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學的意義》,扈永進 選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4月。
荷馬給人們講故事,圖片來自網絡
荷馬做了一個漫長的白日夢,夢中的城池叫特洛伊。在他醒來的那一瞬間,這堵非人工所能建造的城墻垮掉了。他從堆滿殘磚碎瓦的床鋪上站起來,坐到書桌前,忠實地記錄夢見的人與事。他只要稍微慢一點兒,海市蜃樓就會從頭腦里消失。幸好他是迅速的。
自這一天開始,他成為一位詩人。詩人的使命,就是在夢的廢墟中寫作。但詩人絕不僅僅是撿破爛的,他還需要將那曾經屹立過的建筑物逐一恢復。對夢的復制,有時比在一片空地上進行原創(chuàng)還要艱難。但這正是對詩人的考驗。他是否秉承了神的旨意,是否能夠超越個人想象的極限?
所有的廢墟都是失敗了的建筑。即使建筑已不復存在,可一種深深的失敗感,依然按照原有的規(guī)模與格局籠罩著并站立著。當然,只有境遇相同的失意者,才能觸摸到那在回憶的地平線上高低錯落的影子—— 而影子似乎比原先的建筑本身更為沉重。由此可見,在盲詩人夢見一座影子城市之前,戰(zhàn)敗了的特洛伊,一直都在苦苦尋找著能夠為自己譜寫挽歌的人。它終于把目光投到落魄的荷馬身上。
明明是一位賣唱的乞丐所做的夢,后人卻將其追認為最早的史詩,并且據此產生了無限的猜測。幻覺也可以造就真實感,借助于荷馬的囈語,特洛伊就這樣避免了失傳!它雖然在與希臘聯(lián)軍的交戰(zhàn)中敗北,卻戰(zhàn)勝了時間。
至于荷馬,他是以賣唱行乞的方式,替自己的白日夢尋找著聽眾,等于是在替自己的遺產尋找著繼承者。
199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德瑞克·沃爾科特,在《新世界的地圖之一·群島》中寫道:“十年的戰(zhàn)爭結束了。海倫的頭發(fā),一簇灰云。特洛伊,一個白灰坑,在細雨蒙蒙的海邊。細雨像豎琴弦般繃緊。一個眼神憂郁的男子撿起雨絲,彈奏《奧德賽》的第一行?!彼押神R的琴弦,比喻成雨絲。正是在這如泣似訴的琴聲中,奧德修斯出發(fā)了(或返航了)。
作為最古老的流浪漢,奧德修斯面對的是命運強加給他的旅行。他不會為了自己有可能進入史詩之中而感到絲毫的驕傲,甚至對旅行中必然會出現(xiàn)的詩意,他不得不忍耐—— 因為這原本不屬于他而屬于遠方的荷馬。他相信自己同時還作為另一個人在故鄉(xiāng)成長:一個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抑或一個不會射箭的農夫⋯⋯他時常感覺到體內激蕩著一股異己的力量。他逆來順受地承受了命運的任何懲罰,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懲罰就意味著了結,這是他備感輕松的原因。
我更愿意相信:荷馬本人,就是那歸來的奧德修斯。他上岸之后,以放下寶劍的手拿起了筆,開始譜寫那部在記憶中逐漸退潮的“海上史詩”?;蛘哒f,奧德修斯的晚年,成了失明的荷馬。為了成功地轉變?yōu)榱硪粋€人,他必須穿越整片海洋。
還鄉(xiāng),為了續(xù)接上自己被篡改的前半生,也為了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從不曾離開家門的人。奧德修斯可以毫不沖突地過著兩種生活:在遠方的,以及在原地的。當然,未來的某一天,他也能體會到兩種死亡:兩個人同時在他身上消失。歸來的老水手,飄散的頭發(fā)已經像蘆葦一樣泛白了。漫長的航行,岸一直在折磨著他—— 思念是一種不露痕跡的酷刑。然而現(xiàn)實永遠是令人尷尬的。奧德修斯啊,你回到故鄉(xiāng)之后,感到自己再次成為異鄉(xiāng)人。只有當年曾目送你離開的那條看門狗,沒有覺得你陌生。
