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1962年生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碩士。文藝報社總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出版評論集《守望文學的天空》《文學:向著無盡的可能》《向道與叩問》《寫作的理由》。有譯作、散文若干。
2017年7月30日山東書展上,濟南市民選購書籍。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用文學講好中國故事,有助于改變‘文學逆差’,讓國際社會重新看待中國制造、中國力量、中國方案?!?/p>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曾經(jīng)說過:“最初的、從動物界分離出來的人,在一切本質(zhì)方面是和動物本身一樣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蔽医?jīng)常想,文學也許就是人向自由邁出的其中一步,它肯定會是人類最早掌握的,用以滿足人類內(nèi)心需求的文化形式。
鐫刻人類自由進步的足跡
如果有幸乘上回溯歷史的快艇,我們就會逐步知曉,文學的誕生和演進經(jīng)歷了漫長、復(fù)雜而引人入勝的有趣過程。長城、羅馬斗獸場、金字塔是那樣的輝煌,但也無法與文學這種文化奇跡相比擬。我們每天說的話,發(fā)出的訊息,許多都能算作文學作品。人類交談、打比方、講故事,用抒情詩來詠唱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傾訴自己的歡樂與悲傷,抒發(fā)自己心靈的呼喚,無不是精神創(chuàng)造意義上的“發(fā)明”。
中國古人認為“不學詩,無以言”?!霸姇Y樂易春秋”,文學排在第一位,是古人素養(yǎng)最基本的構(gòu)成要素。文學所具有的精神超越性,鼓舞著人們應(yīng)對自然、應(yīng)對自我、應(yīng)對生活所提出的問題,撫慰人的心靈世界,滿足人類靈魂的內(nèi)在要求。好的文學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最富活力的呼吸,如同肌膚般與人的日常存在、精神渴望相關(guān)。仰望文學這無比浩瀚的星空,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人類進步發(fā)展、持續(xù)探索的足跡,描畫著人類理想、希望、欣喜與憂傷的圖景。
文學有巨大的磁性,吸引了無數(shù)立志擺脫命運牽引的人們。如一位作家所說,寫作改變?nèi)?,會將一個剛強的人變得眼淚汪汪,會將一個果斷的人變得猶豫不決,會將一個勇敢的人變得膽小怕事,最后就是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作家。這便是作家的宿命。
但成為作家路途上的艱難并沒有熄滅人們飛蛾撲火般的勇氣,因為成為作家和詩人開辟了邁向自由與進步的可能,以至于法國詩人拉馬丁說,“在一生中連一次詩人也未做過的人是悲哀的?!卑⒏⒆骷也柡账?6歲時寫下《準最后審判》:“我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開脫吹噓:/我證實了這個世界;/講出世界的稀奇。/別人隨波逐流的時候,我作驚人之語,/面對平淡的篇章,/我發(fā)出熾烈的聲音……”表明我們可以為證實在這個世界上所取得的一切而自豪,可以因?qū)懽魅谌肷鐣倪M步而驕傲。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文學重述人類對生活的學習,對世界的探究。文學不是理念、觀念、概念的展開,不是省事的口號、標語,更不能成為隨意的涂抹、不負責任的狂言。文學拒絕復(fù)制新聞、拷貝陳述、淪為生活的簡易說明。文學處理有關(guān)人生、世界、自然、情感、人性進展方面的話題,文學不拒絕對“僻靜”思想空間的反映,避免單調(diào)的合唱重唱。
此外,文學可以探究生活真相,破譯人心奧秘,像要勾畫人類“命運路線圖”那樣,給人以信心。好的文學像藍天上的陽光、春季里的清風,可以啟迪思想、陶冶人生,一掃頹廢萎靡之風。我們徜徉于文學的世界之中,可以領(lǐng)悟人生或世界的進步,以堅定生存信念,找到個人的理性目標。
