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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但書店是人與書邂逅、約會的場所,書客在哪兒遭遇什么書,確乎有種神秘的命定色彩。

九十年代是獨立書店興起的黃金時代,但如今,獨立書店的生存步履維艱,它不僅要應(yīng)對日益更迭的消費觀念、高昂的房租、電商的沖擊, 還要平衡日益受到擠壓的生存空間。2017 年 4 月 23 日,上海季風(fēng)書店宣布將于 2018 年 1 月 31 日閉店,而北京的野草和博雅堂書店也將搬離北大校園。獨立書店的生存前景會轉(zhuǎn)變的明朗嗎?倘如 kindle 能代替紙質(zhì)書,網(wǎng)購取締我們身邊的書店,知識的社群文化將會以何種方式延續(xù)?

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作為帝都人,我對魔都的了解,是熟悉的地方熟得一塌糊涂,不熟的地方則全然不知。陜西南路、茂名南路一帶,是我熟悉的地界,因而也成了我在魔都的“據(jù)點”之一。

我一生都忘不了陜西南路與淮海路交叉路口的街景,那簡直就是徐訏和張愛玲小說中的畫面:西南角是永新百貨,旁邊是巴黎春天。巴黎春天的下面,有一間星巴克,也是我眺望淮海路風(fēng)景的“取景器”之一。東南角是古今胸罩店,跨過淮海路,東側(cè)是國泰電影院,旁邊是一爿舊貨店,我在那兒買過不止一只老上海機械手表。而馬路對過兒,就是陜西南路地鐵站。地鐵站的旁邊,是百盛,百盛和地鐵站之間,是一間哈根達斯店。我沒那么喜歡冰激凌,但那兒有露天的座椅,可以看書,也可以發(fā)呆。夏天的晚上,拿本書歪在椅子里,視點變低。偶一抬頭,十米開外的步道上,一準會見連衣裙下修長白皙的小腿往來穿梭,令人神往。

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上海街景,弗勞爾?佐 攝于上海

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之初,我常去上海出差,一般我會選擇住在老錦江飯店。老錦江夠老,其洋范兒和有品,不僅僅是紅磚建筑的外觀和內(nèi)部裝飾所透露的底蘊,更是寫在泛黃的書頁上和人們口耳相傳的野史。我聽過最多的傳聞,無非是毛來上海時的下榻之地,不過我完全不關(guān)心毛的行蹤。彼時,我住酒店有個習(xí)慣,會從客房的服務(wù)手冊中,把酒店的明信片和城市地圖取走。為寫這篇文字,我特意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收藏,只找到九枚老錦江明信片,但我肯定住過不止九次,可能兩倍都打不住。

那時,我還沒到迷戀散步的年紀,也基本沒有散步的習(xí)慣??刹恢獮槭裁?,住在老錦江的話,散步則成了樂此不疲的日課。我喜歡在北樓 11 層的老上海餐廳吃飯,那兒的菜單我?guī)缀醯贡?。那個時代,上海的星巴克還不多,餐后如果想喝咖啡的話,我會走出老錦江的西門,再沿著馬路走到北頭的蘭心大劇院,然后過馬路,去花園飯店?;▓@飯店的前身是法國俱樂部,八十年代末改建為酒店,由日本著名的酒店企業(yè)大倉集團(OKURA)經(jīng)營,融和洋為一體,設(shè)施高級而不失舒適感,是少有的擁有巨大前庭和散步道的酒店,但我好像從未享受過閑庭信步。我一般會直奔位于大廳深處右側(cè)的酒廊,在那里享受一杯經(jīng)典咖啡。那兒的咖啡真是好,卻并不很貴,咖啡杯碟是洛可可風(fēng)的西洋瓷,金屬茶匙精致而有重量感。

