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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心不遠”——關于韓羽讀齊白石

九十多歲的知名畫家韓羽從小就喜歡齊白石,前些年重讀白石老人畫作,出版了《我讀齊白石》,一畫一品,輔以手稿,耐人尋味。

九十多歲的知名畫家韓羽從小就喜歡齊白石,前些年重讀白石老人畫作,出版了《我讀齊白石》,一畫一品,輔以手稿,耐人尋味。北京畫院后以此書作為策展和研究的出發(fā)點,舉辦“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展覽,選出極具代表性的北京畫院所藏齊白石作品70余件,同時配以韓羽的畫作與手稿進行展示,在藝術界頗有影響。

這一展覽的相關文獻近日集結為一本圖書《會心不遠——北京畫院“韓羽讀齊白石”展覽實錄》近期由河北美術出版社出版。刊發(fā)的這一對話錄即選刊自該書的“韓羽讀齊白石”研討會部分。

北京畫院“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展覽現(xiàn)場


韓羽先生在書房


劉墨(文化學者):

在當下,畫家中能夠寫文章的人很少,韓羽先生的文字在三十年前, 可以說是畫家中的第一支筆,這個并不夸張。

二十年前,我在和一些文學界的人聊天的時候,尤其是散文獎慢慢開始頒發(fā)給散文界以外的人,這個是很有意思的。那些純粹寫文章的人得不到獎,相反的,不是文學專家的人開始獲獎,這也是從韓羽先生開始的。

三年前,我曾經和韓羽先生有過一次聊天,那個時候主要想知道韓羽先生都讀過什么書,先是去了他的畫廊,而不是他的家。后來發(fā)現(xiàn)韓羽先生讀書的系統(tǒng)是活的,是沒有邊界的,所以他的知識也不是僵化的。你沒有辦法把這個標簽— 一個固定的標簽、僵化的標簽,貼到韓羽先生身上,它既不是純粹的舊學,它也不是新學,它也不是西學。你沒有辦法把它劃到一類里面去,所以我覺得韓羽先生文章里的生靈活趣,都是從這里來的。

展出的韓羽《我讀齊白石》手稿局部


當然我們看韓羽先生的畫很輕松,看他寫的文章也很輕松,但實際上,韓羽先生是非常嚴謹?shù)?。嚴謹?shù)绞裁闯潭?我聽給韓羽先生寫傳的聞章先生說過,聞章想讓韓羽先生畫一張紙,就畫一尺,等了好久畫不來,后來好不容易畫好了,一看是兩截:不是上半部畫得好下半部沒有畫好,就是下半部畫好了 上半部沒有畫好,干脆拆開把兩張畫連在一塊成為一張畫。韓羽先生雖然看上去是一會兒就畫好了,但實際上他非常嚴謹。我們從那本書的后面、那些文稿里可以看見沒有修改,但是不知道修改了多少回,或者是打了多少腹稿,才出 來這么一個作品。

今天“會心不遠”這個詞,讓我們一下子回到魏晉時代,回到晉代簡文帝時期,司馬簡文皇帝出發(fā)到華林園,便自有濠濮間想,覺得會心不必在遠,鳥獸自然親人。所以展覽取了這么一個標題。我們想可以從一個近處起手,但是可以看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齊白石比韓羽先生大 67 歲,這是一位畫家對另外一位畫家的感悟,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感動,真誠,真摯,樸實,也是一個畫家和另外一個畫家面對面地會心一笑。

所以,我們今天在這里主要來研討韓羽先生的藝術成就和文學成就,我受了王院長的委托來客串主持人。工作人員跟我說,今天發(fā)言的人很多,左右一個一個地來。

北京畫院“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研討會現(xiàn)場


劉曦林(美術史論家):

很欣賞“會心不遠”這幾個字,今天第一次和韓老師靠得這么近,會心如此之近,真正是不是會心,說不太清楚。

我有幾句話想說。當我讀齊白石的時候,是我讀齊白石,每個人都是按自己的讀法去思考的,都有各自不同的啟發(fā)。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韓老師如何讀齊白石,他讀心,讀道,讀趣,他讀的是內核這些東西。當然,不是不讀筆墨、形式、構成,而是透過這些外在的形式,讀到了內心深處那些趣味的東西、靈魂的東西,最后又給我們總結出一個有規(guī)律的東西。


《我讀齊白石》 廣西師大出版社


韓老師讀齊白石,我們在讀韓老師,別人在讀我們這一代人的東西,下一代小孩還在讀你們的東西。《我讀齊白石》這本書,如果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就變成了一種文脈。那么韓老師讀過的東西,有可能變成后代讀的東西,有可能把中華民族的智慧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這個“我”,不是大我,不是小我, 每個人讀的時候,都把這個“我”,把韓老師那個“我”變成我自己,你再講給你的孩子聽,講給你的學生聽,又變成了他,就變成了世世代代的一種精神鏈、文化鏈的傳承,這個東西是非??少F的。

人類正在研究大腦,說人的大腦是可以解讀的。我一直很關心大腦的問題,因為我有過一個說法,我想要解剖齊白石的大腦。后來當我見到韓老師的時候,我又想解剖一下韓老師的大腦,他的大腦結構、大腦的紋理、大腦的連接和我們有什么不同,人類學和自然科學連在一起,是哪幾個細胞、哪幾個連接點和藝術智慧有關系。

我想這個東西,一個是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研究,我們的任務可能還是從藝術角度、哲學的角度來研究它。齊白石到底是怎么思維的?韓老師又是怎么思維的?韓老師把眼鏡摘下來的時候,把眼睛也“摘”下來了,這個東西是怎么想的?剛才他上臺講話的時候,把眼鏡戴上,他說有眼睛了;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的時候,眼睛也沒有了。這種幽默是一種生活的學問,除了研究這個東西,還要研究生活。

我讀了韓老師的書,有些生活我就讀不出來,有些生活可能是無窮無盡, 我們還會讀出新的生活來。比如,韓老師講過齊白石的算盤,能不能給你補充一個例子?我的感受,我以前不懂算盤,我曾經在中國美術館下過一次海,失敗了,以后再也不下海了,對下海痛恨至極,因為不懂這個東西。

北魚(藝術家):

