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4年秋,畫僧石濤(1642-1707)在為“鳴六先生”所作山水冊頁繪畫的其中一開上,題寫了一段題跋,特意評定了南京、徽州等地的畫壇名家:
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時,得不難哉?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清逸之如梅壑、漸江,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吾獨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如此,問訊鳴六先生,予之評定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絕倒乎?甲戌秋八月清湘石濤濟。(圖一)
圖一,石濤山水冊選頁,洛杉磯縣立藝術博物館藏
這段題跋是石濤北京之行回返揚州后所寫,基本代表了他晚年的藝術觀念。作品今藏美國洛杉磯縣立藝術博物館(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此段跋文也收入清人汪鋆輯《清湘老人題記》中。除此之外,石濤還有一方印章與此相關:“不從門入”(圖二)。從石濤用印習慣看,這方用于畫上的閑章,代表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理念?!傍Q六”為石濤晚年在揚州的藝術贊助人,石濤為其先后繪制過好幾套山水冊頁,可見兩人關系匪淺,故而石濤樂于向其展示畫學觀點。從字面意思看,“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和“不從門入”兩者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只是表述方式不同而已。至于石濤的“不從門入”,表達的到底是何種藝術觀念?學界尚未見有具體探討。那么此句的史源出自何方,又有何寓意呢?如欲窮其源頭,我們需要先從“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這句說起。
圖二,“不從門入”印文
北宋文人蘇軾精通書法,在書法史上被尊為“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之一。蘇軾曾就其早年好友,后成為最大政敵的同榜進士章惇的書法學習道路,發(fā)表過評論意見。此事在宋人筆記中至少有兩處記載,一是北宋趙令畤《侯鯖錄》卷八:
客有自丹陽來過潁見東坡先生,說章子厚學書,日臨《蘭亭》一本。坡笑云:“從門入者非寶,章七終不高耳?!保ㄉ虅沼^,1939年,78頁)
另在南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也有關于此事的記載:
客有謂東坡曰:“章子厚日臨《蘭亭》一本?!逼滦υ疲骸肮つ∨R者,非自得。章七終不高爾。”予嘗見子厚在三司北軒所寫《蘭亭》兩本,誠如坡公之言。(商務印書館,1937年,33頁)
按蘇軾知潁州(今安徽阜陽)為元祐六年(1091年),時趙令畤為潁州簽判,兩人相處甚歡,故而趙的記載可信度應該比較高。不過半年后蘇軾就改任揚州知州。章惇的書法,今日尚能見到的只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其尺牘《會稽帖》,書法頗見功力。
根據(jù)趙令畤的記載,蘇軾對于章惇刻苦學習王羲之《蘭亭序》的做法不以為然(圖三),用了一個典故評價他學習方法有問題,說是:“從門入者非寶。”而曾敏行的記載略有不同,直接說破:“工摹臨者,非自得?!笔钦f過分追求臨摹的話,書法創(chuàng)作很難寫出個人性情來。
圖三,[東晉]王羲之《蘭亭序》(神龍本)
黃庭堅說東坡“少時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浩)”(《山谷題跋》卷五),蘇軾《東坡題跋》里,對于《蘭亭序》也有多處討論。蘇軾的好友米芾,花了多年時間學習晉人帖尤其是“二王”作品,并有一個“集古字”的階段。既如此,蘇軾為何單單評說章惇日學《蘭亭》“終不高耳”?個中緣由,頗堪玩味。因與本文主題無關,此處不贅。
至于蘇軾所說的“從門入者非寶”這句話,是這段話中重要的評判標準。不過這屬于引用前人成說,其史源的出處為晚唐五代時的黃山月輪禪師,原話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
據(jù)普濟《五燈會元》,“黃山月輪禪師”條:
眾請住黃山,上堂:“祖師西來,特唱此事。自是諸人不薦,向外馳求。投赤水以尋珠,就荊山而覓玉。所以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認影迷頭,豈非大錯?!?nbsp;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梁殿不施功,魏邦絕心跡。”
問:“如何得見本來面目?”師曰:“不勞懸石鏡,天曉自雞鳴?!薄?/p>
([宋]普濟撰,蘇淵雷點?!段鍩魰肪砹腥A書局,1983年,323頁;另見《景德傳燈錄》卷十六)
在黃山月輪禪師之后,“從門入者,不是家珍”作為禪宗話頭,在禪門中起著接引作用。如晚唐福州雪峰義存禪師開悟事:
(巖)頭喝曰:“你不聞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師曰:“他后如何即是?”