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石庫門,弗勞爾?佐 攝于上海

一天晚上,我在那兒邊看書邊等一位編輯朋友,邊上一圈沙發(fā)的區(qū)域坐了一群日本人。座位很近,加上他們聊天好像并不回避別人,于是每一句話都落進了我的耳朵里。開始我并未注意,但“歌舞伎”“女形”“京劇”和“外交”“中日關(guān)系”等日語詞頻密地刺激著耳膜,我便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知道是在談?wù)撘粓鰬蚯莩觥=又?,背對著我、但坐得離我最近的西裝男,又問坐在對面的男士一個什么問題,我聽到了“Bandou 先生”的稱呼。我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側(cè)過臉用余光掃了一眼,見兩位西裝男和兩位穿西裝套裙的 OL 風(fēng)年輕女子圍著一位身穿唐服的中年男子,那人身材消瘦,但腰背挺直,眼睛特明亮,始終面帶微笑,偶爾回應(yīng)一兩句,但聲音很低,我?guī)缀趼牪坏?。果不其然,是日本歌舞伎名角——坂東玉三郎。我這才想起,坂東來上海,與蘇州昆劇院合作演出《牡丹亭》的報道,上了前一天的《南方周末》。我還知道,在上海連演三場,最后一場——也就是我邂逅坂東的那天——是日本駐上海總領(lǐng)館的招待謝幕演出。如此說來,一行人顯然是陪同剛在對面蘭心大劇院演出結(jié)束后的坂東在這兒喝酒聊天。而坐在我身后西裝革履、身材微胖的男子,則是日本駐上海的總領(lǐng)事。我的包里剛好有一臺數(shù)碼相機,傻瓜袖珍型,遂若無其事地做了一把“狗仔”——一幀因關(guān)掉閃光燈,且匆匆對焦而略顯模糊的 Snap(抓拍),日后竟成了我的一本書中,評論坂東玉三郎文字的插圖。

應(yīng)該說,與季風(fēng)書店的邂逅,也是拜那一帶的風(fēng)水所賜,直接說來,是散步的“禮物”。大約是 1998 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從上了一整天班的瑞金大廈出來,想溜達回酒店(老錦江)。那條路也是我的散步道之一,以淮海路為界,南北各有一站地的樣子,走在法國梧桐的濃蔭下,人會變得很松弛。走出瑞金大廈的時候,雖然天很陰,但也沒覺得會下雨??煽斓交春B放c陜西南路交叉口的當兒,竟然下起雷陣雨來。我沒帶雨傘,便緊跑幾步,鉆進了國泰電影院對面的陜西南路地鐵站。其實在那個時代,我是不乘地鐵的,即使在北京也不坐,但我聽說上海地鐵剛開通沒幾年,我就職的公司曾參與過地鐵項目的競爭,車輛和技術(shù)都比北京先進得多。而且,雨下得正猛,地鐵站口避雨的人很多,遂動念下去看一看。就這樣,偶然闖進了季風(fēng)書店。

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上海季風(fēng)書店

在北京,我是萬圣、風(fēng)入松、國林風(fēng)等民營書店的???,可印象中上海并沒什么好書店。我也曾轉(zhuǎn)過福州路一帶的書店,但覺得氣場不合,便不再去了。隨后幾年,索性放棄了在上海逛書店,而專注于饕餮、喝酒,泡咖啡館。黃河路上的本幫菜館和古北區(qū)的日料店、衡山路的酒吧(“1931” “時光倒流”等)和紹興路的咖啡(“漢源書店”等),成了我的“應(yīng)許之地”,倒也沒覺得缺了什么。但與季風(fēng)的“遭遇”,確實令我有種“初見愛已晚”的感覺。

作為充分見識過兩個“帝都”(北京和東京)的人文書店的主兒,我自詡有種辨識書店品味的“特異功能”。如位于北京國貿(mào)三期的新加坡連鎖 Page One 書店,剛開業(yè)時,我曾得到過一張7折VIP卡。但去了一次,直覺不是自己喜歡的人文系,便未再去,書卡也一并送了人。而季風(fēng),從店名到書到咖啡到音樂,無一不“治愈”,我是照單全收地喜歡!因外面在下雨,書店里人很多,顯然并不全是書客。進門是咖啡空間,有桌椅和臺燈,音樂的調(diào)子有點醉,很像萬圣老店的咖啡廳。穿過咖啡空間,后面才是書店。

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上海季風(fēng)書店一角

我四處一轉(zhuǎn),立馬有種“來對了”的第六感:從新書臺的品種、“碼垛”,到圖書分類,我知道自己又“開拓”一家新的人文書店,而且?guī)в幸环N濃烈的波西米亞氣質(zhì),文藝得要死。畢竟是近二十年前的勾當了,乃至我已然忘記了從季風(fēng)買過哪些書。記憶猶新的感覺有兩點:一是與北京的萬圣等人文書店很互補,那邊廂售罄的書,這邊廂還在賣(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京滬的文化差異?)。如此,剛好補缺(那個時代,尚無網(wǎng)店,補缺只能分跑各家,人肉補);二是雜志很全,《讀書》《天涯》《萬象》《書屋》《東方》《方法》等,基本上主流的文化學(xué)術(shù)刊物,一網(wǎng)打盡。記得收款臺旁邊,還有兩份報紙,《中華讀書報》和另一份我當時正在寫專欄的讀書報,令我的虛榮心小滿足了一把。

