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晚清社會歷史的敘述,最主要的手段,莫過于文字、圖像與實物。這三者均非自然呈現(xiàn),都有賴于整理者的鑒別、選擇與詮釋。這里暫時擱置真?zhèn)?、虛實、雅俗之類的辨析,單就表現(xiàn)力立論:文字最具深度感,實物長于直觀性,圖像的優(yōu)勢,則在這兩者之間??梢坏┳叱霾┪镳^,實物只能以圖像的形式面對讀者。這時候,對晚清的描述,便只剩下文字與圖像之爭了。
長期以來,我們更為信賴文字的記言記事、傳情達意功能,而對圖像,則看重其直觀性與愉悅性。歷史敘述之所以偶爾也會借用圖像,只是為了增加“可讀性”。對于絕大部分“圖文并茂”的圖書來說,文字完成基本的“事實陳述”與“意義發(fā)掘”,圖像只起輔助或點綴作用。
設想歷史學家突出奇兵,主要靠圖像說話,不是不可能,但絕非易事,因為這牽涉到圖像制作過程的追蹤,畫面構(gòu)成方式的解讀,圖文互動關系的闡釋。對于中國學界來說,“讀圖”顯然還是一門比較生疏的“手藝”。所謂“左圖右史”的光榮傳統(tǒng),對于今人之閱讀圖像,似乎幫助不太大。宋人已在慨嘆“見書不見圖”之弊了,可見“古之學者為學有要,置圖于左,置書于右;索像于圖,索理于書”的理想狀態(tài),,實際上早就消失在歷史深處。即便到了影視及多媒體相當普及、圖像成為傳遞信息的主要載體的今日,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來說,其閱讀、思考與表述,倚仗的基本上仍是“義蘊閎深”的文字。
因輕車熟路經(jīng)驗豐富而注重“讀文”,這自然沒錯;嘗試一下尚在摸索之中的“讀圖”,似乎也未嘗不可。只是在正式起步之前,有必要對此舉所可能面臨的陷阱充分自覺,且預做騰挪趨避的準備。
以“圖像”解說“晚清”,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敘述策略:或雜采眾長,或?qū)9ヒ患摇G罢叩暮锰幨遣皇苋魏蜗拗?,只要是生產(chǎn)于晚清的圖像(包括中外人士制作的照片、畫報、繪畫、雕刻、書籍裝幀等),均可為我所用。因選材極為廣泛,圖文之間很容易做到“若合符節(jié)”。缺點則是仍以文字為主,圖像只起輔助作用。而且,脫離了具體時空以及生產(chǎn)機制的圖像,盡管燦爛輝煌,畢竟是一地散珠。后者的局限性一目了然,圖像再多、再精彩,說到底,只是一家之言;可好處也很明顯:整個生產(chǎn)過程以及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比較完整,便于論者深入考辨與分析。當然,有個先決條件,作為立論根基的這“一家”,必須有足夠的“分量”——包括數(shù)量與質(zhì)量。
十五年間,刊行四千余幅帶文字的圖像,并因關注時事、傳播新知而聲名遠揚,如此理想的個案,真是可遇而不可求。這里所說的,自然是創(chuàng)刊于1884年5月8日,終刊于1898年8月的《點石齋畫報》。當初自稱“天下容有不能讀日報之人,天下無有不喜閱畫報之人”,固然只是舞臺上的自我喝彩;可百年后的今日,《點石齋畫報》確實成了我們了解晚清社會生活乃至“時事”與“新知”的重要史料。
對于《點石齋畫報》的解讀,可以側(cè)重雅俗共賞的畫報體式,可以看好“不爽毫厘”的石印技術(shù),可以描述新聞與美術(shù)的合作,可以探究圖像與文字的互動,可以突出東方情調(diào),可以強調(diào)西學東漸,可以呈現(xiàn)平民趣味,也可以渲染妖怪鬼魅……所有這些,均有所見也有所蔽,有所得也有所失。因?qū)W識淺陋而造成的失誤,相對容易辨析;至于因解讀方式不同導致的眾說紛紜,則很難一言以蔽之。因為實際上,所有研究者都是帶著自己的問題意識來面對這四千幅圖像的,不存在一個可供對照評判的“標準答案”。
所謂學者的“問題意識”,除了顯而易見的學科分野——比如美術(shù)史家、文學史家、科學史家、宗教史家、社會史家、風俗史家眼中的《點石齋畫報》,必然千差萬別——還包括時代氛圍與擬想讀者的限制。五十年代的強調(diào)“十九世紀末葉帝國主義的侵華史實和中國人民抵抗外侮的英勇斗爭”,與今日的突出“晚清人眼中的西學東漸”,固然是受制于各自所處的學術(shù)思潮;歐美學者之兼及西方器物與東方情調(diào),以及日本學者之注重奇思妙想,也都有自己的出版策略。至于同是德國學者,1910年代之突出西方人眼中的東方,與1970年代的注重東方人眼中的西方,在文化差異外,又添上時勢遷移。所有這些,本身已構(gòu)成一部“接受的歷史”。
