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海滄桑:古典文學名家訪談錄》(以下簡稱《學海》)是當代十位古典文學研究名家訪談錄的匯編,拜讀之后,不啻穿越回數(shù)十年前,隨學界前輩一路走來,看遍滄桑。難忘該書《后記》兩句話:“有意義的工作,形式多種多樣,不是只有寫論著、寫論文才是有價值的工作。”“這五年,我只做成這一件事。人這一生要做成一件事真大不易?!鼻耙痪渥髡呤侵袊鐣茖W院文學研究所劉寧研究員,是為著鼓勵楊阿敏繼續(xù)從事學術訪談。至于第二句,則是《學海》編者楊阿敏的甘苦之言,是埋頭做事者完工后的一聲長嘆。
我以為這兩句話,點明了《學?!返膶W術史意義,也道盡這本書出版的艱辛歷程。楊阿敏出身普通本科院校,懷揣對古典文化的熱愛,先辦“爾雅國學報”、“爾雅國學”公眾號,后又輾轉多個文化機構工作,歷經千難萬苦,而因緣際會,終得以訪談學界名家,成此《學?!芬粫?。這一路走來,楊阿敏寫下了一個年青人爭氣的故事,造就了當代一個普通青年讀書人成事的傳奇。
楊阿敏編,《學海滄桑:古典文學名家訪談錄》,崇文書局,2023年
《學?!烦霭嬉院?,受到許多人文學者的關注。吳承學先生慨為作序,認為《學海》是“一代學人的集體記憶”,贊揚了一代學人的學術史貢獻。劉寧先生在《人文學者如何做有個性的學術》的書評中,揭示《學海》里那一代學人如何達成有個性學術的寶貴經驗。兩位先生從學術史層面高度概括了《學?!返膬r值,指明了學術研究的向上一路,使人備受鼓舞。而在學術史之外,我想,《學?!匪故緦W人“爭氣”與“成事”的精神,尤值得我輩青年學人借鑒。事實上,“爭氣”與“成事”,是楊阿敏編成《學?!愤@件事使我最感動的兩點,也是我拜讀《學海》之后,從十位古典文學名家身上受教最多的兩個關鍵詞。2023年11月10日,我在武漢召集“文獻邊緣與清代文學”學術工坊,在圓桌討論環(huán)節(jié),特為拈出《學?!分羞@兩個關鍵詞,與青年學人共勉。
在我看來,書中所示十位名家漫游學海的經歷,學術領域不盡相同,學術個性各有差別,然所展示的“爭氣”精神、“成事”辦法和“向上”理想,于今讀來,令人感動,甚而使人不免慨然興向慕之志。
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
在歷史和國家面前,個人的命運往往微不足道,然而《學?!分械膶W人,卻始終流露不屈服于命運安排的奮斗精神。這其中,最年長的譚家健生于1936年,最年輕的傅剛生于1960年。他們雖年齡略有差異,但遭遇重要歷史事件和各類運動之頻密,是此后數(shù)代學人所罕覯的。具體而言,他們成長于較為混亂的時期,連基本的讀書求學都因稀缺而可貴。為獲得更好的讀書環(huán)境,他們頑強奮斗,不懈拼搏,譜寫了可歌可泣的命運抗爭史。
每個人和學術結緣都有其獨特的際遇,這十位學者踏入學界,機緣不一,究其大略,也有一些共性。那就是他們最終得以棲身學界,均是個體不屈不撓向命運抗爭的結果。如譚家健親戚長輩中本有不少知識分子,其三姨夫是北大教育系畢業(yè)生,湖南著名的成章中學的校長。這種家庭氛圍,為他的學習生涯提供了必要的條件??擅\的齒輪卻將譚家健引向北方,彼時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譚家健敏銳地意識到,“明年要土改,家里沒有錢送我讀書了”,于是毅然參軍??姑涝瘧?zhàn)事結束后從部隊轉業(yè),譚家健有意報考大學,彼時他的學習狀態(tài)是,“別人七點鐘起床,我六點鐘起床,別人十點鐘睡覺,我十一點睡覺”。半年多以后,譚家健考取了北京大學,由此最終踏上學術之旅。
