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壓蝦蟆”與“樹梢掛蛇”
蘇東坡的《寒食帖》又來到東京了。眾所周知,《寒食帖》命途多舛,在關(guān)東大地震時險些化為灰燼,是與我國有著特殊奇緣的絕品,時隔七八十年,如今再度來日。
《寒食帖》的珍貴之處無疑在于東坡詩的純熟蒼勁和充滿個性、恣意揮灑的字體,而附于其后的黃山谷題跋也提高了《寒食帖》的價值?!逗程肥恰八嗡募摇敝械膬杉摇疤K黃”在一卷書軸中交相輝映的現(xiàn)存唯一真跡。
在專業(yè)書法家眼中,《寒食帖》宛如“神品”,而對于外行的筆者來說,比起超凡絕俗的書法神妙,更能體會到蘇黃二人的溫暖情誼,歷經(jīng)千年時光幽幽傳來——彰顯著“人品”的極致。而在欣賞這幅書法作品時,總會浮上心頭,令我不禁莞爾的是下面這段逸話:
東坡與山谷一日論書。東坡道“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聽聞此語,山谷道“公之字固不敢輕議,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蝦蟆”。言畢二人大笑。
這則逸聞記錄于北宋末南宋初人曾敏行的《獨醒雜志》卷三?!逗程防镆驳拇_處處可見“石頭壓扁的蝦蟆”和“掛在樹梢的蛇” (蘇黃所用比喻,基于相傳書圣王羲之所撰《筆勢論十二章》的《節(jié)制章第十》中的敘述。認為太長、太短的字是大忌,形容過長“似死蛇掛樹”,過短“似踏死蛤蟆”)。
二、《寒食帖》的書寫時期
山谷跋文的書寫背景能大致確定在元符三年(1100)秋冬之間,地點是與東坡故鄉(xiāng)眉山緊鄰的青神縣。但確認東坡詩的書寫時間卻極為困難。只能夠肯定上限為作詩的元豐五年(1082)春,下限為山谷書寫跋文的元符三年,期間約二十年(不過最后五年東坡身處嶺南和海南島,作書的可能性極低)。
當時的文人習慣于把新近的作品抄寄親友以代替報告近況,所以同一篇作品往往被抄寫多次。而且東坡生前乃文名甚高的書法家,其書法作品常為人們所希求。即使獲罪閉門蟄居黃州之時,也不乏故舊求其書作。因此,東坡提筆書寫這篇《寒食二首》也當不止一次兩次。
一種看法認為筆勢逼真,故而書與詩乃同時所作。當然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但也不能僅僅因為筆勢而下定論。何以言之?即使在處于政治巔峰期的元祐年間(1086-1093),如若東坡書寫此詩,由于言出肺腑,握筆在手之際,作詩時的心境將重現(xiàn)胸中,彼時思緒也定然現(xiàn)于筆端。
與蘇軾詩帖不同,前文所言山谷跋文的書寫背景則非常明確。山谷在此五年之前(紹圣二年)由于遭受新法黨人的報復,遷謫到黔州(四川省彭水),過了兩年又被迫轉(zhuǎn)向更遠的戎州(四川省宜賓)貶所,過著流放生活。然而元符三年年初,推行新法的哲宗駕崩,皇太后向氏攝政,減輕了對舊黨官員的處罰,山谷也獲得赦免。同年五月,奉命前往鄂州(湖北省武昌)赴任。但他并未立刻奔赴任地,而是乘船沿長江溯流而上,經(jīng)過大約一個月,來到岷江邊的青神縣。
青神住著山谷的姑母和姑夫張氏一族,山谷的堂妹也嫁入張家,他們與山谷有著不淺的姻戚關(guān)系,親戚的款待療愈了山谷五年流放生涯的疲憊。其時,收藏著《寒食帖》的張浩在離青神二百多公里外的梓州鹽亭(四川省鹽亭)作事務(wù)官,得知山谷長期逗留青神,他攜《寒食帖》遠道而來,請求山谷題跋其上(張浩與青神張氏別為一族)。當時山谷56歲,乃去世前五年。
三、萬里交情
山谷書寫跋文之時,東坡也因相同緣由獲準離開海南島,預備渡海北歸。此際旅程剛剛開始,東坡正在從大陸最南端的廉州(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合浦)去向廣州(廣東省)的路途中。橫亙在蘇黃二人間的直線距離超過一千公里。
面對《寒食帖》,山谷究竟想到了什么?令人懷念的“石壓蝦蟆”樣的字跡躍然在眼,如見東坡其人。貶謫生涯的冷落寂寥流露在字里行間,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山谷想必能更痛切地體會吧。然而斯人遠在萬里,不在眼前?!逗程吩V說著他與東坡的距離,這正是東坡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山谷是把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寒食帖》當作東坡的分身了吧?