看這次展覽再有一個感觸,就是過去做學生的時候,十幾歲、二十幾歲, 那個時候看齊白石和現(xiàn)在看是不一樣的。我覺得現(xiàn)在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就是說齊白石為什么高,他高在什么地方,實際上就是他創(chuàng)新。齊白石和他那個時代很多的畫家相比,他的筆就是新,齊白石的東西比他們的東西就是新。 他不斷學中國的傳統(tǒng),他吸收了大量中國民間的東西,所以說他比別人新得多。

由這個東西,我聯(lián)想到韓羽先生的畫和齊白石的畫比,那肯定齊白石是老師,韓羽先生的畫是學生輩的,但是你仔細看,實際上韓羽先生的畫也有他獨到的地方。比如說在趣味上、筆墨上,有他自己的東西,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說明前人并不是不可超越的,這是我現(xiàn)在的感覺。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人,和我過去二十多歲的時候看齊白石的這種感覺,就有這個區(qū)別。

現(xiàn)在我們老講文化自信,什么叫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我覺得應該包括兩點。第一個就是說要敢于學習古人,敢于學習前人。現(xiàn)在很多畫家學畫太急于求成,不舍得下笨功夫,老愿意上來就留一個自己的面貌,有一個很新的形式,要把它拿出去,不舍得去學習古人,臨摹古人,這個東西你想求快,實際上反而慢。很多這樣的畫家,十年八年過去了,還是那個樣子,為什么?就是因為他根基沒有打好,走不遠。這是一個感觸。

再有一個就是要敢于超越前人。第一個是要敢于學習前人,這個是敢于超越前人,就是前人并不是不可超越的。現(xiàn)在也有很多的畫家,老是老樣子,一看還是宋元時候的那個面貌,中國畫怎么可能發(fā)展呢?如果我們都這樣的話, 那中國畫沒法往前走。我覺得應該樹立兩個觀念。第一個,不學習前人是不行的,絕對不行,這個東西一定要明確。不要偷這個懶,不要想著走捷徑,這是一個。再一個,前人也不是不可超越的,不要老是固守過去那一套,不往前走,這樣的話也影響中國畫的發(fā)展。

最近這幾十年,我們的美術院校年輕的學生大多學西方的那一套。如果我們的傳統(tǒng)一代一代地有新面貌出現(xiàn)的話,我相信會有很多年輕人,也會喜歡傳統(tǒng)的東西。

這就是我的兩點不成熟的想法,就簡單說這幾句。

陳履生(中國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

首先向韓羽先生致敬,您的展覽對我有很大的啟發(fā)。實際上我們專業(yè)人士,可能多多少少都讀過齊白石,但是可能沒有系統(tǒng)地去讀。

齊白石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一千個人讀齊白石,可能一千個人得出來的結果都不太一樣,大家認識到的齊白石也完全不同。因此韓羽先生讀齊白石,我看了看案例中,非常工整的手稿,基本上就能表明他的一個態(tài)度。當然齊白石藝術的這種獨特性,在韓羽先生看來,我想最重要的是連接了他自己的作品, 以及他自己的表現(xiàn)方式??梢哉f,兩者之間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但是本質上有相互的聯(lián)系。

實際上是一個核心的問題,這個“讀”里面是關于一個自足的問題,他這樣一種自足的風格。自足作為一種風格,也作為一種態(tài)度,或者作為一種喜好,作為一種方式方法,或者作為一種形式,或者作為一種語言,這種自足的多方面的表現(xiàn),如何在會心中,能夠感受出前輩大師對后來人的影響,顯然韓羽先生的特點可能不同于其他。

韓羽設計造型的動畫片《三個和尚》


毫無疑問,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齊白石藝術的影響,包括韓羽先生給予他的周邊以及對于中國美術界的影響,可能各不相同,那么影響的面也有一定的范圍,因為它畢竟不在主流的方式之內。畢竟這樣的畫不能參加全國美展,畢竟這樣的畫即使有市場也不可能進入藝術院校等,都存在著這樣一個深層的、客觀的、現(xiàn)實的問題。

所以不在主流之內的像韓羽先生繪畫的發(fā)展,在今天的狀況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這就是我們如何來看待他們的存在,以及他們實際的影響力的問題, 也是我們如何看待當代中國畫發(fā)展的問題。我們也可以比較一下,當今我們畫壇上確確實實有少部分,也包括一些主流繪畫創(chuàng)作中,刻意追求這樣一種自足的風格,包括這樣一種自足的風格對于當代藝術的影響。

諸如此類,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自然的流露,這是我對《我讀齊白石》 最深切的一個感受。他不是刻意地追求和專門地模仿。實際上,我們后來很多人對于自足的追求和模仿,一個是刻意,一個是專門。對于這樣一種刻意和專門,盡管也有可能成為自己的一種風格,也可能會影響他人,也可能有他自己的社會存在,但是與齊白石自然流露去比,我認為這種自足風格,包括更早一點我們看金冬心,看八大山人,甚至我們還可以看到更多一些歷史上的畫家。

這種自足風格之所以被認同,或者被美術史所認同,它實際上是在一種可能的范圍之內,表現(xiàn)出了公眾也好、專家也好對于一種主流之外的基本態(tài)度。 這就是說它不同于主流的時候,會脫穎而出,會顯現(xiàn)出它獨立的存在。這就是齊白石從 20 世紀 30 年代以來,一直到徐悲鴻三請齊白石為藝專教授,到新中國以后他的獨特社會地位等等,都可以說明我們雖然有主流,但主流之外,它獨特的藝術樣式或者獨特的藝術風格能為社會所接受,能為專業(yè)所接受,那么它的意義和價值可能就不同一般。這也就是我們今天來看韓羽先生讀齊白石的 意義,同樣也表現(xiàn)在他讀的“會心”。

因此不管是讀還是畫,不管是畫還是讀,與古人會心,與前人會心,與自己的老師會心,與自己的朋友會心,都可以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表現(xiàn),或者是都會在啟發(fā)之中,能夠顯現(xiàn)出在文化相互交融中的獨特作用和影響。因此,韓羽先生的這些作品,雖然在展廳中不為主要,或者從一個更專業(yè)的方式上來說,在 “韓羽讀齊白石”這個展覽中,盡管這個策展人也好,或者其他方面的主導者也好,突出了齊白石與韓羽之間關系的問題,但是對于“韓羽讀齊白石”的展覽呈現(xiàn)上,在某種方面是削減了韓羽先生的這種存在,這種削減大家從展廳里面就能夠看得出來。因為這不是一個比較,這實際上是一種相互的影響,這種影響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來呈現(xiàn)的時候,我想可能會得出不太一樣的效果。

