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歌抒人生》：保羅·麥卡特尼：講故事，講音樂，講人生

《保羅·麥卡特尼：歌抒人生》，［英］保羅·麥卡特尼、［愛爾蘭］保羅·馬爾登著，楊海崧譯，雅眾文化/中信·回聲2023年11月出版，960頁，498.00元

有關“披頭士”的書非常多，在“披頭士”這四個成員中，關于約翰·列儂的書最多。在出版商看來，列儂更具商業(yè)價值。這給人造成一個錯覺，約翰·列儂是“披頭士”的核心。事實上，“披頭士”從一開始就是雙核配置，只是保羅·麥卡特尼不像列儂那樣張揚，容易成為新聞焦點。

如果你仔細看看“披頭士”創(chuàng)作的兩百多首歌曲，大部分都注明詞曲作者是列儂/麥卡特尼，但這里面到底誰主誰次，很難說清楚。據(jù)說當初經(jīng)紀人布賴恩·愛潑斯坦為了強調(diào)“披頭士”是一個整體，強化一種品牌效應，很多歌曲的署名都是“列儂/麥卡特尼”，但不能否認的是，很多“披頭士”的經(jīng)典作品，麥卡特尼是主創(chuàng)。

終于，麥卡特尼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出版了一本書：《歌抒人生》。本來，人們希望他寫一本傳記，但出來的是一本關于歌詞及背后故事的書。這本書有四公斤重，涉及一百五十四首歌，尤其是書中有大量首次公開的珍貴圖片。作為一個記錄者，愛爾蘭詩人保羅·馬爾登把麥卡特尼的口述變成一篇篇雋永的散文，把很多歌曲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這些故事在敘述時，不那么戲劇性，顯得波瀾不驚，麥卡特尼更像是想通過一首歌把人們帶回到過去，展示一下人們早已淡忘的時代背景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方式。

一直以來，人們都在說“披頭士”的四位成員不識譜，至少在樂隊創(chuàng)建之初是這樣的。這本書展示的數(shù)百張圖片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麥卡特尼的創(chuàng)作草稿，這些草稿有時寫完隨手便丟進垃圾桶，但心細的琳達·麥卡特尼（保羅的妻子）會把這些廢紙從垃圾桶里撿出來，做成剪報，《歌抒人生》就像是豪華版的剪報。

從這些創(chuàng)作草稿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上面沒有簡譜，有些只標注了簡單的和弦，僅有的幾張五線譜也都是出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后的創(chuàng)作。

有很多搖滾明星都不識譜，比如吉米·亨德里克斯、鮑勃·迪倫、埃里克·克拉普頓、邁克爾·杰克遜、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王子……但這不妨礙他們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音樂作品。

這就是天賦。

如果你仔細聆聽“披頭士”創(chuàng)作的歌曲，會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兩首風格接近的歌曲，或者說，你很難描述“披頭士”的音樂風格，這很大程度上與他們不識譜有關。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音樂來自內(nèi)心。

當一部包裝設計精美的視覺盛宴擺在你面前，并且這些歌詞與音樂剝離開，單純地講述文本背后的故事，這實在有些挑戰(zhàn)性。畢竟，敢于把音樂外衣脫掉，讓歌詞裸奔，對一些創(chuàng)作者來說可不是件好事。敢單獨把歌詞拿出來“示眾”的人不多，鮑勃·迪倫、萊昂納德·科恩、尼克·凱夫、盧·里德……屈指可數(shù)。正如英國桂冠詩人西蒙·阿米蒂奇說的那樣：“詞曲作者不是詩人。或者我應該說歌曲不是詩。事實上，歌曲常常是蹩腳的詩。把音樂拿走，剩下的往往是一篇尷尬的創(chuàng)意作品，充滿了笨拙的音節(jié)、俗氣的韻律、枯燥的陳詞濫調(diào)和混亂的隱喻?！?/p>

麥卡特尼的歌詞離開音樂也是“裸奔”。不過，人們倒是不在乎單獨欣賞這些文本，一來是這些歌詞人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乏味感已經(jīng)變得遲鈍；二來是人們更想知道這些歌詞當初是怎么寫出來的，尤其是對“披頭士”的粉絲來說，想知道無數(shù)解讀這些歌詞創(chuàng)作動機或背景的文本之外的正解是什么。

人們本以為麥卡特尼會按時間順序挑出一些歌，然后串聯(lián)出他的音樂人生。但是他卻按照歌名的首字母順序來排列，這讓我們了解麥卡特尼時顯得有些混亂，尤其是對那些不太了解“披頭士”的讀者來說。你本以為這一塊塊拼圖組成的是你期待的圖案，但最后你發(fā)現(xiàn)是一大片馬賽克。這種排列的唯一好處是你可以隨便翻開一頁閱讀而不用擔心前面漏掉什么信息。還有一種可能，如果按時間順序排列，人們最熟悉的熱門歌曲都會出現(xiàn)在上半本書里，而麥卡特尼單獨發(fā)展后創(chuàng)作的歌曲相對來說比較陌生，下半本大概就沒有人看了。