不過,坦率地說,我在季風(fēng)所買的書,幾乎都能在帝都找到。但書店是人與書邂逅、約會的場所,書客在哪兒遭遇什么書,確乎有種神秘的命定色彩。對此,只能接受——結(jié)賬,精心包裝,然后攜回。幾年中,我從季風(fēng)買的書,也真不少。記得有一次,我需從上海赴廣州,實在沒法攜大量的書移動,便委托老錦江的大堂打包、付郵,直接寄回北京的辦公室。

后來,我參與了《獨立閱讀》的編輯和寫作。這是一個與讀書有關(guān)的松散的同人社群,除了幾位海外的朋友,絕大部分成員來自北京和上海。而上海的成員,竟然都與季風(fēng)書店有關(guān),有的朋友,甚至就是季風(fēng)老板嚴搏非先生運營的學(xué)術(shù)出版公司“三輝”的編輯。從此,我自覺與季風(fēng)的緣分又深了一層。2006 年夏天,《獨立閱讀》在上海舉辦沙龍活動,我和另一位北京的成員蘇小和應(yīng)邀“坐臺”?;顒邮窃谥芰椭苋张e辦。當時,季風(fēng)還有一家華師大分店。記得小和好像是周日,在華師大店講中國近代企業(yè)家的官商傳統(tǒng),而我則自選周六,于陜西南路店的咖啡空間,做了一場關(guān)于日本新聞出版的講座——是的,必須是陜西南路店的咖啡,這個我與季風(fēng)初次邂逅的場所。

其實,季風(fēng)還曾有過一家分號——靜安寺分店。但不知為什么,在我過眼的諸多季風(fēng)回憶文字中,竟少有提及。那家店,是我偶然在靜安廣場一帶的真鍋咖啡,約會一位編輯前輩時的發(fā)現(xiàn)。幾年前,我曾在《我的書天堂》(后收入拙著《東京文藝散策》一書)一文中回憶過。文不長,權(quán)且抄錄:

靜安廣場附近有一家季風(fēng)分店,叫“季風(fēng)藝術(shù)書店”。店堂不大,但有兩層,靠近收銀臺的地方,螺旋形的樓梯通向樓上。我至今記得店里的地面是深褐色實木地板,跟寒舍的差不多。午后 3 時左右過去,從二樓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打在地板上,人走在上面,吱呀作響,腳感很舒服。也許就因為環(huán)境過于“治愈”了,多年后,對買過那些書,竟淡忘了,只記得買過一本顧錚的《人體攝影 150 年》和幾種《藝術(shù)世界》雜志的過刊。我那時正為《藝術(shù)世界》寫現(xiàn)代藝術(shù)專欄,突然發(fā)現(xiàn)那么多過刊,且?guī)缀跏侨碌?,很是亢奮。

文人對書店的回憶,總透著溫暖和幸福。但惟其是幸福,卻轉(zhuǎn)瞬即逝,如逝水流沙,擋不住,攥不著,所以也是感傷的,特別是當那種記憶與青春鏈接在一起的時候。關(guān)于這種感覺,我在同一篇文章中也曾描述過,請允許我再次謄錄,權(quán)當結(jié)尾。因為,我再也寫不出那種感性的文字了:

時光倏忽,一晃小二十年過去了。過去因工作的關(guān)系,隔三差五飛來飛去,直飛到令人反胃的外埠城市,如今都成了漸行漸遠、溫暖醇美的回憶。正如我已不復(fù)是昨日之我,那些城市的變貌也早已溢出了我的想象。好也好,壞也好,這就是現(xiàn)實,只能接受。但唯一恒久不變、甘美如初的,是關(guān)于“書天堂”的記憶。它們在我心中早已深度定格,是代表那個城市的 LOGO 。當然,還有我已逝的青春。

劉檸:一座城市的風(fēng)骨如何,從它的書店便能探出一二

作家、藝術(shù)評論者 劉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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