文學的巨大魅力在于讓人懂得,生活不是毫無頭緒的存在,而是充滿著各種可能性與選擇性的生機勃勃過程,在文明演進的歲月中,文學無微不至地幫助人類建立自己的價值系統(tǒng),并形象地昭告:人本來什么樣、應(yīng)該怎么樣。文學還通過所塑造形象的“現(xiàn)身說法”試圖去確立公眾的價值信仰,以人物形象作為榜樣影響公眾,從而將公認的價值觀融入個人日常行為、生活細節(jié)中。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文化作為文明、知識水平、受教育程度以及“觀念意識形態(tài)”等,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文化與作為主體的人,始終處在相互生成的互動之中。人創(chuàng)造了文化,而人自由發(fā)展的程度會影響和制約文化發(fā)展形態(tài),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推進是應(yīng)有之義。文化的功能主要是造就出自由個性和素質(zhì)全面發(fā)展的人,文學的作用同樣如此。
架起心與心的橋梁
文學的威力還在于它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一個利器。人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由之一是對話,這由人類強烈的歸屬感、防御感、拓展感之需要所驅(qū)動。因為人是要群處的,無法長期離群索居。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在《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一詩中,這樣表達人的真實處境:“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如果海水沖掉一塊,/歐洲就減小,/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lǐng)地失掉一塊/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因此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p>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身邊熟悉的人,還有整個人類。你會告訴他人自己的想法,也需要征詢別人的看法,獲得他人的反饋,與人交流,以強化人生經(jīng)驗,肯定生存自信。
交流最初還有一種深層的動因,是為了壯膽。遙想遠古時期,人們圍坐在篝火旁,遠處有狼群在樹叢后嚎叫,為了驅(qū)除恐懼,有人開始講故事,這個人講完,下一個人接上,用以激勵自己對抗恐懼。不停頓地講述,成為把外部世界威脅甩在一邊的“魔法”,構(gòu)筑起精神依傍的壁壘。
人類生活于各種社會關(guān)系之中,有情感宣泄的渴望,有思想交流的沖動。我們與他人、自然、社會,與不同語言、種族、境況的人,會不停地交換看法,將訴求、愿望告知對方,了解彼此。雖然詩人荷馬究竟是一個詩人的名字,還是一群講故事的人的代稱,至今仍無定論,但其留下的史詩卻完整地揭示給后人,在那遙遠的時代里,希臘人如何生活,他們在想什么,情感世界如何。史詩也透露了戰(zhàn)爭時期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深廣宏闊的內(nèi)容、瑰麗奇幻的講述方式,使之為后人留下了與世共存的證言。
說到交流,作家還書寫了人類可能會面臨一種極端的窘境,即為找不到交流對象而苦惱,像契訶夫筆下可憐的主人公,不得不去與老馬說話,或者像可愛的萬卡,給鄉(xiāng)下收不到信的爺爺寫信。他們的遭遇從另外一個角度告訴人們,作為人,無論有多么卑賤,都有交流和傾訴的強烈精神訴求。在這件事情上,文學幫了大忙,會避免慘劇的發(fā)生。
打開與外部世界對話的窗口
閱讀巴爾扎克《幻滅》的時候你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遠在千萬里之外的作家,似乎對中國并不陌生,小說多次寫到“南京緞褲子”“中國紙”,以及瓷器等。更早的時候歌德則說,“當中國人已經(jīng)擁有小說的時候,我們的祖先還在樹林里生活呢!”他在閱讀《好逑傳》后對艾克曼說:“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感情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使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狈鼱柼┰鴮ⅰ囤w氏孤兒》改編為《中國孤兒》。羅素、李約瑟更是中國文化的熱烈擁躉。賽珍珠以中國題材小說《大地》成為美國第一個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該小說曾在美國先后發(fā)行兩百萬冊。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在發(fā)行之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大約有兩千三百萬美國人看過這部電影,而別的國家觀看此片的人數(shù)也高達四千三百萬。對西方了解中國產(chǎn)生不小影響,也看得出,中國題材中國故事歷來受世界關(guān)注。
