一步向前進。但為民眾的理想沒有破滅過,《漢聲》始終是人民的雜志,陳映真也一直支持《漢聲》。

時政不好做,那做什么。黃永松帶著吳美云看廟會,看媽祖,看舞龍,從小生長在美國的吳美云是個香蕉人,外黃內(nèi)白,她看得目瞪口呆,充滿好奇。

那一年她26歲,他27歲,年輕人在發(fā)現(xiàn)中思考。

在黃永松引導(dǎo)下,《漢聲》確定了四個標(biāo)準(zhǔn):中國的,傳統(tǒng)的,民間的,活著的。

在《漢聲》,吳美云是主帥,黃永松是靈魂,他決定了《漢聲》的大方向。

我留下來陪你

吳美云招來幾個編輯,因為雜志不景氣,一個個走掉了,只剩下黃永松,黃永松當(dāng)時已有出國留學(xué)的計劃,但他一走雜志沒人了。

黃永松決定不出國了,留下來陪吳美云。

這一陪就是一輩子,黃永松還叫來他臺灣藝術(shù)大學(xué)兩個學(xué)弟姚孟嘉,奚淞。

“漢聲四君子”格局因此形成。

紀(jì)錄片《上山》中的黃永松(右)和臺灣藝術(shù)大學(xué)的同學(xué),導(dǎo)演陳耀圻拍攝于1966年。


四個窮鬼辦《漢聲》

幾年前有個謠言,曾把我肺都要氣炸了:《漢聲》是一群臺灣官二代辦的,他們很有錢,可著勁地花,最近聽說花完了……

吳美云確實是吳鐵城的孫女,但在美國讀書也靠在街頭發(fā)傳單勤工儉學(xué),且家中早無勢力。其他三君子都出生于平民。

四君子早年怎么辦《漢聲》?我說來你聽聽,租不起辦公室,編輯部就在吳美云家宿舍,八德路上平民新村中一套房。家里廁所就是《漢聲》暗房。吳美云先生下班回來得等黃永松們洗好照片才能上廁所,吳云美笑著說“等得我們膀胱炎都要出來了!”

沒有錢了,四個人向家里借,媽媽,兄弟姐妹都借遍了,連印刷費都沒有了,拖欠多了,印刷廠拒絕印刷,是一位印刷科長拍著胸脯為他們擔(dān)?!拔铱此麄兌际呛们嗄辏 边@位科長叫宋定西,畢業(yè)于黃埔學(xué)校,人稱宋爺,后來被吳云美聘為《漢聲》總經(jīng)理,玉山結(jié)拜六子之大哥,此乃后話。

窮啊,白天做廣告,策劃展覽,晚上做文化,四君子興致勃勃,但看不到出路。

吳美云是個戰(zhàn)略家

黃永松和我最常提起的是吳美云說她是戰(zhàn)略家女將軍,溫碧光用一句話概括琳達“身不入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漢聲》的轉(zhuǎn)機因為吳美云。

1971年,當(dāng)時中國臺灣航空公司要辦一份機上雜志,當(dāng)時世界也剛興起,全世界也沒幾份?!稘h聲》接過這份活,這就是英文ECHO的起源。航空公司條件苛刻,印刷費得《漢聲》投入,每期得賠上八萬!

黃永松出身農(nóng)家本分而慎重“我不同意!做文化不賺錢就算了,怎么還要我們虧本貼錢?”

吳美云出身世家,有戰(zhàn)略眼光:

“永松,我們在這本雜志投進去的每一分錢,都是《漢聲》的廣告費!”