和譚家健有類似參軍經歷的著名學者,前有黃仁宇,和他同輩的則有北師大資深教授黃會林等。戰(zhàn)爭當然不是促進學人快速成長的必要條件,只是經歷過戰(zhàn)火淬煉的學人,往往對人生的機遇會有更深切的體味,從而迸發(fā)出強烈的生命意志去捕捉每一個機會。譚家健1976年進入《紅旗》雜志任編輯,他說,“《紅旗》雜志要求很嚴格,不僅從政治上反復審讀,而且對語言文字也仔細推敲,盡量做到沒有多余的字詞句和不準確的名詞、動詞、形容詞,比《新建設》審稿水平要高一個層次。這一年使我得到一次極好的學習和歷練,在我個人經歷中值得記上一筆?!泵\總會給人生開各種玩笑,雖事后可笑稱為磨煉,但在當時,如果當事人不善于把握,隨波逐流,那命運之手的安排絕對算是無情捶打。
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葛曉音條件較好,舅公是著名畫家錢松喦(1899-1985)。本來,葛曉音已寄送畫作給錢松喦審閱,錢認為畫作很不錯。要是那一年全國美術院系招生,也許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界就少了一位重量級學者,而繪畫界倒要多出一位海派畫家了??上?964年全國工藝美術院校不再招生,葛曉音最終考入北大中文系。這樣看來,似乎命運巨手決定了個體的際遇,可是我們看后來葛先生從新疆再回北大,卻就是與命運的萬里抗爭了。1968年,葛曉音大學畢業(yè)后,分到新疆昌吉芳草湖農場,因繪畫才能調回總場。后來又憑繪畫本領,調入昌吉回族自治州宣傳部。此后她再調河北興隆文化館,原因也仍是繪畫。這一代學者,或被命運捉弄,或被命運折磨,但冥冥之中,他們心底始終埋藏讀書的種子,最終促使他們靠近學問的殿堂。而這,大概也是南開大學陳洪教授從赤腳醫(yī)生而踏入大學的緣故。此類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在這一輩學人身上,不勝枚舉,譬如“從農民到博士”的趙敏俐教授身上也有這類令人稱道的往事。
《學?!分嘘惡榻淌谠L談部分書影
自然,抗爭不是無謂的犧牲,他們這一代人向命運抗爭,不斷奮斗,也有一些小竅門。如鄧小軍英語不好,考研、考博難度不小,但他極有辦法,考研時打定主意,“認定必須報考一個很有名望的學術權威,在當?shù)貙W校能夠說上話,能夠促使那個學校破例招收我”,于是他選定安徽師范大學的宛敏灝(1906-1994)先生。宛先生早年即出版詞學專著,后又長期擔任學校教務長。果不其然,鄧小軍被錄取了。鄧小軍說:“我不管什么學校,必須要考上,我才能夠不中斷我已經開始的求學生涯?!笨疾r,鄧小軍選擇霍松林(1921-2017)作導師,則是因為“他在陜西師大是很有地位的,我外語不行,只有他能幫我”。自然,霍先生果然幫了他。
不管怎樣,總要讀書,總要成事,這一代人的求學經歷,恰如貝多芬所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也正如鄧小軍的老師賴高翔先生贈其詩作所云,“由來才士成虧夢,盡在英年鍥舍心”。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何況他們所要的只是讀書,只是學術研究而已。
機緣巧合,他們打開了一扇窗