荷馬在奧德修斯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這是他不可能實現(xiàn)的另外一種人生。與其說他在寫史詩,莫如說在寫自傳—— 這自傳純粹是虛擬的,卻使他像額外活了一回般滿足。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寫作中逐漸變成另一個人,并且可以身臨其境地出現(xiàn)在那個人的生活中而不被識破。但他最終也搞不清:那個人的妻子、兒女、朋友、仇敵,究竟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還是確實存在?他只知道自己在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越來越小心翼翼。有時候,就像歸來的武士接受盤問之際會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劍,他牢牢地抓住能夠保佑自己擺脫尷尬的筆⋯⋯
他開始撰寫一部虛構的回憶錄,記載的是自己各個年齡階段的幻想。那些沒有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的事情,充斥了他的回憶,以至于他遺忘了自己真實的生活經歷⋯⋯
巴特農神殿殘存的石柱,是古希臘的肋骨,支撐起永恒的星空。雖然那個時代華麗的肉體早已經腐朽了,卻留下了拒絕毀滅的象征。
從荷馬(包括后來的彌爾頓、博爾赫斯等盲詩人)身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盲人!只不過大多數(shù)人的眼睛是朝外看的,而有些人的眼睛卻長錯了位置,長在了體內。詩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不管他失明與否,都需要有一雙內視的眼睛,擅長洞察內部的黑暗。一個不了解自己的人是無法真正了解世界的。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藏匿著世界尚未顯示出來的另一半。
除了歷史之外,肯定還有一部關于歷史的歷史:闡述歷史如何誕生,如何遭到無情地篡改,以及如何自欺欺人⋯⋯它就跟史前史一樣,隱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它就跟史前史一樣,找不到自己的作者。然而我相信,這一切瞞不過詩人的眼睛—— 哪怕這位詩人不幸是個盲人。他總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有誰能夠寫出一部詩歌史之外的詩歌史,或者,寫出一部詩歌的史前史?在《荷馬史詩》之前,詩歌以怎樣的面貌存在?進入詩歌史的詩人(從荷馬開始)是偉大的,但那些隱蔽在史前的無名氏(他們肯定不以詩人自居)更為偉大。他們是詩人的祖先。說實話,荷馬在我眼中已經夠古老了,還有比他更為古老的詩人嗎?在《荷馬史詩》之前,是否還有史前的史詩?假如時間確實是循環(huán)的,那么這一切就不是疑問。
《荷馬史詩》即使再豐富,也有其局限。我希望能從對它局限的發(fā)現(xiàn)中找到樂趣。
我只為我想象中的《荷馬史詩》而激動。它不是荷馬寫的,而是我寫的,是理想中的經典,同時也是一部無法存在之書。它比書店里擺放著的精裝本《荷馬史詩》更完美,具有無限的內容。嚴格地說,它是任何人(包括荷馬,包括我)無法逐字逐句寫出的,因而不可能擁有真正的作者。一部讀不完的混沌之書,卻能以偶爾泄露的光線,照亮我的生活。
我覺得,阿喀琉斯之所以令敵人聞風喪膽,并不僅僅因為他驍勇善戰(zhàn),還在于他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刀槍不入的神話。如果他一直不曾受傷,這個神話必將完好無損地保持下去。然而他偏偏還是中箭了!為了避免謊言被戳穿,他忍住疼痛,將神話稍加修改:當年自己被母親倒提著浸入冥河,唯有腳踵的位置未接觸到河水,因而成為全身上下僅存的弱點⋯⋯我想假若他中箭的部位不是腳踵而是手指,他也會替手指找到類似的理由。(除非對手一箭擊中其心臟,他才無法喋喋不休地開脫自己)。留下這有決定意義的遺言之后,他終于可以像英雄一樣無憾而體面地死去了。在我眼中,“阿喀琉斯之踵”這個典故,與其說象征著英雄身上唯一致命的缺點,莫如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彌天大謊。
殘酷的荷馬,你讓那么多英雄倒在血泊中,僅僅為了染紅一位美人的石榴裙。你讓一座城市玉石俱焚,僅僅為了自己的詩卷能夠獲得從廢墟中站立起來的力量。諸神都是虛設的,你才是真正的鐵石心腸。而你最后卻把這種責任全部推卸在海倫身上。
為了使海倫獲得金剛鉆般的魅力,你必須首先制造出一個瓷器一樣的特洛伊—— 它的使命就是被打碎。哦,這過于奢侈的犧牲品!