果然,沒多久一位國際媒體的總裁在飛機上讀到《ECHO》,為這本向外國人介紹中國文化的雜志贊不絕口,他讓《漢聲》接下了一個大項目,《漢聲》掘到第一桶金?!稘h聲》活過來。

“吳云美是個戰(zhàn)略家”。黃永松告訴我。

1972年11月號《ECHO》


《漢聲》發(fā)財了

也是吳美云。有世界視野,眼光獨具。在臺灣第一次引進了國際親子繪本閱讀。

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中國臺灣地區(qū)經(jīng)濟起飛,家長們忙著賺錢,對孩子不問不顧,交給學(xué)校,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兒童?!稘h聲》在臺灣地區(qū)首倡親子閱讀,數(shù)千直銷員走進家庭告訴父母親子閱讀是怎么回事。不僅引進世界各地繪本(每年《漢聲》付版稅就要上百萬)。而且組織數(shù)百編輯大軍創(chuàng)作了中國童話,少兒百科,小小百科,大剖面等兒童大套書,影響了臺灣地區(qū)三代人,地震時救援隊發(fā)現(xiàn)幾乎家家廢墟書架里都有“漢聲童書”。

兒童書籍為《漢聲》帶來上億收入,首倡此功者吳美云是也。兒童書也訓(xùn)練了《漢聲》編輯,用兒童都能懂的形象方式去展現(xiàn)文化。

《漢聲》出版的親子讀物。


《漢聲小百科報報》沒有成功

吳美云是天才,但也是凡人,戰(zhàn)略家也有失誤。

一天吳美云鄭重地請黃永松到一家高檔的茶餐廳吃飯,老伙伴心知必有大事要談。

吳美云緩緩地說:我一直有新聞的夢想,現(xiàn)在想辦一個兒童周報,請你支持我。

黃永松心里直咋舌,周報,不是開玩笑,那是多大的精力與財力。但出于朋友義氣,吳美云有這個夢,永松硬著頭皮也得幫忙。

結(jié)果,四年間,兒童周報《漢聲小百科報報》花去《漢聲》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雖然好評不少,還獲得過金鼎雜志獎,但是沒有廣告,誰會給沒有消費力的孩子做廣告呢?最后關(guān)掉了。

這件事也看出黃永松是把情義放在第一位的。

《漢聲》是個超市場的雜志,即尊重市場并在市場中獲利,但夢想遠超市場,當(dāng)對孩子的道義與責(zé)任超過現(xiàn)實考量,《漢聲》也勇敢嘗試了。佐久間象山說:“知識分子把錢放在第一位,不如抬起一條腿撒尿。”

《漢聲》在三十年前就確立了做中國傳統(tǒng)民間文化基因庫,五種,十類,五十六項,此后他每個題目都可以在這個基因庫找到位置。

《漢聲》是永遠把文化的理想放在經(jīng)濟之上的,而恰恰因為有一個深昧市場又高遠的夢想家吳美云存在,才得以實行。

在市場中《漢聲》有得也有失,這才是真實的《漢聲》。

黃永松先生。 攝影:吳忠平


“四君子”天作之合

《漢聲》“四君子”各有特點,允稱“天作之合”。吳美云與國際接軌,帥才無礙,又善經(jīng)營實務(wù),是當(dāng)家掌柜。姚孟嘉頭腦如百科全書,性情卻溫柔體貼,幾乎從不發(fā)火,猶如圣賢,對同事們照顧有嘉,大哥哥味足,是編輯部中樞,大量組織細化執(zhí)行工作都由他完成。奚淞能文能畫,文筆生動飽含情感,在采訪與寫作的一線最具活力,心思單純超脫。

黃永松天馬行空,有強大的策劃與設(shè)計能力,是《漢聲》靈魂與精神。是他總結(jié)出“體用造化”考工法則培養(yǎng)了一代代“漢聲人”。

最難得是四人都堪稱全才,同時都具備形而上的才思與市場務(wù)實能力,而且不怕去嘗試。每件事起點可能并不高,但日積月累,終成座座高山。

黃永松先生走訪貴州蠟染。


打破了魚缸

科恩說:老年人慈祥,年輕人憤怒。愛是盲目的,欲望卻不。

人們看到與憶起的黃永松是個慈祥的老人。年輕時他卻是風(fēng)行雷動,時現(xiàn)憤怒相。

老外問他英語如何,他回答litter.驕傲如此。

當(dāng)臺灣當(dāng)局要拆掉他故鄉(xiāng)桃源一半的圣跡亭(焚字爐庭園),他奮起抗?fàn)帲贤ぃ故就赜〉拇笞?,憤怒無比。

他掀起了一場運動,最后成功。

黃永松先生在故鄉(xiāng)圣跡亭上,抗議當(dāng)局欲將其拆毀。


在“四君子”中他靈光四射,脾氣最大。

一本臺灣地區(qū)的雜志記錄了《漢聲》編輯部開會有人砸了金魚缸。

在一次兩人散步中,我問“誰砸了金魚缸?”(呵呵,有點明知故問)

“我!”黃老瞪眼。

“大家什么反應(yīng)?”