當我們被一首歌打動，總會去想，作者當初是怎么寫出來的，如果創(chuàng)作者緘口不語，人們就會發(fā)揮各種想象力去解讀。如果你看麥卡特尼講述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會發(fā)現(xiàn)，很多創(chuàng)作靈感可能跟后來完成的作品之間沒什么關聯(lián)，他想到的是一個樣，你理解的是另一個樣。于是這變得很有趣，一個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一定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這樣，在靈感出現(xiàn)并跑掉之前，他能抓住它，這就是麥卡特尼在講述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時，你總覺得他在說一些與歌曲無關的話題。對于從事詞曲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這本書是一本好教材，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可能變成一首熱門金曲。

保羅·麥卡特尼的歌詞，和很多詞曲創(chuàng)作者相比，文學性弱一些，“披頭士”時期，他與列儂創(chuàng)作時首先考慮的是旋律與和聲，青春期結束后，也就是從1965年開始，他們的創(chuàng)作才開始游離出情愛主題，但不管什么主題，麥卡特尼與列儂的歌詞創(chuàng)作始終中規(guī)中矩，談論的大都是生活中的事，友情、親情、宗教、自由、權利……他和列儂不同，列儂在個人發(fā)展時，更喜歡介入政治和社會議題，而麥卡特尼頂多是觸及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他曾經(jīng)說過：“我從來沒有試圖發(fā)表嚴肅的社會評論。”

當?shù)貢r間2017年9月21日，美國紐約，75歲的“披頭士”成員保羅·麥卡特尼（Paul McCartney）舉行演唱會。

麥卡特尼說：“作家回顧過去也并不稀奇，因為那是你的資源庫?！彼皇呛唵蔚卣{(diào)出一些東西，就變成這本書。但記憶有時是靠不住的，在這本書中，麥卡特尼搞錯了很多事，畢竟時間久遠，過去發(fā)生的事可以歷歷在目，但不可能精準無誤。在出版前，編輯大概太相信麥卡特尼的口述，沒有做進一步核查，這讓麥卡特尼記錯的事也白紙黑字印了出來。

比如，在介紹《買不到我的愛》時，麥卡特尼說：“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來巴黎之前，我們?nèi)ミ^佛羅里達，在那里，金錢可當然可以買來許多你想要的東西，除了愛?！睂嶋H上，這首歌是1964年1月錄制的，“披頭士”在1964年2月才第一次去美國，在此之前，只有喬治·哈里森去美國西部看過他的妹妹。

在介紹《知己》這首歌的文字里，麥卡特尼說：“不過，在所有的這些吉他中，我最喜歡的電吉他是我的Epiphone Casino，我走進倫敦查令十字街的一家吉他店，對店員說：‘你能不能給我選一把有回授效果的吉他，因為我喜歡吉米·亨德里克斯那種音色?！沂羌椎某绨菡摺Ｎ液苄疫\地能在他早期倫敦的一次演出中見過他……它成了我最喜歡的電吉他，《平裝書作家》的前奏連復段和喬治的歌曲《稅務員》的獨奏都是用它彈的?！奔住ず嗟吕锟怂勾_實是在英國走紅的，他去英國之前，甚至連美國人都不太知道這個歌手。亨德里克斯在倫敦的首場演出是1966年9月，而《平裝書作家》和《稅務員》錄制于1966年4月。有人查過，麥卡特尼是在1964年12月買的Epiphone Casino吉他。所以，這事兒從頭到尾跟吉米·亨德里克斯都沒關系。

在談到《我對你的》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麥卡特尼說：“寫這首歌時，我們正和羅伊·奧比森一起巡演。我們都在同一輛巡演大巴上，它會中途停靠，好讓大家去喝杯茶、吃一頓，而約翰和我會去喝杯茶，然后回到大巴上寫點東西。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場景，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在大巴車的過道上走來走去，大巴車尾部坐著羅伊·奧比森，他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墨鏡、彈著吉他，正在寫《漂亮女人》?！?/p>

這段敘述也有問題，如果查一下，會發(fā)現(xiàn)“披頭士”與羅伊·奧比森英國巡演時間是1963年5月到6月期間，《我對你的》這首歌早在當年3月就錄制完成，不存在巡演期間創(chuàng)作這首歌的事。另外，《漂亮女人》這首歌作者是兩個人：羅伊·奧比森和他的創(chuàng)作伙伴比爾·迪斯。有一次，兩個人在家里創(chuàng)作，這時奧比森的妻子克勞戴特進來說她要去城里購物。奧比森問她需要錢嗎。迪斯在一旁接話：“漂亮的女人從不需要錢?！眾W比森來了靈感，開始唱“漂亮的女人走在街上……”等他妻子回家時，這首經(jīng)典的《漂亮女人》已經(jīng)寫完了，并且在1964年1月錄制完成。如果麥卡特尼在車上聽到奧比森演唱這首歌，那可能是第二次一起巡回演出，而且是演出前在熟悉演出曲目。實際上《我對你的》這首歌創(chuàng)作于他們與海倫·夏皮羅巡演的路上，時間是1963年2月左右，他肯定是把奧比森和夏皮羅搞混了。

類似這樣的記憶錯誤，書中還有很多處，畢竟想記住四五十年前發(fā)生的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太可能。所有回憶錄都有記憶錯誤，只是有些記憶不是共同記憶，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而已。而“披頭士”屬于公共記憶的一部分，當麥卡特尼回顧往事，出點什么記憶偏差人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

即使這樣，也不影響這本書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