新世紀以來,莫言、曹文軒、劉慈欣相繼飲譽國際,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紛紛走向國際市場。文藝是世界語言,最容易相互理解、溝通心靈。滿足國際社會和外國民眾了解中國和中國人的愿望,把我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把中國人對自然、對世界、對歷史、對未來的看法,把中國歷史傳承、風俗習慣、民族特性等告訴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講故事。用文學講好中國故事,有助于改變“文學逆差”,讓國際社會重新看待中國制造、中國力量、中國方案,改變我們有理講不出、傳不開的被動。
文學不是修橋與建窗口,但好的文學確實會成為美好的媒介,直抵人心。有位作家曾經(jīng)說過,我相信文學是由那些柔弱同時又無比豐富和敏感的心靈創(chuàng)造的,讓我們心領(lǐng)神會和激動失眠,讓我們遠隔千里仍然互相熱愛,讓我們生離死別后還是互相熱愛。但文學要打動人,需要回歸人性、挖掘人性,注重基于人性思考問題,在受地區(qū)、人種等因素影響相對較小的題材上,找跨文化傳播的最普遍共性,實現(xiàn)中國故事共通性的最大化。小說《風聲》《解密》《暗算》等在國際上受到歡迎,一個重要原因是善于挖掘人性和破譯人精神世界的密碼。作者麥家像一個出色的“精神偵探”,解密被時間包裹起來的真相,解密人心、觀察人性,讓人透過險象環(huán)生的故事,一窺人內(nèi)心世界的深邃。麥家寫的多是一些在保家衛(wèi)國的人,這些人出于各自的職責和使命,不可能同時擁有飽滿的世俗生活和多樣的個性。他們由歷史情境決定的躊躇、軟弱、遲疑、遷就、反復(fù)、掙扎等,恰恰有意想不到的魅力。人的內(nèi)心永遠幽微難辨,好像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一道自設(shè)的紅墻,“你不自由的時候渴望自由,當你完全自由時又要逃避自由。”中外社會環(huán)境不同、思想觀念各異,但人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詭異其實相似,均為獲得共鳴之永恒主題。
當代生活是文學最廣闊自信的天地
多年前,鐵凝在與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會面的時候,馬丁·瓦爾澤說,他非常羨慕當代中國作家有無窮可寫的好題材,因為中國處在異常豐富的變革中。鐵凝談到,作為一個寫作者,瓦爾澤的話讓她深受震動。捫心自問:我們應(yīng)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判斷和把握時代的本質(zhì),怎樣在自己的創(chuàng)造中積攢和建設(shè)理性而健康的文化自信,怎樣不那么下意識地以他者的標準預(yù)設(shè)性地成為自己的標準?她的發(fā)問引人深思。
當代是我們每日經(jīng)歷的現(xiàn)場,人們?nèi)绾蚊鎸︴r活的當下、如何應(yīng)對現(xiàn)在進行時的難題,更能激起關(guān)注的好奇與熱情。美國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在《如何讀,為什么讀》一書里曾說:“我們想在小說中遇見如果不是我們的朋友和我們自己,也是某種可辨識的社會現(xiàn)實,不管是當代的還是歷史的社會現(xiàn)實?!蔽膶W的作用之一,是將現(xiàn)實中的一些事實具體化、形象化,讓我們受到?jīng)]有機會接觸到的一切感染,或者即使有機會接觸到,也借此了解一下別人怎么判斷、怎么分析,從而拓展自己的閱歷與感知。文學為世界提供圖景,一個很大的責任,是能夠讓人從似乎毫無頭緒的生活中找到一條條清晰的路徑。