抗爭命運,代不乏人,抗爭之后而終于踏入學界,成為學術進步事業(yè)的一分子,卻畢竟需要一些機緣。這種機緣,在許多教育史和人物傳記的相關論述中,有相當?shù)挠涊d,而訪談式的《學?!?,由前輩口述中娓娓道來,予人以相當多感性的體認。這種體認比一般閱讀體會來得親切,也更容易啟人思考。譬如譚家健先生的家庭教育,母親能教詩,而父親看作業(yè)只點評、不修改,只是為他講了不少小說。這種傳統(tǒng)倒頗有點清季以來家教的遺風。而從諸位先生的講述中,可以看到閱讀終是他們走上學術道路的墊腳石。一個個不同時代成長起來的學者的閱讀故事,呈現(xiàn)了不同時代的閱讀書單。在譚家健1940-1950年代教育經歷中,這份書單包括傳統(tǒng)私塾教育的“四書”、《左傳》《資治通鑒》等,也包括《鏡花緣》《西游記》等小說,及至他入了新式學校,則這份書單又增添了冰心、胡適、魯迅等人的著作。至于西方著作,則有《魯濱孫漂流記》《福爾摩斯探案集》《愛的教育》等。1949年以后,譚氏的這份書單還增添了周立波、丁玲、趙樹理等人的作品,以及蘇聯(lián)的《鋼鐵是怎樣練成》等等。我于是看到教科書的變遷,看到教科書型塑的學人成長軌跡,也看到現(xiàn)代學術之可圈可點之處?,F(xiàn)在學人的諸多學術機緣,原來竟為教科書所深刻影響。
幾十年過去了,許多曾經的書,人們遺忘了,許多曾經的教育制度設計,人們也不甚了然。正如葛曉音特別擔心現(xiàn)在的研究生,以為他們脆弱、不能吃苦,于是師生關系往往頗為微妙。可是在五六十年前,北大居然有一項很好的老師課后輔導制度。在葛曉音的回憶中,這項制度溫馨而美好,因為每星期任課老師都會到學生宿舍進行答疑輔導。葛曉音是課代表,每次都去接林庚先生,風雨無阻。這種機緣也為她后來和林庚先生的密切交往與合作埋下伏筆。
印象中,葛曉音很少談治學的方法。她說,“我這個人是從來不去預測將來的。因為我是一個實踐派,我總覺得什么事情能不能往下做,最好是做著看,能做下去了,那就說明這方面還有發(fā)展的空間。我以前很多論文題目都是后面一篇從前面一篇中扯出來的”。即便對所謂的文學本體研究,葛曉音也認為,“只要是從文學作品中讀出來的問題,我覺得都可以算是文學本體的研究”。她的話重視那么直截了當,故而每一回談起治學經驗,也是擲地有聲。譬如,她宣稱“讀懂文本為一切學問之關鍵”等金句,早已廣為傳布。而在《學?!分校饡砸暨€多次談及恩師陳貽焮等人的諸多論述,她記得陳貽焮先生說,“我們在背書、考據(jù)、學術的功底上比不了前人,但一代有一代的學風,不要妄自菲薄。搞學問應當有點野勁、生氣勃勃,才能突破前人的飽和狀態(tài)”。紹述師說,不惟在說明所學淵源有自,更可見葛曉音在研究方法上有相當?shù)淖杂X。
《學?!分幸灿幸獾嘏读艘恍┲螌W的竅門、學海的金針。譬如,薛天緯談及詩歌注釋,特別提到讀研究生時,王利器先生在課上強調,“一定要把卡片做起來”。薛天緯對此別有體會,他說,“遇到一個感到有疑問的問題,要準備解決它,就得先做卡片”。薛天緯這樣的認識,也是這樣實踐的。他認為,“進入專業(yè)研究之后,一定要想問題,遇到一個感到有疑問的問題,要準備解決它,就得先做卡片”??ㄆ芯糠?,是那一輩學人的治學法門。葛曉音對此也特別注意。但她所謂的卡片法,“不是抄資料,主要是記讀詩的直覺印象,有類似的現(xiàn)象就把它歸納成一個小觀點,再從一個這一個個小觀點里提煉出一個大觀店,這才能說出什么審美價值、藝術規(guī)律來”。如今,成名學者談治學方法的多,然多高蹈虛空,在年輕人眼里,有時未免是“英雄慣作欺人語”。