因此,我對于這個展覽的策展思路,還是表示非常高的敬意,因為能想到用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個不同于其他的,或者不同于僅僅展示韓羽先生作品的一個展覽。但是我們進一步來要求,如何通過這個展覽呈現(xiàn)出彼此之間的會心?他們會心的點在哪里?我認為這還是值得去商榷,值得去研究的,這也是我看“韓羽讀齊白石”這個展覽的一點體會。

于水(藝術家):

我們以前看齊白石,也能看到他的一些趣味,當然更多的精力可能放在他的筆墨趣味上。沒有像韓羽老師這樣,可以一層一層地把這種趣味展現(xiàn)給我們。當然,這需要深厚的文化功底。像韓羽老師,他來自民國,他一生見的人一定特別多,所以他的經驗甚至可以達到非常高的級別。我一直覺得韓羽老師的畫、文章、書法都達到了有如神助的水平。剛才聊天時我也請教韓羽老師,我說怎么才能達到這樣?韓羽老師跟我講了他的經驗。他說,有很多奇思妙想,不是坐在桌子這準備寫的時候才有的,應該是躺平的時候。

他說現(xiàn)在理解為什么躺平這么流行,因為躺平其實更接近那個感覺。我通過讀齊白石這件事情,體會到我們應該向韓羽學習,盡可能在藝術創(chuàng)作或者寫作的時候躺平下來。

劉彥湖 (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教授):

如果相比齊白石的畫,我想齊白石的筆墨,可能是相對重量級的。韓老師毫無疑問是這個時代“逸品”的一個代表。董其昌把“逸品”放在“神品”之 上,其實這個“逸”,我們今天重新審視這個“逸”,西方現(xiàn)代主義到今天不斷打破它已有的常規(guī)。所以藝術的創(chuàng)造,我想北魚老師也講了,非??少F的其實就是在于這種“逸”。如果沒有這樣一種超逸的思想,或者是沒有這樣一種心境,我想你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造作的。所以流淌出來的,首先應該是你的心境的那種超逸,格調的這種超逸,我想在韓老師身上都體現(xiàn)了。

在座的可能畫家多一點。我是書法篆刻出身的,在韓老師的作品里面,我除了喜歡他的畫,還更看重他的書法。三樓一進門的地方,就有韓老師一副很大的對聯(lián)。韓老師的整個作品,你會感覺到它是很柔軟的、非常唯美的那種,比如畫的《小放?!窇蚯?,但其實他內心還是有一種英雄氣概的。

我想喜歡戲曲的人,大概就是說英雄美人,他骨子里面還是有這種意識的。我很喜歡他畫的黑黑的鐘馗,夜下捉鬼的那個,還是挺厲害的,特別有力量感。

《會心不遠——北京畫院“韓羽讀齊白石”展覽實錄》中呈現(xiàn)的展覽、研討會簽到


張子康(中央美院美術館館長):

韓老師的很多繪畫里面,雖然是畫了戲曲的故事,但是我們領悟的是今天,它一定讓我們今天的感受會很強烈,這一點我覺得藝術家也是。在這一方面,我也看到了韓老師是非常了不起的。

看到韓老師這些藝術上的創(chuàng)作,我就想到了最初的時候跟韓老師認識。尤其我在出版社工作時,有幾個中國最主要的大師級人物,都是韓老師給我介紹的,他還講這些人的故事,讓我對他們有深刻的認識。比如說張光宇,我們出版張光宇漫畫畫冊的時候,里面貫穿了很多韓老師跟他之間的故事,還有葉淺予先生、丁聰先生、華君武先生,尤其是黃苗子先生,我們經常在一起聚會。

我到北京之后,韓老師就召集他們在一起吃飯聊天。我們現(xiàn)在再看那個時期的那些老先生的智慧,其實是真正能夠觸動我們今天很多社會的一些話題的,也能夠通過他們跨越到我們今天這樣一個發(fā)展當中。我覺得他們這些老先生之所以有這么多的成績和他們的藝術之所以有長遠的影響,我覺得跟他們在這種深刻的社會思考方面,還有跟文化的思考方面是分不開的。正因為他們有這樣的成就,使他們的藝術成為永恒。

在我的印象里面比較深的就是,韓老師給我講畫的時候,講得最多的是一個 “趣”字,一定要有趣。這個趣不像我們一般理解的那個趣,一開始理解的趣就是有意思,后來我對趣的理解上,跟一開始的理解完全不一樣。趣味其實它能夠感悟到深層次樸素里的深刻性,這一點我有深刻的感受。你去品他的畫,你去讀他的東西都能打動人,只要你讀進去,他一定能打動你,我覺得非常了不起。

燕守谷(東山書院院長):

我是山東人,其實我這么多年來特別想去看望、拜訪韓羽先生,但是一直沒去,石家莊去年還去過。在我的生活,特別是創(chuàng)作當中,您是我最關注的一 位藝術家。

我個人認為,從我?guī)资陮鹘y(tǒng)的認知和當下創(chuàng)作的總結,要關注當下在世八十歲年齡以上的書家,我覺得韓老是第一,沒有之二。我覺得韓老師書法的那種童趣和天趣,那種幽默感,看上去結構完整的字形,又好像是很散漫的,很不經意的。但是,從他那個線條里你去琢磨,覺得先生對生活的這種體悟和經歷五味雜陳,完全都在線條里面,會讓你感動,所以韓老是發(fā)自內心的一種流露。

黃紀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我過去看齊白石的東西,當然我是一個對畫完全不懂的人,我們是搞社會科學的。覺得看齊白石跟看其他的藝術家不一樣,看其他的藝術,簡單的有 一個“立正敬禮”。但是看齊白石那個畫里面有一個題,就是《青燈有味似兒時》,您會覺得有一種特別動人的東西,好像是有溫度,好像跟中間隔著一片淚光似的。我記得,在中戲附近的胡同里面,有一個齊白石紀念館,當時也是去參觀,齊白石有一些畫作經常會有一些題記,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感覺到他有一個赤子之心,他是一個真的藝術勞動者,而且他敢于保持這樣的身份,敢于保持這樣的意識。我覺得是特別有意思的一個人。

