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之下:一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生產(chǎn)與接受》,[美]克萊頓·柴爾德斯著,張志強、王翡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薄荷實驗,2023年8月出版,412頁,78.00元
在《托爾斯泰和上帝》(Tolstoy and God)一文中,作家布萊恩·莫頓(Brain Morton)回憶了與偶像索爾·貝婁(Saul Bellow)鬧劇般的邂逅。
已經(jīng)寫了十五年的莫頓還沒有出版過任何一本書。有一天,他的編輯泰德·索羅塔羅夫(Ted Solotaroff)告訴他,貝婁要為他的新小說(已經(jīng)是第四次沖鋒)寫一段blurb(吹捧文字),只因泰德出版了貝婁的一位已故友人的生前文集,貝婁欠了泰德一個人情。在莫頓心中,這可是比彌爾頓、華茲華斯、布萊克還要遙不可及的索爾·貝婁!編輯也非常實在,說如果沒有貝婁的推薦,他是絕對不可能出版莫頓的小說的。
總之這一切很像標準的“aporias”(自相矛盾):貝婁會為不認識的莫頓寫吹捧文字,但他不會讀完這本小說(事實上是只讀了幾頁,認為“匠氣太重、沒啥新東西”所以不會往下讀);而且貝婁已經(jīng)想好了推薦語:“莫頓可能會是他這代作家中最聰穎杰出之人?!?/p>
莫頓只要完成一件事,去貝婁鳥瞰曼哈頓的頂層公寓參加晚餐,但這件事最終還是搞砸了。原因是他“覺醒”范兒(woke)的女友。得知這個有點屈辱的晚宴邀請時,她就有點不爽了:“你不覺得貝婁小說里的主人公都很像他,而且比小說其他人物都來得真實?他預設了我們讀者會喜歡男主人公/他的精神抱負,而對他們的前妻同樣的野心則嗤之以鼻?”
該死的事實是,她的抱怨都是對的,貝婁家的晚餐就是大師沙文主義的代名詞。盡管女友沒有穿那件印著“Fuck the patriarchy”(“去他媽的父權制”)的T恤,而是穿上了銀色無袖短裙(貝婁出了名地喜歡漂亮衣服);盡管莫頓已經(jīng)提前通知主人自己吃素,貝婁還是讓廚子做了美味厚重的牛肉湯,并在不明真相的莫頓稱贊之后告誡他“小說家不應該是素食主義者”;但最終,女友還是讓自己和男友、還有那兩只被貝婁關在籠子里的紅隼(一只叫“托爾斯泰”,一只叫“上帝”)一起沖向不可挽回的自由。
而在最后的鬧劇發(fā)生之前,莫頓已經(jīng)鐵定心要將編輯安排的任務進行到底;所以,面對女友的質疑“為什么這個男的對你這么重要”時,他已經(jīng)成功說服自己,他可以做到將作家的作品和他說的胡話做的蠢事剝離開來。畢竟,貝婁的那句話一直刻在他心上:And the name of the game is give all.(游戲的名字即交出一切。)
對《封面之下》的作者克萊頓·柴爾德斯(Clayton Childress)而言,莫頓和貝婁的故事是對他這本杰出的出版人類學著作絕佳的注腳——至少在今天,“創(chuàng)作”“生產(chǎn)”“接受”三個領域的相互依賴,或者說各自的“半自主狀態(tài)”從未如此直白清晰,也從未如此復雜。
對《封面之下》的田野觀察對象、作家科尼莉亞·尼克森(Cornelia Nixon)來說,貝婁的推薦語可以替換成知名書評人角谷美智子在《紐約時報》上的推薦語;對她的出版方康特珀恩特出版社(Countepoint)來說,貝婁的推薦語約略等同于瑪瑞恩·埃特林格(Marion Ettlinge)兩千美元一張的作家肖像,因為業(yè)界公認由她掌鏡,“意味著賦予你(作家)一種具有區(qū)分性的和名譽的光環(huán)”;同樣,在某種程度上,貝婁的推薦語也可以換算成西部出版集團的銷售副總裁吉米·懷利(Kim Wylie)的個人興趣和精力,因為對她手下的行銷人員而言,“在談話中每花費一秒,意味著約十四本書被銷售代表預定”。
傀儡、塑形的渴望
《封面之下》整本書可以是對布迪厄“場域”理論,尤其是布氏那句“象征符號領域不能與社會實踐相割裂,否則會墮入文化神圣化的孤立主義”的嚴格翻譯。這也是為什么,《封面之下》派發(fā)到創(chuàng)作、生產(chǎn)與接受領域的篇幅幾乎是相等的。你在書中幾乎找不到一句對《賈勒茨維爾》(Jarrettsville)小說本身的引用,或者段落、意象、技術分析,也不會看到對尼克森三本小說的藝術價值比較,等等。