“他們都忙著救金魚,不睬我?!?/p>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黃永松與吳美云在雜志選題如何做上產(chǎn)生了分歧,竟然一怒之下掀了桌子,殃及金魚。

那次分歧以黃先生鳴鑼收兵告終。

要和黃先生這般氣場的人物合作,可不是一般的伙伴。吳美云大帥之才,對黃永松不僅是欣賞,而且是把財務(wù)安排妥妥貼貼,供黃先生馳騁縱橫,使他的創(chuàng)意得逞。

有這個比喻,吳美云是劉備,黃永松是諸葛亮,智多星。錯,吳美云的胸懷遠比劉備大,她把《漢聲》看成共同的事業(yè)。

翻開一本《漢聲》,發(fā)行人:黃永松,社長:姚孟嘉,總編:吳美云,副總編:奚淞。

你便知吳美云的度量。

沒錯,君子和而不同。他們對慈城前景與個別書的看法不同,但不妨礙他們互相的支持。

沒有了吳美云,黃永松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降下云頭考慮生存,更深知美云大才。

同事們一直記著這個畫面:在一次宴會中,大家興起起哄,黃永松邀請吳美云跳了一支舞,此時黃永松清矍如鶴,吳美云已肥碩如佛,兩個老人家如此不同,但翩翩起舞,步調(diào)和諧優(yōu)雅,他們一生也是如此,有爭吵有不一致,卻有彼此完美的欣賞與理解!

那個對子:佛在心中何愁十萬八千路,卷成燈下不老春夏秋冬人。

現(xiàn)在才明白這是黃先生挽她也是自挽的對子。

現(xiàn)在他與她定在天上并肩笑咪咪地看著我們。

黃永松先生與王國慧(左,公益組織樂與永續(xù)負責(zé)人,前《漢聲》編輯)、翟明磊


愛喝酒的美猴王

我的工作室曾是《漢聲》上海站,桌上放著一盤雨花石,其中主石是白面猴子。背面是黃金松。我指著石頭說:這代表黃永松先生歡迎您,他就是個美猴王。

沒錯,他就是美猴王。獨立不羈。

從小就是農(nóng)家調(diào)皮的孩子。許多老師都頭痛,只有一個老師例外。

1949年以后很多文化人南渡臺灣島。許多大家沒有得到大學(xué)與文化機構(gòu)的職位,就到中小學(xué)任教。鄉(xiāng)土作家鐘肇政就是其中一位。就是他對人人頭疼的調(diào)皮大王黃永松夸道:這個孩子很好很好。

黃永松貪玩,聯(lián)考復(fù)讀兩次才過,父親安排他進山中寺廟復(fù)習(xí)功課,他卻學(xué)會了尋找自己的世界,在廟里發(fā)現(xiàn)了民間美術(shù)字對聯(lián),一個全新的世界向他打開了。進中國臺灣藝術(shù)大學(xué)后,他還帶著朋友上山拍電影,還貢獻自己背部全裸的鏡頭……自作主是少年黃永松的訣竅,自我教育,自我學(xué)習(xí)貫穿他一生。

他找到了自己的花果山。

黃永松提倡第二次天真。主張用赤子眼光重新發(fā)現(xiàn)世界。這也是《漢聲》重要的思維方式。

黃永松把民藝概括成“粗俗簡野”


“有秩序的無生命,有生命無秩序”。庶民的美與活潑。他把民藝概括成“粗俗簡野”。粗,不是粗糙而是大氣粗獷。俗,不是俗氣,是民俗,老百姓的東西。簡,不是簡單,是簡直,簡練。野,不是野蠻是野性,自然的力量。這里,也有化解中國文化淤結(jié)的奧秘。

黃永松先生“蘭花指,輕舉杯”


先生愛酒。酒是他的大浪漫。辦公室空酒瓶堆積如山,冰凍二鍋頭是他最愛,《漢聲》晚上工作餐酒不限量。《漢聲》墻上書著各人一句的將進酒,最后是“向各位女士致以最高的酒意!”