雖說跟韓老接觸不多,過去也看過他的畫,看過他的一些文字。文字特別精美,特別風趣,而且特別樸素,我覺得在這些地方特別相通。剛才有的專家提到了傳統(tǒng)和藝術創(chuàng)新的關系,其實我的感覺是好的藝術它一定是跟傳統(tǒng)若即若離的關系。它是有根據(jù)的,它是有來歷的,但同時又有一種勃勃生氣,你攔不住,摁不住,你根本捆不住,一種特別的個性來自他的日常生命,來自他的本能的表達。

我覺得韓老跟齊白石老人在若即若離的關系當中,可能更偏創(chuàng)新,偏個性一點,這可能也是為什么韓老對齊白石情有獨鐘的原因。我們要寫一個人,你要描寫一個人,評判一個人,其實你多多少少要是這么一個人才能更有體味, 才能把更深層的東西給表達出來。

其實,人類跟動物的一個大區(qū)別,就是人類是有文化的。文化的一個特點是心理的,“會心不遠”這個名字非常好,在心的這一層,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是渾然一體的。 韓老跟齊白石都有特別會心的地方,都有那種藝術家所應該具有的赤子之心,都有那種童真童趣,所以在這一塊我們有一個詞叫“異代同時”,講的就是這么一回事,就是人類文化的這么一個特點。我覺得這個東西,在韓老跟齊白石的這樣一種交流、這樣一種對話中得到了特別經典的、完美的體現(xiàn)。

華天雪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

這兩天讀了兩本品讀齊白石的書,一本是韓先生的《我讀齊白石》,一本是我的導師郎紹君先生的《書寫齊白石》。這兩位先生,一位是畫家,一位是齊白石研究的權威專家,一位九十高齡,一位八十多歲,都是在他們多年對齊白石的喜愛、琢磨、研究之后,又在人生的耄耋之年,在他們已成功的這樣一個年紀,對齊翁一個再度的感悟和再度的摘錄,都是那種短小的篇幅,甚至就是一兩句話。是那種就著一杯咖啡,用下午兩個小時,一口氣讀完的那種文字量,但是也是那種經得住慢讀細品,點點滴滴能讀進心里去的這樣的文字,跟 我自己平日對齊白石的感悟去相對證,相對照,相印證,特別是那些我沒有體悟到的東西,讀起來然后感覺就很痛快,感覺被鞭醒了,有很大的一個啟發(fā)。

兩位老先生他們以這樣和緩的節(jié)奏、平和的態(tài)度和朋友一般的溫暖,貢獻出他們自己從未停止的藝術生活感悟,我覺得這一點特別令我感動。

就像前些天我?guī)е遗畠骸粋€學美術史專業(yè)的學生去看望郎先生的時候,先生用他已經比較吃力的語言表述,非常緩慢地鼓勵我女兒說,做美術史研究非常幸福。說這句話的時候,郎先生的眼睛是閃光的,我相信這句話一輩子會刻在我女兒的腦子里,郎先生和韓先生傳遞出來最重要的東西,我認為就是這種寄予藝術的幸福感。

齊白石《搔背圖》


韓先生的這本書,就是那種對哪有感觸、有話要說就拿來說,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沒有多余的廢話,直接就開始說畫面。從一個畫家的角度,他的重點和他的關注點是齊白石是怎么處理畫面的,就像他自己說的,讀齊白石的畫, 最快意者莫過于一驚一乍,竟然還可以這樣畫的那種一驚一乍。比如說,《搔背圖》怎么處理本來存在矛盾的理和趣的關系?!兑棺x圖》怎么把沒有辦法變成視覺的瞌睡,變成可視的繪畫語言?!度肆R我,我也罵人》是怎么畫生氣的。 《柴筢》《發(fā)財圖》這種,是怎么在簡單中呈現(xiàn)復雜,怎么把最不入畫的東西變成是可入畫的?!岸麓猴L似剪刀”的這個詩意,齊白石處理起來是怎樣的一種手段?!锻苈暿锍錾饺?,怎么把沒有辦法畫出的蛙聲、十里給畫出來。齊白石在處理詩畫之間,找到了異體同化的交通脈絡和關竅。齊白石是怎么做到的,齊白石是怎么在畫面當中處理那種源自生活的合理虛構,或者是荒唐但又可信的東西,就是點到為止的“止”和恰到好處的“處”,這個臨界點齊白石是怎么把握到的,怎么將變化萬端給它處理出來的,等等。其實凸顯的是一個畫家的關注特點,跟郎先生完全不一樣的一個特點,其中最看重的是對齊白石意境營造的一種感悟和理解,這也是對齊白石的畫的解讀最要害的一個部分。 齊白石所有的高妙,他的奇趣,他的匠心別具,都體現(xiàn)在對意境的營造上,這也是經常會令我們發(fā)出會心一笑之處。

齊白石《柴筢》


但是,不同的知識背景、不同的藝術品鑒水平,甚至不同年齡的人,他所能琢磨出來的、所能會心的那個層階,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說韓先生對齊白石的對話小鳥、在岸邊觀游魚的群雞、馱著一只草蟲在水面上浮著的一片葉子,等等。

齊白石從人的角度對花鳥的解讀,韓先生從里面感悟到很多人生的哲思, 這個哲思既是屬于老年韓羽先生的,也是契合老年齊白石的。我覺得總體說來,應該就是人生的智慧,是我這個后輩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看的,這也是對我啟發(fā)最大的一個部分。

我覺得讀畫是中國畫傳統(tǒng)當中的一門基本功,也應該是今天的畫家和美術史研究者的一門基本功。韓先生和郎先生還是這種很老派的標準和看法,他們認為這個很重要。但是很顯然,今天的現(xiàn)狀是不僅搞美術史的人大多數(shù)已經不具備這個基本功,就連畫畫的人也大多數(shù)不具備辨別真?zhèn)胃呦碌哪芰团d趣, 我們每天都號稱學習傳統(tǒng),實際上不得情而入。

韓羽戲曲人物畫


祝東力(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

我感覺韓老師與他的畫和文字是一樣的,是一個率性之人,是活在自己心性里面的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面,也營造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覺得這一點,剛才我在看齊白石的畫和韓老師那些評點的時候也在想,包括剛才聽各位專家發(fā)言的時候也在想,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想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但是我們往往做不到,我們不得不為世俗的一些事情去奔波去改造自己。像韓老師,他能夠做到,我覺得這一點是因為他的稟賦,因為他的才華,因為他的個性,而這些方面應該說他和齊白石是會心的,是心心相印的,所以這一點是 他們一個交集的地方。但恰恰就是這一點,能夠堅持下來,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