取而代之的,他詳細記錄了尼克森如何從前兩本書走向這本基于家族記憶的小說(她的家族照片、和母親的關系,還有與浪漫伴侶的電子郵件都變相地進入了小說);她的丈夫、導師、朋友直接塑造了她的寫作;她寫作的空間和停車費的關系(她常去的那家星巴克的店員會送給她一只專屬的馬克杯鼓勵她);她如何踹掉第一任經(jīng)紀人(因為對方縱然有商業(yè)頭腦,但不能流利地使用藝術語言轉譯其作品的商業(yè)價值);尼克森接受年輕的編輯的意見;尼克森如何回答讀書會上的提問……
在《賈勒茨維爾》的創(chuàng)作中,“科尼莉亞·尼克森”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集合名詞;一個被無數(shù)人影響的“傀儡”。(《封面之下》,50頁)
從這個角度,難免地,我也會將《封面之下》和2018年責編過的西格弗里德·溫塞德(Siegfried Unseld)的《作家和出版人》作比較。后者當然也破除了“文化神圣化的孤立主義”的迷思,將德語文學大師(黑塞、布萊希特、卡夫卡、里爾克、瓦爾澤)的出版通途或絕境,放置到他們和出版人的具體到幾分錢的版稅合同、往來信件電報的背景中去考量。
不過《作家和出版人》一書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帶著傳統(tǒng)出版業(yè)的“門戶之見”,溫塞德的心里當然裝著版稅、合同、退稿信,但他更在意的還是喬伊斯的“……and yes I said yes I will Yes”(“我才開口答應我愿意我愿意真的”),或者里爾克“攪動地獄”的野心。這兩個世界涇渭分明,以至于他對出版人的精神等級作了明確限制:出版人是一群自身缺乏創(chuàng)造力、只能活在富有創(chuàng)見的一群人周圍的人,他們和“創(chuàng)造力”的絕緣程度,最好不過體現(xiàn)在溫塞德回憶自己遭到的一次拒絕中。1959年,溫塞德試圖讓黑塞在《夢幻之旅》再版時將兩篇之前未收錄的文章放進去,黑塞的反應是:
“您有塑形和編輯的渴望,”他(黑塞)回復我說,“但我更多地希望保留并保護那些自然生長的東西”。(《作家和出版人》,78頁)
這種“塑形和編輯的渴望”,盡管被黑塞所象征的出版?zhèn)鹘y(tǒng)所拒絕,卻正是《賈勒茨維爾》,還有《封面之下》這兩本書成型的關鍵,也是尼克森所處的現(xiàn)代出版世界隱形的常規(guī)、空氣,甚至是通向成功的秘訣。尼克森在初稿中徘徊反復多年,遠遠超過了新經(jīng)紀人對她交稿時間的期許,而在經(jīng)紀人將初稿發(fā)給多位潛在感興趣的編輯后,她們收到了六十五個正面評價和六十五個負面評價,之后就是歷史:尼克森“在一封退稿信中發(fā)現(xiàn)了最終寫出《賈勒茨維爾》的鑰匙”:
由于一封編輯的退稿信,它從關于一個女人的故事變成了關于兩個人的故事,變成了關于一個城鎮(zhèn)的故事。(《封面之下》,144頁)
也正因此,科尼莉亞·尼克森在致謝中寫了三十四個人和四個機構但她依然覺得不夠;更別提,作為昔日的勞倫斯研究者,D.H.勞倫斯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這部小說,他“就在那里。他一直都在……我感覺他擠了進來,接過了我寫作的筆”,她必須將勞倫斯趕出自己的小說,至少她希望如此。
誰為了寫下經(jīng)歷和體驗,曾在一張空蕩蕩的白紙前枯坐過(霍爾瓦特曾說:“而且這張白紙還真他媽白”),誰就會懂得尊重創(chuàng)造性,懂得尊重那些對創(chuàng)造者提出的要求。(《作家和出版人》,25頁)
在寫作行為(act)中,尼克森確是孤身面對這張真他媽白的白紙,僅初稿的寫作過程就長達五年;但在創(chuàng)造性寫作實踐(practice)中,尼克森和出版社、經(jīng)紀人、銷售、書店、媒體、讀書小組的關系,圍繞在小說文本周圍,形成了另一本更厚的《賈勒茨維爾》——這是作為人類學記錄者的柴爾德斯真正在寫的書。
一棵部分枝條已抽芽的樹
戴安娜·阿西爾(Diana Athill)在回憶錄《未經(jīng)刪節(jié)》(Stet)里,把1969布克獎的創(chuàng)立形容成向那些“需要爭取的讀者”獻媚討好的嘗試;而期冀通過獎項提高圖書新聞質量、拉動讀者購書數(shù)量(興趣從獲獎書籍轉移到其他書籍),根本就是偽命題。
一類人買書是因為他們喜歡書籍,可以從書中得到點什么;還有一類人是將書籍當作眾多娛樂方式的一種。第一類人規(guī)模較小。他們會不斷閱讀,就算不是永遠,但在可預見的未來日子里,也會一直讀下去;第二類人則還需要爭取,暢銷書就是因為這類人而出現(xiàn)的,只是因為有人說某本書很特別就能引發(fā)風潮,但這同時會讓出版商很頭疼,因為讀者會變得越來越難爭取和討好。