美國文藝批評家約翰·拉塞爾曾經(jīng)說過,“藝術(shù)真實地告訴我們所處的時代。藝術(shù)給我們提供娛樂的同時,更主要的是為我們揭示了真理。它包羅了人類整個歷史,告訴我們比自己更聰明的人在想什么、做什么。它講述人人想聽的故事,并永久地固定了人類進化史中諸多的關(guān)鍵時刻。”關(guān)于當代生活的文字可以幫助人認識政治、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狀,認識文化、傳統(tǒng)、風俗、人文特性等,能使人更好地調(diào)適與他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開辟更美好的生活。作家只有將眼睛向著人類最先進的方面注目,真誠直面當下中國人的生存現(xiàn)實,將更多中國進步的現(xiàn)代性置于書寫的核心,才能為人類提供真實的中國經(jīng)驗,為世界貢獻中國故事的特殊聲響和色彩。
文學發(fā)展史已反復(fù)告訴我們,作家越有追求,他就越屬于他所出生的社會,越是能夠自覺把自己才能的發(fā)展、傾向,甚至特點與時代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與腳下的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從現(xiàn)實的源頭活水中找尋靈感,從傳統(tǒng)中汲取力量。誠如賈平凹所說:“寫作要有現(xiàn)代性?,F(xiàn)在的寫作如果沒有現(xiàn)代性就不要寫了,如果你的意識太落后,文學觀太落后,寫出來的作品肯定不行。傳統(tǒng)中的東西你要熟悉,你是東方人,是中國人,你寫的是東方的、中國的作品。從民間學習,是進一步豐富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的東西做基礎(chǔ)做推動?!边@樣才有望出大作品。
書寫中國現(xiàn)代性的作家藝術(shù)家,需要心里有他人、有完整的外部世界,需要惦念世間風云。任何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都不會把自己局限在自我的牢籠里,或局限于過往的歷史中。如一位當代作家所言,他們會為世間發(fā)生的一切熱淚盈眶,為他人命運滿懷悲憫。他們心里有整個宇宙,能夠看得更遠、更開闊,有可能“永遠為地平線上的天際所無限吸引”,取代個人私利閃念的,是對外部世界、對他人、對陌生人的關(guān)懷,是以宏闊的視野概括當代生活。失去向整個世界發(fā)言的雄心,其作品也就失去了立言時代的力量。
優(yōu)秀的作家畢生在尋找這種力量,以便讓人們從生活的不如意中跨過去。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樣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xiàn)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睆奈膶W提供的直面當下、矚目新生活的畫卷,人類往往更有可能找到通往未來的坦途。
文學使人更成為人
恩格斯曾說,“就一切可能看來,我們還差不多處在人類歷史的開端,而將來糾正我們的錯誤的后代,大概比我們可能經(jīng)常以極輕視的態(tài)度糾正其認識錯誤的前代要多得多?!狈旁跉v史長河中看,即使到今天,人類進化得也還遠不完善。正因此,人類以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學和藝術(shù)等,塑造有教養(yǎng)者的莊重榜樣來激發(fā)品德,頌揚理性,以引起效仿。俄國文豪列夫·托爾斯泰說過,“文學應(yīng)該預(yù)見未來,用自己那最鼓舞人心的成果跑在人民的前面,就像它是在拖著生活向前邁進似的?!蔽膶W按一定目的引領(lǐng)生活、預(yù)示生活,給人以啟迪,喚醒人類注意自身的不斷完善,帶著生活一同奔跑。
文學像面鏡子,映照人類的靈魂,同時也照耀人類的行為,文學最基本的功能之一是給予意義,對人類的生存賦予價值——回答諸如我是誰,我為什么而生,我為什么而活,回答人如何更成為人等帶有終極意義的問題。文學是“大眾的幸福事業(yè)”,沒有文學,我們不可能很好地參透愛的意義、恨的價值,不可能激發(fā)起對宇宙萬物更加珍視的情感。文學的價值不可取代,還在于文學具有很強的超越性——人對自身局限其實抱有很大的遺憾,希望通過形象化反思會有所突破,使人的本質(zhì)力量更好地顯現(xiàn)出來。
文學通過喚醒人們對習慣和麻木性的注意,引導(dǎo)人向往美麗的新事物。文學往往以不妥協(xié)不順應(yīng)生活,提醒人們注意糾正自身的不完善,讓文學從反面成為對生活和人性最清醒的守護。文學與人類價值生長相伴隨,在生活價值紊亂和文化秩序失常的時刻,文學往往挺身而出,發(fā)揮文化自我修正機制的作用。