齊白石有一幅畫叫《三余圖》?!爱嬚吖ぶ啵娬咚?,壽者劫之余。” 韓老師能夠有這樣的成就,能夠有這樣的高壽,能夠始終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這是讓我們這樣的人特別羨慕,特別敬佩,也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

顧村言(澎湃新聞藝術主編):

和韓老認識十多年了,直到去年才有機緣到石家莊和韓老暢聊,談了整整一天,加一個晚上,沒想到整理出來居然有三四萬多字,形成了三篇對話錄。

我覺得韓老是一個很樸素通透的人。剛才陳履生先生有些觀點我有一些體會。陳履生談到主流和非主流,華天雪談到當下很多人不會辨別畫,不太會讀畫。我覺得這是一個邏輯關系。 上次和韓老,我們聊了很多,他最后否認文人畫史。其實當時我有點兒意外, 但是后來我想了想又感覺一點兒也不意外,因為一部文人畫史,最后講的是畫中見我。比如說,“四王”是文人畫,八大、石濤也是文人畫,但是韓老從“見我”的角度,我覺得這個就大有深意了,那當然是八大石濤高了。

從“畫中見我”的角度看,見我且見出性情,見出自在的心性,這才是士夫畫真正的用力處與期許處,所以我覺得要通過穿透時間和歷史的眼光來看藝術。所以北京畫院做這樣一個對比展,包括以前黃賓虹、齊白石的展覽,我覺得其背后大有深意。

韓老與齊白石相契之處,其實還是文人性的話題——從“見我”的角度,就像“會心不遠”這樣一個話題,從《世說新語》里面出來的,而《世說新語》可以說是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一部士人記錄集,從發(fā)現(xiàn)自我角度來說,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影響深遠的時代。

還有一點,韓老把民間藝術、漫畫、書法、戲曲人物藝術打通了。其實韓老不光是戲曲人物畫,他的山水畫也很厲害。他畫的牛那種用筆的厚重,我看到嚇了一跳,那牛畫得像山一樣,一個小朋友在下面接牛糞,那個畫筆的厚重讓人感到中國藝術的元氣、張力。

我剛才看到《老少共賞》,就是韓老品《青蛙蝌蚪》的圖。這個圖我第一次見到,我看了以后覺得韓老的這幾句太好了,他說從里面聽到一種厚積之氣,有一種“十面埋伏”的琵琶聲,有種風檣陣馬的感覺。本來是一幅青蛙圖, 他讀出這樣的感覺,我覺得讀得太好,就是因為筆墨承載了中國人心性的這種生命的張力。

青蛙蝌蚪   齊白石   無年款136x33.5cm軸 紙本墨筆  北京畫院藏


所以看韓老,他不是一個單純的畫或者文。剛才也有嘉賓說了很多,我們也是做文字編輯這么多年,也是寫點字,畫點畫。我覺得韓老無論是在文學界還是繪畫界,文字水平極高。那么簡潔,那么樸素,那么靈動,且又有厚重處。

其實韓老讀齊白石,也只是從個人的角度,從一個普通讀者、或一個朋友的角度,或者是長輩的角度來讀畫,所以韓老也是很本色地在寫字,畫畫,做人。所以不在乎什么主流非主流,邊緣非邊緣,這于他而言是次要的。韓老讀齊白石《搔背圖》,可以說是真正搔到齊白石的癢處,也搔到了中國文人畫史和中國寫意畫史的癢處。

梁占巖(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

這么一個展覽真是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覺得這是兩個有智慧的老人在這么一個點上的對話,實際上是相映生輝呢。一個是都有那么一把年齡,當年齊白石畫這一批畫時也就九十多歲,應該是他最輝煌的時候。我覺得那種人生閱歷的東西,還有那種一把年紀的歲月積累,使他們生成了一種智慧,這種智慧我覺得是挺深厚的。這種交流,兩個有智慧的老人交流,那種放出來的光彩、那種碰撞是不一樣的。確實,平時都知道齊白石畫得好,誰也不敢說齊白石的畫不好,誰也不敢說齊白石的印和書法不好,但是真 正能夠看到畫背后的東西的人不多。就像吃燒雞一樣,都知道燒雞的肉香,但是我覺得韓老師他是能把那種深入骨髓的味道咂摸出來的,這是一種特有的觸碰到了深層的點。展覽提供了另外一個角度,對齊白石那種深層的東西的一種解讀,對于畫畫的人可能就多了一層意義,因為平時沒有人從這個點上切入。

很多有智慧的人,他會掩藏他的智慧,變得那么質樸,這就是大智若愚的狀態(tài)。韓老師有一個齋號叫“半櫥書屋”,實際上韓老師書房里頭并不那么豪華,都是一些薄本的甚至一些舊的書,不像現(xiàn)在一些老板弄一個大屋子都是精 裝本的豪華書。但是你要是看看韓老師的半櫥書屋,每一本書都是圈圈點點的, 都有他留下的很多痕跡,我覺得這種深厚的積累才能夠變成一種智慧。

韓羽作品《韓信月下追蕭何》


看過韓老師的《韓信月下追蕭何》和齊白石的《他日相呼》兩幅畫,他們在畫中表現(xiàn)出的那種智慧使我們受益了,我表示十分敬佩。

呂曉(北京畫院理論研究部主任):

首先向韓老致敬。我覺得看這個展覽是給我們上了一課。其實兩年前,王院長給我推薦韓老的第一批手稿,當時一直沒有來得及讀。那一段時間,我們部門還在整理。因為一些原因,所以進展比較慢,終于這個展覽出來了,我覺 得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因為我們北京畫院一直在做齊白石的研究,我們有齊白石中心,我們每年會出《齊白石研究》的書,這個書已經出了 八輯了,大概收了一百多篇文章。我們都從美術理論、美術史論的角度,可能有時候陷于一些很瑣碎的考證,但是真正到讀畫的時候,有時候會很困難。

因為像韓老這一代,他們不僅是畫家,而且文字功底深厚。讀他的文章, 你會感覺為什么我們叫“會心不遠”。就是因為他的閱歷、學養(yǎng),他能夠讀到畫背后的東西。就是畫家他沒有明說,但是他能夠通過他自己的閱歷體會到。 可能就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當然我也不年輕了,但是我覺得跟韓老或齊白石相比,我們真的是小學生)很難體會到他們背后意味的就可能是來自他的閱歷或者他欣賞的一些思考,很深邃、很智慧的這種東西,把背后的這種東西表達出來。