荷馬只塑造了一個海倫,可她卻在后世有無數(shù)的影子。在但丁那里,在歌德那里,在葉芝那里⋯⋯我懷念古希臘。古希臘既是一個古老的時代,又是人類文明永遠的青春期。在我的想象中,荷馬是其唯一的皇帝,海倫是其唯一的王后。這是被詩與美所徹底統(tǒng)治的王朝。
奧德修斯把自己捆綁在桅桿上,頓時體會到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那份悲壯。他們冒著同樣的危險,卻是為了盜取不同的事物,“海妖的歌聲是異端的美,天堂的火種則是神圣的光⋯⋯”這就是盜火者與竊聽者的區(qū)別。這就是他們的幸運與不幸,他們享受的冒險的樂趣以及不得不承擔的懲罰。
塞壬的歌聲今人是無法聽見了,甚至,也無法想象。是美聲唱法還是民族唱法?沒有其他樂器,只靠海浪伴奏。她們遲遲不愿上岸,莫非準備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誰敢娶她們中的一個呢?因為這需要以生命作為代價??磥硪魳肥鞘妊摹R肟咕苓@擋不住的誘惑,只能用蠟團堵住耳朵。耳朵,是水手身上唯一的破綻。
合上書頁之后,我不斷地回想起《荷馬史詩》里那群神秘的女歌唱家⋯⋯
遺憾的是,我生活在塞壬已失蹤的年代。唉,此曲只應天上有!即使我愿意做美的犧牲品,也找不到值得為之獻身的那種美了。大海啊大海,碧波萬里,卻沒有一處可做我的墓穴。因為沒有一處可做塞壬的婚床。
看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當憂傷的主題歌響起,我仿佛又回到那片地址不詳?shù)乃?。裙裾被海風掀動的女歌手席琳·迪翁,莫非是塞壬的復活?
因為對大海充滿想象(而這很大一部分來自《荷馬史詩》對我的培養(yǎng)),在真正見到海之前我就是一個生活在陸地上的水手。我希望自己的心是鐵錨的形狀。我最偏愛的服裝是?;晟?。我的羅盤是一部精裝本的《奧德賽》(據說它曾經裝在亞歷山大東征的行囊里)。我在夢中從不迷航。
《伊利亞特》與《奧德賽》,一塊金幣的正面與背面。
年輕的時候喜歡《伊利亞特》,因為那里面的戰(zhàn)爭場面很熱鬧,況且還有一位絕代佳人擔任女主角。英雄的血、美人的淚,調和成一杯雞尾酒,點燃起滿腔的激情,令人不飲自醉。
中年以后則越來越偏愛《奧德賽》,從主人公身上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或許每個人的后半生都意味著返航,而返航常常比出發(fā)時還要驚險、還要孤獨。你面對的不再是充滿誘惑(無限的可能性)的全世界,只是被驚濤駭浪重重阻撓的一個家。懷揣夢想的火種走得有多遠,夢想破滅后返回的路就有多遠。繞了一大圈,還得回到起點。
或許正因為如此,公元前三世紀的克塞諾斯和革拉尼科斯提出異議:兩部史詩風格上存在較大的差異,不像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亞歷山大城學者阿里斯塔爾科斯則認為:這一切只能證明兩部史詩系同一位詩人創(chuàng)作于人生的不同時期,《伊利亞特》是荷馬青年時期的作品,《奧德賽》則誕生于作者晚年。就我而言,我更支持后面這種說法。
一塊金幣的正面和背面,分別鐫刻著青年的荷馬與晚年的荷馬。而它們更像是兩個人,更像是兩個人的頭像。一個是意氣風發(fā)的青年,一個是飽經滄桑的老人。他在成長,他所虛構的那個世界也在成長。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你從他的夢里幾乎看不出任何抄襲的痕跡。他仿佛是人類中第一個做夢的人。