除此之外,《學?!芬恍┢?,也有諸多學術研究的啟迪。如謝思煒說,“與西方詩歌相比,中國文人詩歌最明顯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不在于它的意象性,它的神韻、格調等等,而是它進入社會、進入歷史的一種特殊方式,即自傳方式。自傳性是中國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小說、戲劇之外的其他文體創(chuàng)作的一個首要特征”。近年我對中國古代日記多有關注,謝思煒這段話似乎啟迪了一些尚未明晰的研究進路。
《學海》揭示了前輩打開學術窗戶的歷程,也無形中為未來的研究打開了許多扇窗戶。在我看來,《學?!分杏行﹥热轄窟B來讀,無異于一部現(xiàn)代學術史被遮蔽的局部。如傅剛談早年從馬茂元(1918-1989)先生處受教,提及老先生談話多有好的見解。偶及馬茂元先生住在上海結核病醫(yī)院,同住者有華東師大葉百豐(1913-1986)教授。傅剛僅提及“葉家跟馬家是世交,葉先生跟我們說馬先生屬于不世出的人,他平時的講話應該錄音下來”。我因此對葉百豐教授發(fā)生興趣,逐漸知道他是講授古文極佳的教授。輾轉而發(fā)現(xiàn)吳格先生所撰《葉百豐與〈韓昌黎文匯評〉》一文極精采,不免要抄錄如下:
“(葉百豐)老師抱病選編《韓文評注》,全稿初就,旋即下世。遺稿由門弟子洪君本健整理,請序于與老師有三世通家之好的馬茂元先生?!耸甏衅?,兩位老人因同樣的痼疾(肺氣腫)養(yǎng)疴住院,同處一室,相伴四月之久。‘風雨連床,乙夜談心,相知愈深,情好彌篤’。因此老師編選《韓文匯評》的旨意,早已向馬先生述及,經馬先生在數(shù)易其稿的序文擇出:‘唐宋古文,世稱八家,八家首推韓氏。昌黎自稱其文不專一能,怪怪奇奇。蓋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文人之所獨專,揮斥縱橫,不軌故常之跡,斯謂之奇……是以讀韓文者,如歷岱宗,入匡阜,隨遠近高下,橫側向背,晴雨晦明,朝暉夕陰,而所見各不同焉,茍非循聲逐響,贊毀隨人者,必皆有所得?!蠋熕赝瞥珥n愈文章,加以潛研有素,熟讀諸家評點,所以選出韓文中為世傳頌的名作七十八篇,別擇諸家評語的精粹,匯為一編,以惠后學。匯評既總結了前任學習韓文的心得,又示人以學文的范例,選編輯評,深具手眼,這又恰好體現(xiàn)了桐城文派所重視的選家眼力,其間甘苦,自非輕言著述者所能想象。”
由讀吳格先生的文章,始悉葉百豐教授為葉蔥奇弟弟,而葉蔥奇之著述,我從前稍有了解。近年,我所整理的《陳曾壽日記》多次提及葉浦孫、葉蔥奇在“滿洲國”行跡。今因《學海》,使我對葉氏父子有更深的了解,也發(fā)現(xiàn)了研讀韓愈文章一部新文獻。
張壽鏞致葉百豐信,引自《華東師范大學檔案館藏名人手札》
向著學術高地邁進
在學術的起步階段,人們仰賴各種偶然的機緣,在懵懂中打開一片天地。可能來源于一門課程,來源于一些經驗,來源于老師的一句話,繼而開始學術的跋涉。不過這時候的學術,正如初次戀愛一般,誰也不知究竟是否合適,只好先接觸接觸看。及至在學界稍能立足,便不能不有所改變。有的人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有的人則終于開啟新的征程,是所謂“中年變法”、“衰年變法”。
自覺的學術道路選擇應當有明確的學術史認知,從而尋找到與自身才性較為契合的學術領域和方向。此處特別考驗學術眼光,倘若選錯了,不能怪師友,只能怪自己眼力差。這也必然是對學術韌性的考驗,是衡量學者能否堅持,最終守到開花結果的重要指標。