我們在讀的時候,也會心一笑,原來白石爺爺他背后是這樣的一個想法。 就是他們能夠在這個年齡,兩位“九零后”可以進行一種隔空的對話,雖然說他們差了 67 歲。我今天看韓老,他也是拄著這樣一個拐杖,我就想起白石爺爺也是拄著一個紅漆的拐杖,就是他們這種仙風道骨的形象,好像合為一體。 因為在讀的時候,他會真正地進入齊白石的內心去領會這個畫,當然他對于畫面本身,因為作為一個畫家,他的構圖、內涵、意趣等,包括筆墨的分析,也給了我們很多啟發(fā),所以這個展覽真的是讓我們學習了很多。王院長經常教育我們,說你們在做研究的時候一定要深入去讀畫,不僅僅是從事情或者其他方面去,而要真正從藝術本體去研究,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對韓老表示敬意, 并且好好地繼續(xù)學習。謝謝!

朱萬章(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我覺得韓羽先生讀齊白石,是一種非常輕松的閱讀,也是一種非常感性的認知。正是這樣一種閱讀,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他不僅讀他的畫, 而且讀他的詩。他讀他的詩非常有意思,他從他的詩中看出齊白石是一個快活的老頭,也是一個不快活的老頭,更是一個風趣詼諧的老頭。同時,他在齊白石的畫中又讀到了自己,在齊白石的畫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個切入點,找到了一個二者相融合和會心的地方。我特別留意到韓老的手跡,他的手跡是一種非常恬淡、平靜、安寧的綜合表現(xiàn),沒有一點點的煙火氣或者浮躁之氣。他用這樣的一種心態(tài)來讀齊白石,所以說是一種自我形象的自然流露。正如剛才有老師講的,這是用一種非常躺平的心態(tài)來讀齊白石,我覺得這一點在認知齊白石中也是一個不同的視角,也是非常難得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詩書畫相結合,這正是對傳統(tǒng)文人這種意趣的傳承。 所以說,我們在齊白石的畫中能夠看到一種真的天然之趣。當然我們在韓羽先生讀齊白石的文字之中或者他的書法之中,也看到了這樣一種真的天然之趣。

于洋(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首先向韓羽老先生致敬。這一周來,收到畫院寄來的書之后,每天晚上都 讀幾則。因為以往我們看到研究齊白石的文章和文字太多了,更多的是從理論家的角度、美術史家的方法和思路去讀,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作為朋友的一種對話的視角來讀,我覺得韓羽先生的這些文字有點像是自說自話,也有點像朋友之間筆談的一種解讀,就感覺非常清新而且輕松。

我想要讀畫就要去讀畫情,剛才幾位都談到了,其實這是我們今天理論研究里面最弱的一項。本來應該是我們做理論研究最直接觸碰的最重要的這樣一個本領,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弱項,也確實變成了一個弱項。讀畫要讀畫情,這里面沒有論證推演的邏輯,在表述上沒有英語式漢語的那種論文腔, 同時我覺得這里面更重要的是在讀、研、鑒、評時,讀畫就成了一門學問。在今天它既是學術研究,又不同于論文式的方法和邏輯,所以我覺得這里面是需要一種全方位近距離的入畫的感悟。

在韓羽先生的文字里面,他對于《小魚都來》里面寫到的“至易而實難”, 對于好樣葫蘆的兩全其美,為小魚干杯,等等,我覺得從這些片段里面你都可以看到一個真正意義上讀畫者的智慧,我覺得這是非常難得的。

另外一點,從韓羽先生這本書里面我也有新的收獲。就是對于我們該怎么樣去研究題跋的問題,怎么樣去讀畫面的問題。因為我在美院也講題跋課,我覺得讀完了韓羽先生的書,從某種角度上來講也是一個開竅的過程。因為我們 太過正襟危坐地去講一門學問的時候,反而這門學問最精華、最尖端的核心技 術你并沒有觸碰到。所以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應該推薦所有美院學生去讀一讀韓羽先生的這本《我讀齊白石》,真正從畫里面、從畫面和題跋的關系里面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規(guī)律。比如,這里面講到《挖耳圖》《發(fā)財圖》,我覺得都非常精 彩,都堪稱非常經典的研究題跋的文字。

所以總的來說,畫里畫外,詩內詩外,在古今雅俗和理趣之間,韓羽先生應該說舉重若輕。他這些文字里面又包含著很多的智慧,嚴謹與輕松,溫潤而擲地有聲。

最后因為時間關系我不能展開,但我想我們對于這樣一種讀畫的認知和研究的方法也同樣應該是會心的,不能是邏輯性的和論文腔的,所以這就對于我們來讀韓羽先生的讀畫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謝謝!

王煥青(北京服裝學院教授):

在我的心目當中,其實我一直不覺得對韓老師 “畫家”這個名字冠到他身上有多重要,或者說書法家是不是那么重要。其實 我一直認為,他努力地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文人,老派的文人,從民國一直走過來的文人。

因為我是覺得,我們所體會到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當中塑造出來的那個知識分子,就是文人所具有的美和人格、品格,當然有一技之長,然后通過技術,比 如說詩歌、文字去呈現(xiàn)出來。整體來說是呈現(xiàn)那個人整體的精神之美,或者他 的精神力道。我覺得在國內這么多年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畫家、書法家,但是 你很難看到一個有特別完善的、非常立體豐沛的文人品質和品格的人,我覺得韓老師就是。

所以我不認為繪畫在他那有多重要,我也不認為他的寫作對他來說有多重 要。我覺得畫畫、寫字、讀書、寫書,都是他的消遣,是因為那些東西變成他 生活當中的一些不用刻意而為之的、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然后他才能夠如此 的長壽,如此有藝術的那種卓越感,一直不會萎縮。

我覺得這里面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即他敢于鄙視,鄙視很多人認為珍貴的,鄙視很多人追逐的東西;然后他躺平,按照自己所得意的,所認為美的東西,去做自己的事情。真的,我就是這么想的。謝謝韓老創(chuàng)造這個讓我說話的機會。謝謝!