面對九十年來若干中外人士編纂的《點石齋畫報》讀本,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我們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之所以敢于應戰(zhàn),基于以下四種自信:對于畫報歷史(尤其是清末民初出版的諸多畫報)的熟悉;對于晚清社會及文化的了解;對于圖文互動關系的重新認識;以及以史料印證圖像、以圖像解說晚清的論述策略之確立。
“以圖像解說晚清”的論述策略,明顯受魯迅、阿英、鄭振鐸等學者的影響。這三位前輩對《點石齋畫報》在晚清出現(xiàn)的意義,均給予充分的肯定,而且注重的都是其“時事畫”。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魯迅曾這樣評論《點石齋畫報》:“這畫報的勢力,當時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時務’——這名稱在那時就如現(xiàn)在之所謂‘新學’——的人們的耳目”;阿英撰《中國畫報發(fā)展之經(jīng)過》時,則斷言“因《點石齋畫報》之起,上海畫報日趨繁多,然清末數(shù)十年,絕無能與之抗衡的”,原因是后來者或“畫筆實無可觀”,或忽略了畫報“強調(diào)時事紀載”的宗旨。鄭振鐸的說法更精彩,干脆將結(jié)合“新聞”與“繪畫”的藝術(shù)追求命名為“畫史”。
鄭振鐸稱吳友如為“新聞畫家”,尤其贊賞其在《點石齋畫報》里發(fā)表的許多生活畫,“乃是中國近百年很好的‘畫史’”。這里加引號的“畫史”,明顯是從中國人引以為傲的“詩史”引申而來?!耙簿褪钦f,中國近百年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前期的歷史,從他的新聞畫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痹凇吨袊糯L畫選集》的序言中,鄭振鐸再次提及晚清的繪畫革新:“但更多的表現(xiàn)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乃是一個新聞畫家吳嘉猷,他的《吳友如畫寶》(石印本)保存了許多的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現(xiàn)實主義的記錄?!鄙鲜鰞晌淖珜懹?958年,其大力表彰藝術(shù)史上的現(xiàn)實主義潮流,確有其特殊的思想文化背景。但作者早年的《插圖之話》以及晚年的《中國古代版畫史略》,同樣關注吳友如與《點石齋畫報》,可見鄭君之所以如此立說,并非只是趨時。
假如像鄭振鐸等人所設想的,從“畫史”的角度來解讀《點石齋畫報》,首先碰到的問題是:這畢竟只是晚清“眾聲喧嘩”中比較美妙的“一家之言”,其對于時事與新知的表述,有發(fā)掘,也有遺漏;有實錄,也有歪曲;有真知,更有偏見。一一加以考辨,既費口舌,也無必要。因為有些“誤會”相當美麗,有些“夸飾”又無傷大雅,何必與之“斤斤計較”?附上幾則相關資料,讀者自會浮想聯(lián)翩,即便無法馬上去偽存真,起碼也對畫報所呈現(xiàn)的“社會”與“歷史”,多了一份必要的警覺與追究的興趣?;蛟娢?,或筆記,或報道,或日記,或檔案,或上諭,或竹枝詞,或教科書……任何體現(xiàn)時人見解的文字,都可能進入我們的視野,并用作《點石齋畫報》所呈現(xiàn)的“晚清圖像”之佐證、旁證或反證。
《點石齋畫報》的圖文之間,本就構(gòu)成一種對話關系,其間的縫隙,不完全是使用媒介不同造成的,更包括制作者視角及立場的差異。如今再“從天而降”各種相關史料,對具體圖像的解讀,很可能不是更清晰,而是更復雜,更豐富。正是這種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使我們對晚清社會的多元與共生,有直接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