蘭花指,輕舉杯,深入喉,舒展眉,重擲杯,吼“好酒!好酒!”這是黃先生傳我們的古喝酒法。

黃先生是我真正的喝酒老師,使我識得酒中趣,我們曾一起喝醉倒在收了水的稻田里,望著星星,他打電話給干女兒,某世交的孩子……

酒不簡單,不僅是他勞累時的解乏,交朋友的玩具,還是他貫通古今與古人神交的夢,我常說世上小資多破碎的浪漫主義,唯真人,大人有完整的大浪漫,見識黃先生飲酒才知他是神仙中人,酒,可陶融萬物。

他從遠古而來,往八荒而去,在酒杯中暫停。

黃永松先生題字“不許無詩當(dāng)雅集 何妨有酒學(xué)仙翁”


黃先生在年輕時就是個嬉皮士,他喝過自己的尿,也和吳美云等熱衷于各種生活實驗,也曾是現(xiàn)代藝術(shù)家……

胡俊老師是最早陪同黃永松進入大陸的,他描述了《漢聲》在香山腳下公社般的生活,當(dāng)時女生不在,三個男人都放不下面子生火做飯,便以樹上掉下來的棗子為生,實驗一下棗補元氣傳說,一周后實在饑餓難耐,一哄而散……

那個酷酷的拽拽的目光冷峻的先鋒年輕人何時舒展了眉頭變成一襲青衫,手持蒲扇的覺悟仙翁,不知道。

這個柔道高手七十歲仍下場比試,每天閉目瞑心坐,身段柔軟能嬰兒乎?

我們知道黃先生八十歲之前都自稱小黃,視自己為“風(fēng)流少年漢聲老將”,八十歲承認自己老了,讓我們叫他黃果老,“倒騎毛驢,向后看往前進?!?/p>

那個蒲扇寫著“長精神”,破處用美紋紙補了三塊補丁,也補寫“物隨人長久,人隨物安定”,思考著中國文明對未來世界的貢獻。

黃先生終于變成苦口婆心的觀世音。

黃永松先生寫著“長精神”的蒲扇。


自我燃燒

“一個文化工作者要學(xué)會自我燃燒”

黃先生和我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

“漢聲四君子”也是四個瘋子。

吳美云365天都在工作,全年無休,家就是辦公室。

英文ECHO第一期封面,大任交給永松,黃永松設(shè)計出50多種方案?。?/p>

姚孟嘉野考連續(xù)二十天奔波,在辦公室門口心臟病發(fā)作倒下,他是活活累死的。

拍攝迎媽姐,五天五夜,《漢聲》團隊和上萬人一樣是打著大傘睡在路邊。

在黃先生手下工作,不少《漢聲》同事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有不少編輯在《漢聲》工作三四年,一本書都沒做出來(因為黃先生不滿意),灰溜溜地走路了。三分之二淘汰率。

劉鎮(zhèn)豪是在《漢聲》工作二十年的資深美編,他和我深夜在蘇州印刷廠督印水八仙一書,黃先生突然來了,真是從天而降,飛機從北京過來,驅(qū)車直達蘇州郊區(qū)印刷廠,當(dāng)場在印刷機旁指出三四個錯誤,鎮(zhèn)豪臉上一會紅一會白,真是掛不住。

黃先生總是在野考第一線。我在南京做野菜課題,黃先生趕到現(xiàn)場。我要研究根系,隨手拔起一棵蔞蒿,黃老師立刻制止,告訴我要從主株直徑二十厘米挖起,這樣才不會破壞須根,我們師徒倆挖出一大坨土,在河邊洗凈。黃老師這是教我如何刨根問底啊,我回來便畫了一張《黃老師刨根問底圖》。

