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時裝學院(Costume Institute of MET)不可辯駁地是女性化的,以至于因為她的年度展覽,紫禁城般的大都會總會區(qū)域性地蕩漾起荷爾蒙的氣息——就像任何莊嚴場合里一旦有了女性一樣。今年本該更無以復加。從去年底到這個三月,從時裝設計師到時裝本身再到著裝者,《女性裝扮女性》(Women Dressing Women)。
但是,意外的,沉悶,而且凌亂。
擔心誤判,去看了三次時裝學院的這個秋季展,最后確認它與我職業(yè)生涯大部分時間里不得不讀的某些學術論文有些神似——既要(學術史)又要(主旋律)還要(自我傲嬌)。能做成這樣也相當不易,自然要是科班出身,但遭遇不測的讀者多半會尷尬住——說好不是,說不好也不是。
《女性裝扮女性》聲稱要通過展示時裝學院所藏的1910年代至今大約七十名女裝設計師的作品,通過“突出著名設計師、新的聲音與被遺忘的歷史”來追索“制作者的血統(tǒng)”(lineage of makers),此處當然是想說“女性血統(tǒng)”。在當代美國“身份政治”的大潮中,做這樣與性別直接相關的選題固然時髦到飛起,但也可能自露馬腳。直言“女性”就是指“生理女性”絕非大都會時裝學院所愿,但實際上這就是這次展品選擇的唯一依據(jù);而依照這一標準,能展示出不一樣的時裝史嗎?一件女裝僅僅因為設計師是女性,就有全足的資格進入藝術史嗎?這種以“女性為綱”來重寫時裝史的野心,需要師出有名。但這個展,有關“女性”這個關鍵詞,想說的話太多,又沒有想清楚,所以中氣不足。
展覽位于服裝學院的常設展廳安娜·溫圖爾服裝中心,這是一個以《時尚》雜志全球編輯總監(jiān)溫圖爾女爵士的名字(Anna Wintour)命名的地下一層空間。聳立在《女性裝扮女性》展覽標題前面的是被稱作“垂褶女王”的格里斯夫人在1960年代設計的白色晚禮服;旁邊是1980年代川久保玲設計的黑色秋冬套裝。(本文圖片悉由作者拍攝。)
原計劃2020年開幕的特展,是為了紀念婦女在美國獲得選舉權一百周年,但因為疫情,延遲了三年,最后做出來的展覽也只能算作基礎款,可見寫這篇作文是自討苦吃。策展人有學院派背景,所以,展覽一上來習慣性地就講學術史,而學術史是要有為之服務的,不可游移的中心論點的?!杜匝b扮女性》似乎想講時裝史,但又舍不得社會史。展覽的四個單元,不論是講述早期“匿名”(Anonymity)的裁縫,還是展示高“可見性”(Visibility)的巴黎高級定制,抑或回顧作為時裝文化“代理”(Agency)者的精品店,包括補充“缺席/遺漏”(Absence/omission)于時裝史的重要女設計師,四個章節(jié)各自為政,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除了設計師中有女性之外并無其他要素?!翱梢娦浴敝獾娜拢e都很有限,一個地下室?guī)资畟€人體模特,時間線潦草快進的感覺很是明顯。
一篇論述乏力的論文,若是有幾個堅挺的例子也還是能救救場的。然而,展覽里被《紐約時報》、《時尚》(Vogue)和《衛(wèi)報》等報刊高贊的幾件作品,卻似乎經(jīng)不起推敲。
我當然激賞埃斯特·瑪納斯(Ester Manas)為各種身材設計禮服的主張,但要認可她的褶皺、廊形在任何身材上的變形皆美則是另外一回事。凱瑟琳·哈姆內特(Katharine Hamnett)在大紅體恤衫上印黑色標語“活過1985年”(Stay Alive in 85),就站在了展廳里顯眼的位置。且不說“以一種尺碼適合所有身材”,是新銳的設計理念還是強詞奪理的偷懶還尚需研討,單說把瑪納斯生理男性的丈夫德勒皮埃爾(Delepierre)從品牌合作者中隱去,真的妥當嗎?“口號衫”這種品類并非哈姆內特首創(chuàng),它的發(fā)明者其實是一名男性政客,而且“口號衫”可以是女裝但絕不可冠之以女裝。策展人在展覽詞中一再強調“設計本質上通常是一項集體勞動”,那么硬要用“女性裝扮女性”為題,難免有自相矛盾、削足適履之嫌,是對時裝的勞動密集性以及社會貢獻的簡單化。悅納自己的身體從而走向審美多元,倡導裁軍和禁止核武,這些自帶光芒的理想,在某些女性參與的作品中彰顯出來,但它們的動人,一定是因為帶有超越性別的在社會生活中意義廣泛的人性。衣服是穿在身上的政治,這個比喻的說法,意喻著裝是精神的外化;但穿衣服只是為了講政治,一定不是一個美好的年代;而把只講政治的概念時裝推崇為時尚,則是一種危險的傾向。