荷馬也有荷馬的困惑。他尋找不到最適合自己的文體—— 因為它尚未誕生。對他而言,表達永遠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如果放棄了表達,又更為空虛。為安置那個混沌的夢,他用一生的時間創(chuàng)造并完善了史詩的體例。隨著他本人的成熟,他苦心經營的史詩也日趨成熟(無論內容上還是形式上)⋯⋯
即使創(chuàng)造者死去,如影隨形的作品也并未停止生長。荷馬締造了史詩的傳統(tǒng)。后人的寫作,無不是為了盡可能從中掙脫出來。但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傳統(tǒng)之中一陣又一陣的抽搐。所有的詩人(包括但丁、歌德在內),都在不自覺地幫助荷馬續(xù)寫他的史詩未完成的部分。這幾乎是一項無限的工程。
我替一首古老的詩歌修剪著新長出來的指甲,雖然我的心已經被劃傷了。
在故事結束的時候,你系了一個活結,然而你并不準備再親手把它解開。你的力氣已經用盡了,卻又反對別人靠近這根危險的繩索。你究竟想用它來束縛自己呢,還是捆綁別人?你怕死,不愿意死,卻又無法很好地活著。只好系了一個活結來考驗自己—— 勇氣、耐心,以及抵御誘惑的能力。
很少有人知道你是誰,我同樣也不認識你。但這根繩索卻似曾相識:它曾經捆綁過奧德修斯。
你究竟是荷馬本人,還是跟我一樣—— 屬于荷馬的讀者?
閱讀《荷馬史詩》,必須用掀動書頁的手,輕輕解開那根懸念的繩索—— 它正是作者親手系上的,應自己所塑造的人物的請求。再大的風浪,都可以被這一根繩索束縛??!
如果沒有荷馬(這西方文化的領頭羊),古希臘的畫面必定顯得模糊與蒼白,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亦將失去它最為堅實的基石—— 甚至整個人類的文明史也會不得不改寫了。如此想象一番,我們就會更加意識到荷馬的重要性。他用來捆綁奧德修斯的那根繩索,此刻又牢牢系住我的心,只不過它已變成無形的了⋯⋯
無人的海灘,并不荒涼。或許當年盲詩人荷馬曾從這里走過,使層出不窮的海浪多多少少沾染上一絲書卷氣。直到今天,它仍在被一雙看不見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翻動。在岸上燈塔的眷顧下,一部不朽的史詩又開始漲潮⋯⋯
作品簡介
《文學的意義》,扈永進 選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文學的意義》是《國民教育通識讀本》系列的文學卷,由知名教育學者、一線杰出教師扈永進精心選編,介紹并解讀了22篇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名家名作。
通識教育思想興起于哈佛大學,后風靡于世界,《文學的意義》秉承這一思想,用透徹的眼光和獨特的視角呈現(xiàn)了莎士比亞、卡夫卡、曹雪芹等文學巨匠的優(yōu)秀作品,以及《荷馬史詩》《安娜•卡列尼娜》《詩經》等文學巨著的獨特內涵。另外,文中附有兼具深度與廣度的編后絮語、精彩快讀、背景介紹和延伸閱讀等拓展版塊,全面品讀經典名作,打破傳統(tǒng)語文的復刻教育,開啟全新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