翟明磊作“黃老師刨根問底圖”


翟明磊作“刨根問底”


黃先生一生脾氣很大,我也是風(fēng)格峻烈,都屬執(zhí)善固執(zhí)。奇了,我和他從沒吵過一次架,十年,他連一句重話也沒給過我,愛護我,欣賞我,包容我。我卻常沒大沒小口無遮攔:

“《漢聲》在大陸不能光做客,不能客氣,要參與大陸的社會變革”

“《漢聲》要建自己的民藝館,慈城那些館,我們沒產(chǎn)權(quán),不能長久”

“你有沒有想過你沒有了《漢聲》怎么辦?要讓年輕人試錯。”

他總是笑咪咪看著我,還為我題下“轉(zhuǎn)動一個宇宙地球要慢慢的,因為它很沉重?!?/p>

我說了些尖刻的話,他心里從沒有揍我的意思,我們商量出一本本書的序言。

亦師亦友,他把心里的話告訴我。

這是我們倆在人間的善緣。

和花鳥字藝人的交往

黃老師故事很多。我就講一個吧。

在做《松陽傳家》一書時,發(fā)生了這么件事。

政府組織了文化趕集,設(shè)了不少民間藝人攤位,中國文化部某部長也來了,大家簇擁著部長。黃老師一向沒興趣陪大人物,就自己一個人溜達。突然他發(fā)現(xiàn)集市泥地上坐著一個人,原來他是一個花鳥字藝人,右手右腳都有殘疾,聽聞這兒有大趕會就來賺點錢。黃老師蹲下來,看他的字有特色就和他聊天,還和這位葉秀有師傅拉手成為好朋友,他向時任縣委書記王峻說“這是真正的民間藝人,請馬上給他安排攤位”。

黃先生還提點我:“你看,他用左手書寫,蒼勁有力,不同于一般花鳥字流暢浮華,形成自己特色?!?/p>

第二天在廣場的昏淡燈光下,黃先生又碰到九點仍在賣藝的葉師傅,黃先生讓他寫“情真”等數(shù)字送王峻書記,付了二十倍的高價。

《松陽傳家》封面用了葉秀有師傅的花體字。


黃老師還讓葉師傅寫了松陽傳家四個花鳥字,并做上《松陽傳家》一書封面。許多專家與官員反對認為俗氣,黃先生與《漢聲》團隊堅持自己主張,于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了用花鳥字書寫的書名。

葉秀有很窮,妻子住院沒錢,要被醫(yī)院趕出來。黃老師牽頭,《漢聲》編輯部發(fā)動,籌足了錢款,雖然妻子仍過世了,在最后是體面而有尊嚴的。

黃先生的眼中沒有任何勢利,他用孩子般的眼睛看世界,所以他發(fā)現(xiàn)了葉秀有,發(fā)現(xiàn)了美。

黃先生的缺點

黃先生,神仙般人,但不是沒有缺點的。

他是個藝術(shù)家的品性,控制感很強。所以能保證《漢聲》書書是好書。

我剛進《漢聲》便畫過一幅畫:兩條大魚帶著一群小魚。邊上題:黃永松言:當(dāng)魚爸爸也死的時候,小魚們就長大了。

翟明磊初到《漢聲》辦公室時所畫。


當(dāng)然和大匠黃永松比,我們是小魚。但小魚長不大,黃老師也是有責(zé)任的。

《南周》創(chuàng)辦人左方對我說:我是大樹,大樹底下不長草,是江藝平接了班,有她的寬容,南方周末才能發(fā)展壯大。

黃永松先生沒有完成衰年變法,他放心不下沒有全然交付。沒有讓學(xué)生抵起梁柱,而他們本可做到,黃先生無帥才不及美云。

如今魚兒已長大,甚至有大魚已成,蘊含巨大的能量,可有池兒容他(她)?

深深祝?!稘h聲》!

2023年10月20日,黃永松先生書“存神”,這是他最后一次野外考察所書。


《漢聲》何為,十年之病求七年之艾

《漢聲》已工作了五十三年了。長嗎?我說不長。有一句老話:十年之病,求七年之艾。

中國已病了至少一百年了。我們放棄厭惡自己傳統(tǒng)已經(jīng)一百年了?!稘h聲》就要做藥!