頭曰:“他后若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師于言下大悟,便作禮起。(《五燈會元》卷七,380頁)
雪峰禪師的師兄巖頭提到了“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這句后面,又補充了一句:“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币馑季透忧宄靼住6U宗講究頓悟,追求自我面目,一超直入如來地,所以他們反對按部就班地進行坐禪、苦讀佛經之類的修行。
蘇軾深通佛理,與禪師多有交往,在《嘉泰普燈錄》(卷二十三)以及《五燈會元》(卷十七)等禪宗的燈錄里,蘇軾都被列入臨濟宗黃龍派,屬于廬山東林寺??偠U師的法嗣(參見朱剛《蘇軾十講》第五講“廬山訪禪”,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他借用禪宗話頭,引入藝術批評領域來討論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問題,屬于很自然的事。這一論斷,在明清時期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
明代文人沈德符比較文彭和何震的篆刻水平,說是何震遠不如文彭:
自顧氏《印藪》出,而漢印裒聚無遺,后學始盡識古人手腕之奇妙。然而文壽承博士以此技冠本朝,固在《印藪》前數(shù)十年也。近日則何雪漁所刻,聲價幾與文等。似得《印藪》力居多,然實不逮文。正如蘇長公誚章子厚曰:“臨《蘭亭》乃從門入者耳?!保╗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漢玉印”,中華書局,1959年,659、660頁)
沈德符的理由是:文彭以印名世,遠在顧從德《印藪》印行之前,而何震是學習過《印藪》里的漢印才成功的,格局自然比文彭低了一等。他引用蘇軾諷刺章惇臨《蘭亭》的例子,來說明何震的篆刻境界“終不高耳”。
明代文人謝肇淛對于東坡此說,則并不認同。他從書法學習實踐的角度,對于蘇軾的觀點做了反駁:
章子厚日臨《蘭亭》一過,蘇子瞻哂之,謂從門入者,終非家珍。然古人學書者,未有不從門入。人非生知,豈能師心自用,暗合古人哉?但既入門之后,須參以變化耳。蘇公一生病痛,亦政坐此。往與屠緯真、黃白仲縱談及此,余謂:“凡學古者,其入門須用古人之法度,而其究竟,須運自己之豐神。不獨書也。”二君深以為然。(謝肇淛《五雜組》卷七·人部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127頁)
謝肇淛這么較真起來,當然也可以說是言之成理。不過我前面已提到蘇軾自己早年也是書學《蘭亭》的,對于曾經“集古字”的好友米芾他也沒意見,所以五十四歲的蘇軾如此評價時年五十六歲的章惇,顯然還要考慮他們之間忽友忽敵、相愛相殺,晚年又和解的糾纏一生的復雜關系。
晚明董其昌(1555-1636)的《畫禪室隨筆》,至少有兩處提到“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在“跋禊帖后”中,他以個人書法實踐印證蘇軾之說:
(褚摹蘭亭)余得之吳太學,每以勝日展玩,輒為心開。至于手臨,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難合也。昔章子厚日臨《蘭亭》一卷,東坡聞之,以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也。東坡學書宗旨如此。(屠友祥校注《畫禪室隨筆》卷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年,73頁)
董其昌在得到《蘭亭序》褚遂良臨本之后,展玩多于臨摹,其原因正是認同蘇軾“從門入者,不是家珍”的學書宗旨。
而在“書《自敘帖》題后”,董其昌又一次提到了這個典故:
余素臨懷素《自敘帖》,皆以大令筆意求之,時有似者。近來解大紳(縉)、豐考功(坊),狂怪怒張,絕去此血脈,遂累及素師。所謂從旁門入者,不是家珍,見過于師,方堪傳授也。(《畫禪室隨筆》,55頁)
不過這里他寫的是“從旁門入者,不是家珍”,多了一個“旁”字,意思上感覺略有區(qū)別。晚明人學術粗疏,董其昌書跋、畫跋中寫錯字,亦有先例。
董其昌在藝術理論上以禪喻畫,以“南北宗”論的理論框架梳理古代山水畫流派,其中北宗為院體畫一路,南宗為文人畫一路。一時應之者翕然成風,董氏遂成為晚明一代畫壇宗主。晚明清初文人張可度在致周亮工的尺牘中討論董其昌論畫,也用了“從門入者,不是家珍”之典,不過他是對于董氏之宗派論表示不認同:
近世董玄宰論畫,南宮(米芾)、北苑(董源),必嚴宗派,此禪家所謂“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古人左圖右史,要以發(fā)舒胸中高遠閑曠之趣耳,寧暇計某家山某家水耶?唐舒元輿《記桃源圖》云: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視詳玩,自覺骨戛青玉,身入鏡中。此言庶幾近之。先生與涉江氏深入此道三昧者,其以不肖言為然否?(周亮工《尺牘新鈔》卷八,上海雜志公司,1935年,197頁)
張可度認為若著意分出藝術流派,限定藝術風格的取舍,有違藝術創(chuàng)作中自我表達的初衷。他也明確指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這一說法出自“禪家”。
讓我們回到開頭部分石濤的題跋:“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時,得不難哉?”這段題跋的背景是,以“四王”為首的正統(tǒng)派繪畫流行一時,統(tǒng)治畫壇。而石濤認為,繪畫之道并不是像“四王”那樣亦步亦趨地學習古人,就能夠名震一時。當時不受正統(tǒng)派繪畫影響而走出新路的,也大有人在,石濤認同的畫壇師友包括:高古風格的髡殘、程正揆等,清逸風格的查士標、漸江,干瘦善用焦墨的程邃,淋漓奇古風格的八大山人,豪放風格的梅清、梅庚等,這些多數(shù)是當時活躍于徽州和南京的畫家,大半是石濤的友人,藝術上互有啟發(fā)。還有幾位年長早逝者如髡殘、漸江,石濤雖未曾得見,然對其藝術風格也有學習參考。
題跋的最后,石濤對贊助人鳴六先生謙虛地表示說:“吾獨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如此,問訊鳴六先生,予之評定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絕倒乎?”意思是我懂得不多,畫得不好。不過我的藝術評價主旨如此,懂行的人(比如先生你)看到了,肯定會捧腹大笑吧。
既然“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所以石濤以印章表明,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宗旨就是“不從門入”,而決意創(chuàng)新。
如果“不從門入”只是追求藝術境界的方法和手段,那么石濤在藝術上追求的最終境界是什么呢?有一段先后多次題寫在其畫上的畫跋,我認為可以代表石濤在藝術觀念方面的終極目標:
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苯駟柲媳弊?,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保▓D四)
圖四,石濤山水花卉冊選頁,天津博物館藏
作為一位革新派畫家,同時也是一位禪僧畫家,石濤藝術上從“不從門入”到“我自用我法”境界的演進,是一個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主動追求過程。
至此我們可以歸納梳理“從門入者,不是家珍”的話語旅行軌跡?!皬拈T入者,不是家珍”最早作為禪宗話頭出現(xiàn),北宋蘇軾首先借用為藝術評論術語,用它作為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評價標準。明代文人無論是否認同,都接受了這個藝術評論的命題。晚明清初的張可度指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的說法最早出自禪家,并以此為標準,批評董其昌宗派論學說的不合理。石濤禪學世系屬于臨濟宗木陳道忞一派,他對于禪宗話頭當然不會陌生,不過“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這句話被他作為藝術評論術語的使用,也是建立在蘇軾以來的前人基礎之上,尤其是分享了稍早于他的張可度等人的部分觀點(石濤在南京報恩寺時期,與張可度之侄張瑤星友善)。將石濤的兩段題跋合觀,我們會發(fā)現(xiàn),石濤在前人理論的基礎上,更為系統(tǒng)地總結歸納了書畫藝術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問題,他像其他禪宗僧人一樣掃空一切,“不從門入”“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最終提出了更富有個性的創(chuàng)新性藝術口號:我自用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