張濤(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

非常榮幸能夠參加這個研討會,為什么呢?因為我記得我小時候,在座的很多“八零后”應該有這個記憶。是什么呢?每天中午12 點,當時只有一個中央一臺,后來有了中央二臺,等待新聞結束之后就會放動畫片,所有的“八零 后”小朋友都會翹首以待等待那個黃金十分鐘,然后看到像《三個和尚》這樣的經典。那么,今天能夠見到這樣一個滋養(yǎng)了一代人心靈的本尊,我非常激動。

韓羽畫作《三個和尚》,紙本設色,2012年


另外就是看韓羽老師的書,我自己的評價就是有史,有料,有評述,有 情,有趣,有關懷。這是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寫作達不到的,尤其是我們這些所謂的受過學院的學術史訓練的人非常慚愧的地方。現(xiàn)在過分的學術的精致、學科的細化,包括寫作的學術規(guī)范,把我們解讀藝術、解讀藝術史的最應該本真的、最應該有情趣的、最應該感悟自己內心的和外界通達的這種直接性的東西消解掉了。我們會拿很多的理論、很多的概念,包括西方的學術體系,使我們的藝術史寫作變成了一種拿著刀去把僵尸再重新解剖一遍,而不是一種有溫度 的體驗的東西。

我們也看到有很多老輩的學者,比如說我自己很喜歡的陳旭麓先生,他寫的近現(xiàn)代史你能讀到歷史的溫度。你看戴逸先生寫的《乾隆帝及其時代》能讀到乾隆的那種血脈。包括西方的很多學者,比如說像史景遷,他們反而比我們走得更加接近傳統(tǒng)。比如說我們歷史淵源從《史記》而來,從司馬遷而來,我們的傳統(tǒng)是文史哲打通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藝術史的寫作往往變成了一種概念性的東西,一種僵化的東西。我覺得讀了韓羽先生對齊白石的解讀,比我們很多研究齊白石的文章或者學術文章更耐讀,讓我更親近,讓我更有一種自己的那種感悟。

最后一部分我想稍微占用一點兒時間。我特別喜歡韓羽先生對畫院藏的 《上學圖》的解讀,他這段文字特別好,我想給大家讀一下?!鞍资先死溲巯嘤U,可這個事兒一到了畫上就令人忍俊不禁。比如我看這畫,畫上明明是兩個人,看著看著就成了一個人。試想,誰沒有打從孩子過過,誰又不是孩子的爹,畫上孩子的爹當年不也和孩子一樣哭鼻抹淚,畫上的孩子再過多年不也和畫上的爹一樣哄著逼著孩子上學,這哪是畫?是鏡子,讓人從中照見了自己, 自己笑自己。”

讀完這段文字,我特別認同賈平凹先生說的那段話,文字和文字之間是要有呼吸的,畫面的線條和線條、色塊與色塊之間也是有呼吸的,作品的意義常常就是在那個空白之處。那我們讀齊白石的畫,在韓羽先生對畫的文字解讀中,我們就能讀到這種呼吸感。這種東西是土壤,就像今天雨過之后在荒郊野外聞到的那種新鮮感。這個東西是最接地氣的,是最新鮮的,那我看到的就是高手和高手的對話,妙人和妙人的對話,作為一個晚輩,我心深深向往之。謝謝!

王東聲(藝術家):

從齊白石和韓羽老師之間,我覺得他們確實有很多的相同或者相似之處,會意或者會心的地方,從童心的一面或者說造型的刪繁就簡的一面,從圖式上面、色彩上面,等等,其實都能看到這種傳承,這種對于審美上面的觀念的契合。

通過我與韓老師的相處,還有我們對他的解讀認知,我覺得體會太多了。 他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每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韓老師都會給我們講故事。 今天我可以爆料一下。他給大家講故事,因為桌子比較大,朋友比較多,我們幾個人就開了小會兒了??吹轿覀儾惶J真地聽講,他會不高興,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從這些點上,我們也能感覺到韓老師的真,情意或者性情都非常真。

還有我們總說到,包括齊白石,包括韓羽老師,在畫的情趣方面,實際上都還是有非常多的相同地方。比方說他曾經畫過梅花,他的題跋上面寫“畫林太太”,像這么一個可以說是運用了一個典故的小畫,僅僅一平尺,但是畫面的張力、意味,我覺得都是少有見到的圖式或者創(chuàng)意。我記得韓老師的《水滸亂彈》長卷中有一幅畫,畫中的梁中書說李瓶兒去哪了,她就藏在書里面,書外的梁中書和書本折頁掩著的李瓶兒,這種超現(xiàn)實的打破時空的畫法,我覺得確實也是讓我們覺得韓老師的意識不但不保守,實際上他的意識非常開放。另外他的藝術思考、技術處理,我覺得有他的獨門武功,就是劍走偏鋒。

他在書法上面,我們大家都知道,他說無意入虎穴,像我們一向都說必須得要臨摹,但是韓老師正好就是逆行者逆著來。李可染先生說“最大的功力打進去,最大的功力打出來”,但是韓老師真的是劍走偏鋒地在做自己的藝術。我覺得他的選題或者題材上面,是從小處著眼,小處入手,是從一個以少勝多、以小見大的角度切入的。另外他在自己的畫面里面可以說是一個刪繁就簡的“簡” 字。再比如說,他用筆上的輕松率意,或者輕松自在的這個“松”字,我覺得也是讓我們能夠體會得到。再一個,韓老師有一種淡味兒的意味或者畫面的淡,蕭散淡泊的這種意味,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向韓老師致敬,同時也特別感謝北京畫院。我覺得還有一點,就是兩個多小時了,韓老師九十歲高齡的前輩在這坐著,我們真的應該給他鼓掌。謝謝!

張鵬(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我的博士生導師郎紹君先生和韓老師的私交非常好。當年天津美院的前身就是河北藝師,郎老師剛剛留校工作,韓羽先生在校園的另外一個樓里做《河北畫報》的美編,所以當時年輕時候的這兩位老師,進行了很多的對話。郎老師也跟我聊過很多韓老師的事。

2015 年的時候,郎先生在石家莊辦了一個回鄉(xiāng)的展覽,當時是在石家莊文史書院的展覽館,他自己沒去。那會兒我是剛到首都師大工作,他跟我說,最讓他感動的是韓羽先生到了現(xiàn)場。后來,郎老師為了表示對韓先生的感謝,還寫了一副對聯(lián):“三個和尚驚天地,一支銅管動鬼神?!蔽矣X得這個詞特別好, 我又讓郎老師給我也寫了一副。

所以包括今天有這樣的機會,北京畫院這個展覽,我覺得這兩年還是延續(xù) 著齊白石朋友圈這個核心命題,從他同時期的知己,到前幾天剛結束的同時代的齊黃展覽,到今天我覺得依然是延續(xù)著朋友圈這個核心概念,與當代畫家韓老師這種隔代的知音溝通和傳遞,我覺得特別有意義。

回到這本書,就是《我讀齊白石》,其實最重要的是“天趣”二字,我覺得是一個“趣”字。當然這個前面很多前輩老師也都談到了??墒俏覀儾还苁亲魑倪€是作畫,以畫功勝的、以文功勝的都很多,但是以文趣和畫趣勝的,其實很難。尤其是以趣味來撞擊趣味的時候,我覺得這種更加高級的趣味能給我們帶來很多的啟發(fā)。在韓老師和齊白石的對話中,我們體會到了這些東西,這也是對我們晚輩的一種鼓勵。謝謝!