俞大綱說:《漢聲》要做肚腹,中國的腳步已是現(xiàn)代,但頭腦還是傳統(tǒng)的,《漢聲》要做肚腹,連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在,使中國全身而行。

這個話有兩點值得注意,《漢聲》的工作不是做冬烘的懷古,而是致力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換,我們用科學(xué)的世界性眼光看傳統(tǒng)?!稘h聲》面向未來。

馬勒說過“傳統(tǒng)是傳遞火種,而不是崇拜灰燼”。

活化傳統(tǒng)光靠典籍是不行的。在中國多年戰(zhàn)亂改朝換代中,高層的文化往往被摧殘殆盡,往往是民間與老百姓保存了傳統(tǒng)的真髓,歷百世而精純。如果我們不能在生活中恢復(fù)傳統(tǒng),傳統(tǒng)即死。

《漢聲》就像諾亞方舟,我們搶救手工藝民俗等全過程,即使這個手藝已死,工匠已絕,我們根據(jù)《漢聲》在未來還可以完全恢復(fù)。這就是《漢聲》工作“體用造化”嚴謹性的源頭。這也是“漢聲四君子”自我燃燒的原因。

任重而道遠,君子不可不弘毅。

《漢聲》是超市場的,也是超統(tǒng)一的,我們不為淺薄的政治風(fēng)云所迷惑,中國人自有中國人脊梁與高遠的標(biāo)準(zhǔn)。

黃先生和我說過:“我是樂觀的。因為周不知有春秋,春秋不知有漢,漢不知有唐,唐不知有宋,宋不知有明與民國。而我們都知道。中國應(yīng)該有更好的未來?!?/p>

這便是先生真正的大浪漫!

鄧康延有一聯(lián),大陸土厚年年可辟新年,臺海風(fēng)烈聲聲都是漢聲。

黃永松先生在櫸溪“漢聲室”


在《漢聲》工作時,我曾悄悄許下一個愿:我要陪黃先生做完一生的工作。結(jié)果在黃先生去世前五個月最后一次野考:為完成他最后的作品《孔子婺州南宗》一書,他來到櫸溪和周邊村莊和鄉(xiāng)親們尋找感覺,他拉著鄉(xiāng)親的手絮絮低語,他仔細觀察古建目光如炬。他像個老戰(zhàn)士,工作到最后一刻,他的謙遜值得我學(xué)習(xí)一輩子。

為《孔子婺州南宗》一書調(diào)研


 

黃永松先生最后一次野外考察,訪盤安櫸溪村與周邊孔氏村鄉(xiāng)親人,為《孔子婺州南宗》一書編纂走訪。


在黃先生去世前,我讓鎮(zhèn)豪帶去一段錄音,在他耳邊播放。我說:我會像您一樣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救中華!他緩緩地流下眼淚。

2024年3月11日凌晨

黃永松先生一行在明巖“五馬隱”石壁前。


附:黃先生對編輯的要求

《漢聲》編輯部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所有的編輯在全國各地做田野調(diào)查研究的時候,都不可以收藏文物,編輯們只留下腳印與帶走記錄的筆記,我們不允許編輯們把城市的浮華帶過去,也不允許他們把當(dāng)?shù)氐墓盼飵Щ貋怼|S先生曾回憶說:早年間,我們在調(diào)查研究古建專題的時候,當(dāng)?shù)卮迕駥⒄麠澐孔硬鹣聛硪u給我,我拒絕了。陪同的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的老師問我:“永松,你怎么不要呢?這么珍貴的古建,你不要,他們也會劈柴燒火?!蔽彝v:“不會的,他們燒也燒不下去,燒一點就不會再燒了。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古物的流通與炒作比燒火更可怕”。

作者曾任《南方周末》調(diào)查記者,在漢聲工作時參與編著有《水八仙》《大閘蟹》《康乾盛世蘇州版》《松陽傳家》并參與慈城民藝博物館群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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