將安·洛維(Ann Cole Lowe)放在展覽的“遺漏”章節(jié),有什么道理嗎?1953年《紐約時報》對前美國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的婚紗做了詳細報道,而這席婚紗的設計者正是洛維。事實上,在1960年代被譽為“美國設計師的教務長”的洛維對客戶極為挑剔,偏好權貴,她的客戶名單上只有洛克菲勒、羅斯福和杜邦家族之類。1961年洛維獲得全美年度女裝設計師獎。很多意義上,她都是籍籍“有”名的。歷史一真實,覺悟就發(fā)笑。把洛維拿出來做時裝史中的“缺席”個案,并企圖用她來闡釋所謂“在種族、階級和性別的交叉點上的系統(tǒng)性壓迫形式”這種美國主流媒體的套話,洛維若泉下有知會作何評論?公共領域中,歷史敘事的任意性以及其中可能的故意,是不是一種危險呢?
從左到右的設計師分別為:埃斯特·瑪納斯、凱瑟琳·哈姆內特和安·洛維。
《女性裝扮女性》顯示出專業(yè)水準的,只有第二章“可見性”。它以城市巴黎為背景,講述高級定制行業(yè)為女性提供的社交、財務和創(chuàng)作自主權,中心明確,示例典型。聯(lián)合策展人梅麗莎·胡貝爾(Mellissa Huber)把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女裝專門獨立出來,陳列在U型的大隔間里。這是她的專業(yè)領域,炫技的興奮感呼之欲出。在戰(zhàn)爭的縫隙間的1920至1930年代,許多女性取代了男性的工作崗位,這是巴黎歷史上女性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多于男性的唯一時段,為什么之前很多做銷售、模型和助理的女性在這一時期快速進入了時尚界?女性設計師們是如何在合作者、競爭者的身份間微妙切換的?太多可以爭辯和展開的話題,然而十分明確的是,這間屋子里充滿著非常女性化的人生故事,充滿著對女性身體最直白的贊美——許多設計都直接受到女性內衣的啟發(fā),腰線下沉,裙擺升高,廣泛使用的絲質面料勾勒出女性的自然曲線,緊身胸衣、襯墊、竹架等任何扭曲束縛女性身體的手段都被斷然拒絕——女性天然的身體發(fā)膚在設計中被欣賞、被膜拜、被突顯、被高揚——女性裝扮女性,在小小的隔間里被有效地放大,肉眼可見。透過活動著的觀眾的頭頂,安娜·德·龐博(Ana de Pombo)、格里斯夫人(Madame Grès)、珍妮·朗萬(Jeanne Lanvin)和馬賽爾·查普薩爾(Marcelle Chapsal)設計的禮物并肩而立,設計者對女性特征的接納,坦率、真誠,其中的自洽與輕松溢于言表,“當女人微笑時,她的裙子也必須跟著微笑”(維奧內)。觀眾也許記不住設計者的名字,但這種女神之美,過目難忘。這個展廳成就了一座時裝意義上的女性萬神殿。
“可見性”單元的展廳,陳列著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巴黎生產(chǎn)的禮服長裙,模特的頭冠隱喻著這是一座“女性的萬神殿”。