有的學者一輩子未曾有學術的自覺,未曾主動開辟一個學術園地。這樣的學者也許幸福,也許平順,然總難成為可師可法者。因他所生活的世界,正處于類似羅爾斯《正義論》所說的“無知大幕”下,而不會是劈開一條路,拼出的廣闊新天地的。正如先哲所言,未經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未經選擇的學術道路,我總以為也不值得過。
讀《學海》,能見出這批學者在經歷過短暫的海綿式的知識吸取之后,很快主動選擇愿意投身的學術領域。在傅剛而言,研究《文選》,本是導師曹道衡(1928-2005)先生所定,但后來意外打下一片天地,就成為終生志業(yè)。而那些散發(fā)特殊人格魅力的學者,更使人鼓舞,引人向著學術高地邁進。讀《學?!分小段掖魈焐矫髟聛怼μ炀暯淌谠L談錄》一篇,印象很深的是薛天緯回憶老師傅庚生(1910-1984)時,說:“傅先生教我們做研究,常說‘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即抓住一個問題,一定要研究透徹,而不要把面鋪得太開,浮光掠影,最終什么問題都沒解決。他也教我們如何做人,教誨我們‘做人不能俗’,他最看不起‘俗’人?!边@種治學和為人的教誨,不知怎地,我總以為是一貫的,是要求學者在學術和人生上都志向高地。
傅庚生名作《中國文學欣賞舉隅》,開明書店1948年版
人不能在世俗的泥潭打滾,在學術上更要往高處走。記得程千帆(1913-2002)先生曾對學生吳志達(1931-2020)說:“沒有一個專門搞通俗讀物的人而可以躋身學林的。這類的東西,寫一兩本就可以了?!倍凇秾W?!分?,趙敏俐回憶與老師楊公驥(1921-1989)先生的談話,就更令人觸動了。趙敏俐博士入學后,第一次見楊先生。楊公驥劈頭就說:“你們來讀書就是為了一個博士文憑嗎?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你們這一生也不會有多大出息?!?/p>
“務正學以言”
《學海》并非一部完美的書,由于口述,里頭不免有些重復。由于擔綱訪談整理等工作的多是楊阿敏一人,于是書中不免一些口誤也未予更正。如第416頁,談及曹道衡先生外家潘氏門第顯赫,說“從清初的潘世恩到清末的潘祖蔭”,說潘世恩(1770-1854)是清初人物,不妥,潘世恩當是清中葉人物。再則,《學?!吩L談的十位專家都是北方高校學者,南方學者尚少留意。今日雖然“環(huán)球同此涼熱”,但南北學風畢竟有所差異,倘能訪談幾位南方學者,則《學海》的代表性或更強一些。再有,《學?!肥茉L者多是名家,而普通專家較少。事實上,“學海滄?!保晒Φ琼斦吖倘恢档脷J佩,而滄桑中平凡人的事跡似更能見出學人一般特點。自然,這些都是吹毛求疵。畢竟,教今之普通青年學者升級打怪的,有李連江《在學術界謀生存》《學者的術與道》等實戰(zhàn)教材。教今之天賦型青年學者的,則早有嚴耕望《治史三書》、周勛初《艱辛與歡樂相隨》等書為導引。
瑕不掩瑜,何況在《學?!愤@部書里,除了學人爭氣、成事等故事外,也別有一些談資掌故令人莞爾。譬如薛天緯提及1982年西北大學主辦中國唐代文學會,會務組為老先生登記返程火車票,詹锳先生遞上紙條云:“我年老體弱,身胖體短”,接著下一句是“請訂下鋪”。還有關于蘇淵雷先生的:“散會那天,會務組把蘇仲翔(淵雷)先生送到火車站,沒想到下午老先生又回來了,原來他獨自在小酒館里飲酒,誤了車。蘇先生隨身帶了一個小酒壺,餐桌上剩的酒,就灌進去,隨時取飲?!边@種掌故,非當事人道出,外人何由知道。盡管這些故事與前輩的學術功績無涉,然所呈現(xiàn)的前輩活潑潑的樣貌,卻又使人更能理解他們的學術與人生了。況且里頭的許多話,至今讀來,依然頗可玩味。如羅宗強(1931-2020)對劉躍進說:“學古籍整理,不是將來一輩子干這一項工作。從你的性格特點、才思特點看,都不宜終身干這一行。學了這門知識,是為打一扎實之國學底子,以祈將來在文學研究上有大成就?!庇秩绺祫傉J為曹道衡先生的“研究成績還遠遠沒有得到認識”,是因為曹先生弟子較少等緣故。