續(xù)小強(山西新華書店集團副董事長):

我原來在《名作欣賞》雜志和北岳文藝出版社工作的時候,都和韓羽先生有過接觸,也讀過他很多書。今天的這個研討是關于展覽的一個研討,對這個我也有很深的感觸。但是我主要想講的是韓羽先生的這本書。讀了他這本書以后,我也寫了一篇文章,主要的觀點都在這篇文章里頭了。

今天我想講兩句話。一句話就是我的感受,就是關于齊白石這么一個天才,這么一個巨匠,這么一個偉大的人物,但是齊白石這種傳播,尤其是從文本圖書的角度來說其實是微乎其微的,是很少的。甚至可以說在我的印象中, 我的閱讀中,只有《白石老人自述》這本書是能留下來,能讓大家真真正正去讀的。我認為《白石老人自述》是讓我們走近白石老人的一部很重要的小書。 現(xiàn)在有了韓羽先生這本書,是可以讓我們走進白石老人的一部很重要的小書。 這個“進”是深入進去的那個“進”,我想我們讀過書的人都會有很深的體會。 剛才很多人都講了,講了韓先生的藝術,白石老人的藝術,我還要就這本書講一個我的觀點,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句話。我在文章里面是這么說的:如果要說韓羽著眼的只是白石老人個別與具體的作品,只是一味地想看畫說畫,覓尋白石老人作品真正的好和好處,那這本書的直接閱讀效果是這樣的。但是透過 這些文字去體察韓羽的內心動因,我認為他仍然有他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抱負。 白石老人的畫作向他提出了挑戰(zhàn),提出了問題,在追問與探索的過程中也滋養(yǎng)了韓羽先生的藝術,或者說在潛意識中他既是白石老人畫作的一般欣賞者,也是白石老人畫論的探求者。多年積累下來,由這一本小書,他最終完成了對中國畫藝術問題的總結提煉與自我藝術生命的強烈激發(fā)。在此意義上講,韓羽的《我讀齊白石》也是他一次獨具自我藝術個性的理論創(chuàng)新,我的發(fā)言完畢。 謝謝!

王明明(北京畫院藝委會主任):

上個月我們見到黃永玉先生,就跟他說韓羽先生要做這么一個展覽,韓羽先生會來。他當時非常激動,他說這個展覽一定得去,可是頭幾天我跟黑妮商量,我說老爺子是不是參加這個展覽?他有的時候吃飯不節(jié)制,請吃飯的客人多嘛,他到會所每天吃涮羊肉。他喜歡吃毛肚,然后服務員就每次特意多給他一些毛肚。吃了十幾天,一下痛風腳就腫起來了。腫完了以后,他又不太愈合。黑妮說他不太方便來,后來我說我陪韓羽先生去吧。她說很好,一定要在家吃個飯。我說不用,在會所就可以,她說一定在家。所以今天下午我陪著 韓羽先生去見黃永玉先生,因為黃先生已經九十八歲了,虛歲九十八了,他也在那天跟我說正在準備他百歲的畫展。那天我們去了,后來我想今天他們倆見面,因為有十幾年沒有見了,所以我想今天的見面會很有趣。因為這兩位“九 零后”湊在一起,而且是非常有智慧的兩位老者,所以今天我讓他們把全程都錄下來??赡苷劦降囊恍﹩栴},我想就給他們充分的時間讓他們兩個人去對話,我覺得這還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事。

韓羽在北京畫院        澎湃新聞 圖


韓羽(畫家):

剛才說到有意思,我再多講一分鐘。有一年我去見黃永玉,說什么啊,也沒什么說的,我就講了一個笑話。我就說,有一個人牽了條狗,這條狗耳朵也不是支棱的,耷拉著。就是咱們常見的笨狗。牽的鏈子很漂亮,牽著狗,走著走著對面來了一個熟人,一看他牽著個狗,瞅了瞅說:這么只笨狗還鄭重其事地弄個鏈子拴著?那人說是警犬。熟人笑說:警犬的耳朵應是豎著的。你猜他說了句什么?他說是“便衣”。我這一講啊,黃永玉就哈哈大笑,他笑了半天。 我說:你知道是誰講的嗎?他說:誰講的呀?我說:是你講的。1958 年全國美代會在濟南召開,晚上沒事兒了無聊,黃苗子、黃永玉還有幾個上海的漫畫家,我們一幫子都去了。弄了一瓶子白酒,弄點花生豆,晚上就講笑話,看誰講得好。我現(xiàn)在印象最深的是兩個人講笑話,一個是黃苗子,他說一句笑一句, 講完了笑完了,我一句也沒聽清說的是什么。黃永玉講的這個笑話我給記住了。 后來多年以后我一講,他倒笑起來了,他還不知道是他講的。

今天,各位師友,都是我的老師,也都是我的朋友,咱們都是同行,能夠參加我這個研討會,我感到受寵若驚。的確,我聽了大家的這些發(fā)言,對我來說是振聾發(fā)聵的。我寫書,我說真話,今天擺到咱們這個研討會上,我心虛,沒底。為什么沒底呢?我就像井里的蛤蟆,就只看那么大的天,擺到這里來,我的確是心虛。不過心虛呢,我也可以來個自找理由。有句詞叫拋磚引玉,我就是研究齊白石拋出的這個“磚”,立竿見影,果不其然,引來了這么 多“玉”。有個成語叫作金玉良言,字字珠璣,每個字就像珠子一樣,藍田日暖玉生煙。謝謝大家。謝謝!

《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 北京畫院展實錄 》(河北出版?zhèn)髅郊瘓F 河北美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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