擺脫所謂“政治正確”的束縛絕對是一種自我解放,哪怕只是一瞬間,這一章節(jié)胡貝爾就講得興致盎然。但她似乎還是害怕沒有站穩(wěn)“政治立場”,她在圖錄的序言中,申明整個展覽是“強調經(jīng)常被忽視的處于時尚產(chǎn)業(yè)核心的女性勞動”,同時說明為特展征集的“新藏品”“可以在最具包容性的女性框架下容納非二元性別和變性人的身體”。她用瑪納斯這類的設計為后者舉證有些牽強,而前一句話更是與展品直接相?!獦翘萑肟谔帲佑^眾的是格里斯夫人和川久保玲的作品,大都會曾于1994年和2017年分別舉辦過這兩位卓越設計師的個展。展廳一進門,三位大師望之儼然:“斜紋剪裁女王”瑪?shù)铝铡ぞS奧內(Madeleine Vionnet)、以非傳統(tǒng)與藝術主題設計而聞名的艾爾莎·夏帕瑞麗(Elsa Schiaparelli)和重新定義了女裝風格的加布里埃爾·香奈兒(Gabrielle Chanel)。偉大的頭腦雌雄同體,這些時尚先鋒的智慧早已超越了性別。很多時刻,過于強調性別,實際上是不敬的,因為這無異于默認并重申了對特定性別的刻板印象。
前輩作家茹志鵑曾經(jīng)非常敏感地指出:“分寸感,是文學藝術的生命線。真切之處,十分觸心,夸大的地方,哪怕只夸大了半分,便覺可笑。甚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真實的,夸大了零點一,那也就會露出宣傳品的本相,便可令人投以不信任票”。相對文學而言,服裝設計與策展是更為社會化的藝術形式,如果失之毫厘,被投以不信任票的幾率會大得多。宣傳品與藝術品的真?zhèn)沃g,從來都不是以道里計的。
展廳入口處陳列著三位影響深遠的時尚設計師的作品,左為1924至1925年間維奧內設計的晚禮服,中為1937年夏帕瑞麗設計的晚宴套裝,右為香奈兒1938至1939年間設計的晚禮服。
“知道真實情況卻扯一些滴水不漏的謊話,同時持兩種相互抵消的觀點。忘掉一切必須忘掉的東西而又在需要的時候想起它來,然后又馬上忘掉?!奔~約近七八年來諸多的文化活動,往往很不幸地會讓人聯(lián)想起喬治·奧威爾所說的“雙重思想”(Doublethink)。這種滋生于極權社會的思維病毒,開始游蕩在原本多元民主的社會中。本世紀美國最顯著的變化,恐怕就是言論自由的空間日漸逼仄,人們潛意識地自我規(guī)訓;而知識分子的軟弱和自以為是的孤傲,使其成為最易被心智操縱的群體,他們要么沉默,要么自覺“雙重思想”。為所謂的“政治正確”而“正確”,是一種智力缺陷和精神疲軟,也不排除個別利益集團試圖掩蓋的更兇險的道德惡意。
“社會性別”是本世紀以來美國身份政治中首當其沖的議題設置,以藤校知識精英為主體為非異性戀群體爭取平權的運動劍走偏鋒,逐漸走向其初衷的反面,異性戀者在美國主流媒體上淪為道德評價中的落伍者,似乎必須為異性戀傾向感到抱歉或者膽怯才合理。在這場新型的“性別暴力”中,沒有人僥幸過關,也沒有人是無辜的。然而,從語義上講,“女性”是不能脫離“男性”這個詞而獨立存在的;在大自然中,異性戀也是繁衍常態(tài)中的一種;對被造物者而言,性別原本是一種天命。當下美國,是一個涌動著諸多不滿、被內部撕裂困擾的社會,極左派企圖利用身份政治重建秩序,目前看來陳義過高,適得其反,已然造成了更大的恐慌。底層民眾中出現(xiàn)抵制情緒,在立法者提倡變性意識形態(tài)、推動所謂“性別確認護理”的藍州,一場反抗政府政策以維護家長權利的運動正在全美蔓延。鼓吹性別斗爭和所謂“性別自決”,比倡導性別合作和性別認同看上去要更革命;以超越性別的眼光來追求真理,甚至以超越性別的眼光去直面性別本身,卻需要極大的智慧和勇氣。
對《女性裝扮女性》提出這樣的批評也許是嚴苛的,但服飾具有一切物質文化難以匹敵的群體煽動性,時尚作為歷史催化劑的功效也需要格外小心對待;而大都會服裝學院畢竟是世界上杰出的時裝博物館,它是有能力有膽識以三層樓面的《中國:鏡花水月》和兩個場館的《天體:時尚與天主教的想象》這樣宏偉的氣魄,在強烈的敘事中揮灑最具冒險的藝術探索,展現(xiàn)時裝超越地域、超越古今、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壯觀的美麗的。
愿所有的人,都不必為自己的性別而不安,從而更為自如地追求智力上的自由。愿社會回歸常識,從對自己的性別誠實開始。
盡管在政治上身的時代,誠實比“正確”難。
2024年3月8日于大都會博物館沃森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