山谷當時的行蹤。尚有一點不太為人所知,那便是他曾到青神鄰縣眉山,拜謁東坡父親蘇洵之墓。這件事被與東坡、山谷兩人交情甚篤的李之儀(1048-1127)記錄下來(《姑溪居士文集》卷三九《跋山谷帖》:“既得罪,遷黔南,徙戎,凡五六年而后歸。展轉(zhuǎn)嘉眉,謁蘇明允墓,上峨嵋山禮普賢大士,下巫峽訪神女祠……”)。蘇洵之墓在離眉山縣城東北十多公里的田園地帶,佇立于斜坡緩丘之上,筆者曾經(jīng)前往參謁,從縣城徒步往返要花費半日,實乃偏辟之所。且附近也并無其他名勝古跡,則山谷此行自然是專為掃墓。山谷為何要特意參謁此處呢?不用說他從未見過蘇洵。
筆者推測掃墓之行是由《寒食帖》促發(fā)的。東坡《寒食二首》其二有兩句:
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
這是東坡身為流罪之人,沒有行動自由,對四面受阻、公私怠責的現(xiàn)狀的感慨。于公,雖身仕天子,但都城遠隔,無計報君恩;于私,故鄉(xiāng)萬里,無法祭拜亡父。山谷是觸動于《寒食帖》中的斷腸之思,才主動代替無法回鄉(xiāng)的東坡,前去拜謁其父蘇洵之墓的吧。
自從步入仕途,東坡只回過故鄉(xiāng)兩次。第一次是為母親程氏服喪,第二次也即最后一次是治平四年(1067),回鄉(xiāng)歸葬父親并服喪,當時東坡32歲。因此,他在《寒食二首》中傾訴了一直未能實現(xiàn)的回鄉(xiāng)掃墓的心愿。山谷書寫跋文的次年(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東坡客死常州(江蘇省常州)。從《寒食二首》創(chuàng)作之初到看到詩帖的此際——大約二十年間東坡的心中所念——山谷當完全懂得了吧。
山谷跋文里盡是對東坡詩與書的贊譽之辭,而并無一深切懷念之語。但如果上面的推測成立,受到《寒食帖》觸動,山谷采取了移足蘇洵墓前的實際行動。以東坡的分身《寒食帖》為媒介,此時身處南海之濱和蜀地青神,隔著萬里之遙與二十年悠長歲月的兩人瞬間飛越時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實現(xiàn)了真切的情感交流。
四、東坡與山谷的關(guān)系
山谷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另外三位為秦觀、張耒、晁補之),常被稱為東坡門下,但兩人之間與一般的師生關(guān)系明顯不同。事實上他們同處一地,有過直接交游的時間僅為元祐年間的幾年。兩人初次見面也是在元祐元年(1086)東坡51歲、山谷34歲以后。山谷當時為官已有十余年,在文藝方面也有了成熟的思想和價值觀,具備獨立的風格與個性。
兩人初次會面之際,雖然官位和年齡相差懸殊,但東坡以山谷為詩友,從對等的立場加深了交流。因此,以師徒這一縱向關(guān)系來理解他們兩人不大符合實情。
作為同一時代文藝潮流的引領(lǐng)者,兩人自然有不少共通之處,但稍作細致比較的話,其間的區(qū)別也是一目了然。二人的書風已成對比,即便是后世評價甚高的詩歌,東坡以古體詩為主,山谷則擅長近體,而且詩風完全不同。兩者皆有獨特個性,當然,正因為不同才使得兩人相互認可和予以好評。
最具象征性的不同表現(xiàn)在于對王安石(1021-1086)的態(tài)度。眾所周知,王安石是東坡的政治對手,雖然沒有直接插手,但也是造成他入獄、流放等人生悲劇的重要人物。東坡雖然對王安石的文采和學問致以敬意,對其為人則肯定抱著極其復雜的感情。
與此不同,山谷對王安石始終懷有單純的仰慕之情。相較于東坡,他的詩和詩論也更近于王安石。在書法方面,東坡對王安石之書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不可學;與其相反,山谷卻盛贊之,甚至透露自己曾經(jīng)學習王安石的筆法。山谷對東坡的文藝創(chuàng)作時有批評,對王安石卻無任何微詞。
那么為何山谷最終選擇了東坡,而不是王安石呢?恐怕與蘇王二人對文藝的態(tài)度不同有關(guān)吧。王安石不論在政治,學問還是文藝方面都排除異己,有強勢推行己意的傾向。而東坡喜愛自由闊達的言論,對異己也決不排斥。而且王安石居于政治權(quán)力中心,在山谷看來,難以拂去其政治家的印象吧。與此不同,東坡的建樹總歸在于文藝。他的身邊漸漸聚集起愛好文藝之士,形成了文人集團。山谷認為相對于官員而言,自己本質(zhì)上更近于文人。因此,不難理解他會走近能夠更好地引導出自己個性與能力的東坡。
東坡和山谷由“文之人”這一堅韌紐帶相聯(lián)結(jié),由于二人強烈自覺到這一點,都允許多樣價值觀存在,尊重自由之精神。正因如此,蘇黃迥異的個性并未相互排斥而得以融合。
《寒食帖》正是將蘇黃之間寬廣、自由的交游足跡傳遞到今天的最佳明證。(文/內(nèi)山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