使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楊阿敏請傅剛寄語青年學子時,傅剛說:
《史記》里面講到轅固生告誡公孫弘:“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边@句話說得好,從古到今都在傳,但是公孫弘如果聽他的,公孫弘就發(fā)達不了?,F(xiàn)在這些青年學者你要求他都去“正學以言”,那他飯碗都端不住,你不是害他嗎?所以,無話可說。只能憑良心,就看你追求什么。這話只能對自己說,不能對別人說,跟別人說,你不是害人嗎?我不害人,只能是這樣,我也改變不了大環(huán)境,大環(huán)境改變不了,所以在這個環(huán)境里頭,既能堅持自己的學術理想,堅持自己的良心,還能夠生活下去,這個很難的。
不久前,傅剛教授來華中科技大學講座,盡管忙得很,我還是懇請他寫下轅固生告誡的話。我想此類誠意的話,大概只會出現(xiàn)在《學?!分校^不會出現(xiàn)其他堂而皇之的學術論文里。之所以請傅老師寫這么兩句,一是自勉,二是十分感念楊阿敏此書揭示了那么多前輩的學術、人生與心路歷程。二十多年前,就有學者批評,說中國的學人自述書太多了,且多是自吹自擂,浪費了可貴的出版資源。這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但我以為,倘若能說些實話,指點迷津,這樣的書何妨多出幾本。
傅剛教授書“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
2015年,楊阿敏在讀本科時創(chuàng)辦《爾雅國學報》,我不知從何處得到這個消息,且聽說他還在高校免費贈閱,就索來一些報紙,以為鼓吹。可惜,我雖然盡力宣揚這份報紙,也鼓動同學們投稿,但我所在的岳麓山下,研究生們對此興趣寥寥。我把報紙放到資料室,它最終可能變?yōu)橐欢褟U紙。很顯然,我辜負了楊阿敏兄的期待。后來我們續(xù)有聯(lián)系,彼此略知行蹤。只是各自在生活道路上奔忙,無由會面。
今年忽然看到《學?!返臅崳幷吆杖痪褪菞畎⒚?。有些驚訝,卻一點也不覺意外。楊阿敏和我都是“阿卡林省”人,他來自吉安,我籍貫屬撫州,雖未曾謀面,卻時時能感知到他的鄉(xiāng)邦情結,從他陸續(xù)整理鄉(xiāng)邦文獻并促成出版看,他恐怕也帶有一些“拗相公”的脾氣。有此志氣,成《學?!芬粫?,又有何難。不久之后,我收到楊阿敏兄的贈書。前后花費半月時間,我陸續(xù)翻完此書,受益不少。我的初步感受是,《學海》一輩學者早年坎坷,而在安穩(wěn)年代入校讀書后均精力過人,觀點鮮明,且多能成一家之言。他們勇猛做事,終成知名學者。其間故事,確有足為后學矜式者。而楊阿敏,竟也在長途訪談及工作奔忙中,踏上了前輩行過的學術之旅。我為他高興,更為今世布衣學子仍能有做事的空間而高興。于是,不揣谫陋,寫下上面這些話,一以自勉,一以為今之學海跋涉者鼓與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