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小說寫作能不能教與學的問題,爭論一直很熱烈,主張不可能的意見可說占壓倒性多數(shù)。我曾經和一位法國女作家對談,她是法國許多重要文學獎項的評委,在大學里教授歐洲文學,她就屬于反對派。理由是,她說,能夠進入教育范圍的科目必須具備兩項條件——學習和訓練,而寫作卻是在這兩項之外,它的特質是想象力,想象力是無從學習和訓練的。我說,可是現(xiàn)在許多學府,尤其美國,卻設置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程和學位,那又如何解釋?于是,她拉長聲調,以一種特別輕蔑的口氣說:“美——國——!”美國是一個后天形成的民族,是新大陸上的新人類,相信沒有什么事是人力不可為,任何事物都可能納入工業(yè)化系統(tǒng)復制生產,如好萊塢、迪士尼、麥當勞,包括創(chuàng)意寫作,占全世界學科學位課程百分之九十以上,也確實出來許多作家,我們熟悉的哈金、嚴歌苓,印度裔女作家、獲普利策小說獎的茱帕·拉希里;即便是寫作教育初起的歐洲,英國的東英吉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學位課程也出了一位出名的學生,就是《贖罪》的作者伊恩·麥克尤恩,據說從此報考人數(shù)激增,學費也因此提高??雌饋?,創(chuàng)意寫作的教育大有發(fā)展的趨向。當然,我本人也認為寫作從教育中得益有限,決定性的因素是天賦的特質。方才提及的這些人,即便不讀學位,也會成為出類拔萃的作家,其中還有命運的成分。但是,在個人努力的那一部分里,教育多少能夠提供一些幫助。我們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做的就是這部分里的事情。經過幾年寫作教學的實踐,不能說總結出什么規(guī)律,只是一點點心得,今天和同學們分享一下,也趁此機會,作一個回顧。
王安憶
寫作實踐課
寫小說門檻不高,識字就可一試,尤其現(xiàn)在有了網絡,任何寫作都可以公之于眾,無須經過編輯出版的審讀,決定哪一些是合格,哪一些則不太合格,標準就在渙散。問題是,誰都可以寫作和發(fā)表,那么誰來閱讀呢?閱讀在自行選擇著對象,制約著寫作的標準。所以,標準還在,潛在寬泛的表面底下,比較由編輯所代表和掌握的權限,其實更困難于檢驗真?zhèn)?,需要有高度的自覺意識,寫作者面對的挑戰(zhàn)也更嚴峻了。前一講是說文字的艱深,這一講呢,又似乎是說文字的淺顯,這確實是挺讓人迷惑的,小說使用的材料,淺顯到日常通用。記得許多年前,聽詩人顧城演講,他說我們的語言就像鈔票,發(fā)行過量,且在流通中變得又舊又臟,所以,他企圖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我想,即便可能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也是詩人的特權,因為詩是一種不真實的語言,沒有人會像詩那樣說話,而小說卻必須說人話。以這樣普遍性的材料,卻要創(chuàng)造特殊性,從舊世界生出新世界,可是,小說的樂趣也在這里。我想,凡寫小說的人,大約都有一種特質,就是喜歡生活,能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感,就是說懂得生活的美學。大約就因為此,而對生活不滿意,懷有更高的期望,期望生活不只是現(xiàn)在的樣子,而是另一種樣子,有更高的原則。這樣的悖論既是小說寫作者的困境,同時激發(fā)熱情,用你我他都認識的文字,寫一個超出你我他認識的存在。我喜歡明代馮夢龍的《掛枝兒》,就是喜歡這個——“泥人兒,好一似咱兩個。捻一個你,塑一個我,看兩下里如何?將他來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個你,重塑一個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鼻宕髱熗鯂S對元曲的文章甚是推崇,仿佛“賓白”,就是說話,“述事則如其口出者”,還敢用“俗語”作“襯詞”——“綠依依墻高柳半遮,靜悄悄,門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葉風,昏慘慘云際穿窗月?!蔽覀冃≌f要做的也是同樣,用俗語寫出詩。