更早之前,麥克斯維爾·珀金斯(Maxwell Perkins)本人就在哀嘆編輯的黃金歲月徹底遠去了?!皩嵗髁x統(tǒng)治著美國,”珀金斯寫道,“對有些書, 人們選擇一時之利而非文學價值”。但珀金斯確是憑著自己的熱情一舉挽救了菲茨杰拉德的《人間天堂》(原名《浪漫的利己主義者》),并在五年后,直接推動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誕生;類似地,《天使,望故鄉(xiāng)》據(jù)說也是“經(jīng)珀金斯先生之手在斯克里布納的裝配線上被劈砍、塑造、壓縮成一種很像小說的東西”(《封面之下》,124-128頁)。
《封面之下》對業(yè)內業(yè)外人士最有突破性貢獻的地方在于,身為社會學博士的作者柴爾德斯在康特珀恩特內部持續(xù)數(shù)月的田野調查,他以“局內人/他者”的角色檢視圖書生產(chǎn)-接受領域對《賈勒茨維爾》不停的“翻譯”過程,而這其中所有的意外、轉折,其精彩程度并不遜色于小說本身,以下簡述幾例:
——康特珀恩特總編杰克·舒梅克曾經(jīng)放棄過《賈勒茨維爾》的初稿《瑪莎的版本》,但因為他和作者的中間人、作家羅伯特·哈斯的推薦,他才突破陳規(guī)重新考慮。
——尼克森的年輕編輯亞當·克雷曼的熱情和判斷,對尼克森來說就是珀金斯先生的手,是他建議作者將小說通過“攔腰法”(in medias res)改成非線性敘事,一舉提高了小說的藝術價值;盡管“在一起編輯這份書稿的時候,克雷曼和尼克森意識到他們在以不同的方式讀同一本小說”。
——克雷曼選擇的兼職“文字編輯”(copy editor)哭了兩次,這直接佐證了克雷曼對這本書的熱情;也印證了編輯工作中情緒的資產(chǎn)價值:“情緒傳遞與其說是一種勞動形式,更像是一種資本形式?!?/p>
——康特珀恩特和西部出版集團為《賈勒茨維爾》選擇的“對標”書(“comp” title)是E.L.多克托羅的《大進軍》,還有賣了三百多萬冊的《冷山》。對作家而言,沒有對標書是一種文學成就的體現(xiàn),而對經(jīng)紀人、出版社而言,沒有對標書是一種詛咒,它將損失說話者的可信度和營銷效率。
——《賈勒茨維爾》的sell-in過程和sell through過程并不是一樣的順利:盡管開頭提到的銷售副總吉米·懷利接受了這本書,但之后《紐約時報》登了一篇負面書評,加上與鮑德斯書店(Borders)的合作出了巨大的紕漏,導致書出現(xiàn)了供貨不暢、銷售勢頭跌落的問題……
——和《賈勒茨維爾》相關的讀書小組(俱樂部、讀者見面會等等):有人看到了種族、看到了心碎的分手,有人看到了戀愛中的性別規(guī)范,而某男性讀書小組讀出了“如果一個女人在(性方面)具有侵略性,那么一個男人就會跑”;而一項讀者問卷顯示,“隨著讀者年齡的增長,他們會更同情瑪莎的母親瑪麗·安的境遇;年齡每增長一歲,對安的同情程度在百分制下就會增長 0.36 分”。
“場域理論是一棵部分枝條已抽芽的樹?!倍皩⑸钭x進小說”(reading life into the novels)和“將小說讀進生活”(reading novels into life)這兩章精彩的的對照,讓我們看到生活(讀者)和小說(作者)互相嫁接的地方,作家和讀者注定永遠以不同的方式讀著同一本書;而接受場域對生產(chǎn)場域的逆向塑造,最直接不過體現(xiàn)在柴君分析的“從《夜訪吸血鬼》到《五十度灰》”的衍變中。我們的興趣和感知,以及身處的文化生產(chǎn)權力對創(chuàng)作的重塑,正是這棵樹上不斷的抽枝,這些枝條新鮮、陌生,亟需命名和審視。
最令我意外的是,當柴爾德斯完成這場“回環(huán)”之旅,他將二百零二份關于《賈勒茨維爾》的讀者調查問卷結果反饋給創(chuàng)作和生產(chǎn)領域后,得出的最終結論卻是:“雖然作家和編輯彼此互動,但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們都生活在兩個世界里”,有一片神秘區(qū)域還是對田野書寫關上了大門,一些枝條可能永遠無法長出。
似乎又有點回到了溫塞德說的,“創(chuàng)造最終是個謎案,作家得密令而前行”。
無論如何,在出版民族志書寫出現(xiàn)之前,作家和出版人,也像被貝婁關在籠子里的“托爾斯泰”和“上帝”,在外界的描述和想象中,他們的關系始終置身籠內,神秘太久,但總有像柴爾德斯、溫塞德,或者莫頓的女友這樣的人,打開籠子的門,讓他們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