人的天性是對一切豐富、美好都有所期待,在文學的世界里,哪怕是對黑暗、失敗的描述,也需要光明、勝利的燭照。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選取自己熟悉的北平市民生活,寫了一個小胡同里在日本鐵蹄下死去的19個人物,控訴侵略戰(zhàn)爭血腥殘害中國人民的罪惡。小說告訴我們,普通中國民眾完成民族覺醒需要走過何等沉重的路??箲?zhàn)是對民族精神的考驗。善與惡的斗爭有史以來就有,各個民族都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加大善對于惡的制衡。文學會讓人明白一個道理,真正的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一生當中有幸被文學所潛移默化,受到自然而然的熏陶,會使自己更有教養(yǎng),內(nèi)心更加豐富、充實與自信。
文學滿足人所需的精神愉悅
文學訴諸人的審美感知能力,文學作品應(yīng)當能夠使接受者不僅從作品所說的事情中,而且從述說這些事情的方式中,得到快樂,否則,就稱不上是文學。文學把人們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依靠的是思想的力量,同樣也依靠言說方式的魅力。言說方式是否新穎多樣、出人意表,關(guān)乎文學魅力是否能夠持久廣泛。馬克思說過,人是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創(chuàng)造的。文學以美的形象、思想、結(jié)構(gòu)及語言,對人類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觀進行個性化表現(xiàn),滿足人的精神需求,提供出賞心悅目的娛樂。
文學充當人類感受能力的清醒使者、守護者與激發(fā)者。蒙蔽人的感受力、鑒賞力的行為歷來存在。早在兩個多世紀以前,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就說過,“目前有許多在過去時代里并不存在的因素,正在向人類心靈的鑒別力合力進攻,使它趨于遲鈍,不再能自愿地進行努力,陷入一種近乎未開化的愚昧狀態(tài)”。他認為,一個作家所能從事的最有益的工作之一,就是努力培育和增強人的心靈的美和對美的感受力,使人的心靈能在不使用猛烈刺激物的情況下趨于振奮。詩教也好、語言美也罷,其中一個重要的作用是,能夠有助于我們避免“愚昧狀態(tài)”,避免“心靈趨于遲鈍”,永遠向美睜開雙眼。
作為一位作家或詩人,他所能夠具有的特殊能力之一,便是用博大的精神世界看待與表達一切,激發(fā)與影響人的審美能力。作家與詩人對全人類說話,特別是對人的感受力、鑒別力發(fā)言,他們被賦予更駁雜的想象力,更絢麗多彩的激情和柔情,比普通人對人性有更深的理解,有更寬闊的心胸,他們用自己的激情和意志校正世上的一切,開啟與鋪設(shè)人類精神的坦途,人類賦予作家的使命與標尺是相當高的。正如作家張煒所說,“作家不是一般的有個性,不是一般的有魅力,不是一般的有語言造詣;相對于自己的時代而言,他們也不該是一般的有見解。有時候他們跟時代的距離非常近,有時候又非常遙遠——他們簡直不是這個時代里的人,但又在這個時代里行走。他們好像不知從何而來的使者,盡管滿身都帶著這個星球的塵埃。這就是作家?!?/p>
美是看不見的競爭力,美開辟可感知的多樣性具體性。比如,人的崇高之美的體驗,來自人在不可抗爭的宿命面前,所體現(xiàn)的對自身尊嚴的感知。生活中的細微之美,以文學之力加以揭示,需要作家具有從生活寶藏中發(fā)現(xiàn)、呼喚美的能力。就文學而言,美更多的時候來自洞若觀火的敏感,小說家作為生活的專家,其看家本事是打撈發(fā)掘、見微知著,以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為道場,在洞察、想象的魔法中營造出一個個“金薔薇”。
當然,作家的這種發(fā)現(xiàn)、呼喚與表達有賴于語言。中國語言文字審美風范極為獨特,其節(jié)奏美、韻律美,以及所展現(xiàn)的語言“及物”能力,凝結(jié)著中國人的經(jīng)驗、思維、修養(yǎng)與品格。中國經(jīng)典的和諧聲韻、有致字句,塑造著一代代中國人觀察世界、待人接物的方式。無論我們什么時候讀到“泉眼無聲惜細流,樹蔭照水愛晴柔”“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心中仍然會涌起回歸家園、棲身永恒的情愫。一代代中國人以不滅的詩心、文心書寫著中國情感、中國韻律、中國美好。(文/梁鴻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