我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為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學位教課,課程的名稱為“小說寫作實踐”,時長為一學期,總計十六周,每周三個課時。課程主要為課堂導修,即工作坊,大約占三分之二比例。工作坊合適的總人數(shù)在七到八名學生,這樣每個同學分配到的時間比較充裕,課程中大約可完成一份作業(yè)。但是我們的學生人數(shù)通常在十五名,甚至更多,十六、十七,甚而至于十八名,所以只能分組,兩周或者三周一輪,而同學們大多立意宏大,所以,課堂上的作業(yè)就不能要求完成。我只是盡量使他們體驗小說的進程:如何開頭,設定動機,再如何發(fā)展,向目標前進——也許他們會在課堂外最終完成,也可能就此放下,但希望他們能從中得益,了解虛構寫作是怎樣一種經驗。這一部分的訓練——我又想起那位法國女作家所說,寫作無法訓練,我很同意,很可能,課堂上的訓練他們永遠不會用于未來的寫作實踐,假如他們真的成為一個作家,寫作的路徑千變萬化,無法總結規(guī)律,很難舉一反三。但是,有一次無用的經驗也無妨,至少,有這一次,僅僅一次,有所體驗。工作坊我是給范圍的,類似命題作文。這些題目不一定適合每個學生,曾經就有同學跟我說:“王老師,你給出的背景條件和我自身經驗不符,我很難想象故事和人物?!蔽艺f:“這一回你必須服從我的規(guī)定,就像繪畫學習的素描課,你就要畫我制定的石膏。”事實上,在規(guī)定范圍內更容易想象,因為有現(xiàn)成的條件,例如,在工作坊的同時,我還讓他們做些其他訓練。方才說了,我們的學生人數(shù)多,面對面導修的時間減少,作業(yè)量也相應降低,不能讓他們閑著,就要多布置作業(yè)。我曾經讓同學們閱讀美國桑頓·懷爾德的劇本《我們的小鎮(zhèn)》,讓他們每人認領一個人物。這個劇本是個群戲,人物很多,且是在同一個小鎮(zhèn)活動,社會環(huán)境比較單純。他們每人認領其中一個人物,然后為這個人物寫一個完整的故事,可以是前史,也可以是后續(xù),總之是一段生平。令我驚訝,他們都寫得很好,這些距離他們生活遙遠的人物,本應該限制了想象,但卻活靈活現(xiàn),生動極了。因此,適當?shù)南拗剖潜匾?,可讓他們有所依憑。設計條件不僅需要想象力,還需要生活閱歷,更需要學習如何調動自己的經驗。當然,許多人認為,寫作不是靠學習完成的,但是從廣義上說,什么又不是學習呢?
怎樣給同學命題?具體說,是給一個空間,猶如戲劇的舞臺。在進入課堂之前,我指定他們去某一個地方,如田子坊。在上海旅游指南上,你們也許都看見過田子坊的名字,是位于上海中心城區(qū)里的大型里弄,直弄和橫弄縱橫相交,幾乎占有一整個街區(qū)。上海的弄堂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階級的分層:越小型的,階層越高;越大型,甚至從主弄派生支弄,支弄再派生支弄,逶迤蔓延,房屋的等級和居民的階層就越低。田子坊正好在高端和低端中間,是中等市民的住所,可謂典型的市井人家。1958 年“大躍進”的時候,中國工業(yè)從低點起步,上海開出大量集體所有制工廠,以補充計劃經濟,廠房就設在里弄民居,有手工作坊式的,也有小型的機械化,坊間稱作“工場間”。其時,田子坊里就集中了相當數(shù)量的工場間,不要小看這些弄堂小廠,上海受到全國青睞的日用產品就來自它們,有一些甚至獲得國際金獎、銀獎,為冷戰(zhàn)時期中國工業(yè)產值提供了積累。“文化大革命”結束,改革開放,中國經濟從計劃走向市場,所有制多元化,這些小廠終因條件有限不利于生存,有的合并,有的轉讓,有的關閉,還有的在郊區(qū)擴展規(guī)模開設大廠,田子坊里的廠房逐漸清空,閑置下來。事情大約是畫家陳逸飛開始的,他在田子坊租賃一間工場做工作室??赡苁峭瑫r,攝影家爾東強也到田子坊開工作室,再接著,藝術家們相繼而至,把空置的廠房全占用了。然后,居民們捕捉到商機,將自家的住房開辟店鋪,餐飲、服裝、禮品,因是弄堂居住的格局,所以店鋪都是一小間一小間,亭子間里一爿,灶披間里一爿,天井搭了頂棚,閣樓上又一爿,因地制宜反成風格。所以田子坊的形成和新天地不一樣,新天地是由政府引進資本建設的,只不過利用弄堂房屋的概念,實際上是推倒舊居,平地而起;田子坊則是自發(fā),在民宅的格式里逐漸形成,至今還有居民在里面生活。這個區(qū)域的成分就非常豐富,是商圈,又是創(chuàng)業(yè)園區(qū),同時還是民居,而在弄內外墻上,可見得銅牌上記載著1958 年工廠的名字,見證著那一段歷史。
我和同學說:你們到田子坊實地走訪一下,咖啡館坐一坐,可以跟店家、住戶聊天,也可以在網上搜集數(shù)據,然后寫一個小說的開頭。這個小說可以是在過往的田子坊里發(fā)生,也可以是現(xiàn)在的田子坊,可以是過客的故事,也可以是歷史的故事,總之,就是和田子坊有關。什么叫開頭?就是必要有條件往下發(fā)展,這條件包含事情推進的動力和可能性,不是立刻結束,所以就要有一個稍大規(guī)模的計劃設定。這便是我給出的命題之一。
《小說與我》
王安憶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7年9月
本文摘自《小說與我》 王安憶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 2017年9月。原標題為《寫作實踐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