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街道干凈而空曠,我走向火車站。我把手表與塔樓的時鐘比對了一下,發(fā)現(xiàn)時間比想象的晚了很多,我必須抓緊了。這一驚訝的發(fā)現(xiàn)讓我感到不安,對于這座城市我還不是很熟悉,幸好附近有個警察,我向他跑去,氣喘吁吁地問路。他微笑著說:“你想從我這里知道路怎么走嗎?”“是的”,我說,“因為我自己找不到路”, “放棄吧,放棄吧,”他說,然后猛一轉(zhuǎn)身,就像那些想要獨自大笑的人一樣。
《放棄吧》(Gibs auf)書封
《放棄吧》(Gibs auf)是卡夫卡寫于 1922 年底的一篇寓言式短篇小說,距離他1924年6月3日離世只有一年半的時間。1917年,34歲的卡夫卡確診肺結(jié)核,這在當時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席卷歐洲,卡夫卡也未能幸免,之后身體每況愈下。在卡夫卡的手稿中,這篇短文的標題是 “一則評論”。他自知時日無多,在尋找生命意義的旅途中,慌不擇路。依舊是卡夫卡式樸素蒼白的敘述,清醒而曖昧,在不確定的時空中,提問者只能自我救贖或是選擇放棄。
變形
一天早晨,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Gregor)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害蟲”(Ungeziefer)。
格里高爾是現(xiàn)代社會中典型的“社畜”。他并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工作完全吞噬了他。但是,家庭的重擔迫使他履行自己的職業(yè)職責。他長年累月在外奔波,急于出人頭地,又擔心出錯而備受煎熬。如果不是作為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支柱,他會立刻辭職,向?qū)M的上司討個說法。
起初,他認為這種角色的逆轉(zhuǎn)只是暫時的,變身甲蟲依然想著努力工作,之后卻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最先拋棄他的是職場,雖然在過去五年間,他兢兢業(yè)業(yè)做出了很多成績,甚至沒有請過一天病假。然后是家人的疏離,因為他不能再給家人帶來任何好處,反而成為令人厭棄的負擔。此外,還有來自陌生人的嘲笑、輕視與羞辱。一個被工作異化的人變成了“害蟲”,失去了所有的社會價值,最終孤獨地死去,并被當作垃圾處理掉。
在卡夫卡逝世百年后的今天,這種迷失自我的恐懼,依然籠罩著每一個普通人。一場大病、一個意外事故、一紙裁員通知書,都有可能使現(xiàn)代人陷入格里高爾的困境。人們害怕失去個人價值,害怕失去社會身份。軟弱是人類的普遍現(xiàn)象。閱讀卡夫卡,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它在訴說著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
“如果你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對于我內(nèi)心的痛苦,你知道什么;對于你的痛苦,我又知道什么?” (卡夫卡,《書信——致奧斯卡·波拉克(Oskar Pollak)》)
《變形記》(Die Verwandlung)是卡夫卡在 1912 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1908至1922年,卡夫卡在位于布拉格的波希米亞王國工人意外保險機構(gòu)工作。他把自己的工作界定為 “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荒唐而輕松。此外,他還遵從家族的期望,照顧父母的奢侈品批發(fā)生意,作為合伙人在妹夫的石棉工廠承擔職責。這些工作給他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卡夫卡想要成為一名作家,但是他的父親希望他成為一個符合社會價值規(guī)范的人??ǚ蚩ㄗ畲蟮耐纯嘣谟跓o法滿足父親的期望,成為一名商人,實現(xiàn)家族社會階層的躍升。他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寫作,又無法憑借作品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ǚ蚩ㄔ诟改讣业囊粋€空房間里寫作。終其一生,他很少離開布拉格:上午辦公,下午睡覺,晚上寫作。
對工作的回避,是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在《關(guān)于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Betrachtungen über Sünde, Leid, Hoffnung und den wahren Weg)中,卡夫卡寫道:世間盡是信使,他們奔波于各地,呼喊著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的信息。他們想要結(jié)束這可悲的生活,但是由于職業(yè)誓言的約束,他們不敢這么做。
《變形記》是一個復雜的隱喻。所謂的“害蟲”,是功利主義社會中的無用之人,在既定的社會價值體系中不再具有任何價值。在卡夫卡的語言世界中,動物是弱小的、可憐的生物,是被統(tǒng)治的和被忽視的?!昂οx”并不必然是有害的、令人厭惡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害蟲”。
卡夫卡的敘事冷靜而客觀,窮盡細節(jié)的描寫,賦予荒誕一種不言自明的日常。他試圖將自己從職業(yè)和家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是他也深知,有些問題是無法回避的,除非人生來就不受其約束。
“然后他又回到工作中去,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边@是我們在大量老故事中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盡管它可能從未出現(xiàn)在任何故事中。(卡夫卡,《關(guān)于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
審判
又是一天的早晨。銀行職員約瑟夫·K(Josef K.)在自己的公寓里突然被逮捕。一定是有人誣告,因為,他沒干什么壞事。
約瑟夫·K有點沮喪,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這次逮捕并不會影響他的工作和生活。他試圖找出自己被指控的原因,思考如何為自己辯護,但是徒勞無功。他在法庭的世界里越陷越深,沒有人能讓法庭相信他是無辜的。直到故事的結(jié)尾,約瑟夫·K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起訴,不知道法庭是否真的作出了判決。最終,他接受了無形的審判。在31歲生日前的晚上,他被兩個行刑者帶走,在采石場被刺中心臟。“像條狗一樣!”這是約瑟夫·K的最后一句話。
從1914年夏天到1915年1月,卡夫卡一直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審判》(Der Prozess)。在此期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三個變化:一是與未婚妻的婚約被解除;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三是卡夫卡第一次離開父母,獨立生活在自己租住的房間里。
《審判》書封
卡夫卡白天在保險機構(gòu)做公務(wù)員,是受人尊敬的“卡夫卡博士”。意外保險機構(gòu)充斥著斷肢、殘臂、恐懼和冷漠,當然,也有希望。在職場或戰(zhàn)場受到傷害的人,或許可以從保險公司得到金錢補償或是再就業(yè)的機會,但是無法得到認同。作為官僚主義機器的一部分,卡夫卡不得不對他者的人生做出判決。1915 年初,卡夫卡中斷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審判》也因此成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自始至終,《審判》的敘述充滿了冷靜而嚴肅的事實。整個事件看似很糟糕,但是細節(jié)不失風趣和幽默?!爱斨e言成為世界的秩序”,無論往何處看,都是黑暗。
在預審階段,約瑟夫·K試圖通過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來獲得法官和聽眾的支持。演講內(nèi)容直指法庭的荒謬、逮捕的不公、體制的腐敗、官僚的蠻橫傲慢以及看守的殘暴。一些人給他鼓掌,為的是引誘他繼續(xù)講下去。最終,約瑟夫·K迷失在冗長的自我描述中,聽眾的注意力也很快轉(zhuǎn)移到在角落里親熱尖叫的一對男女身上。聽眾看似分成左派和右派,實則是同類。沒有人關(guān)心事實的真相。
“對某一事物的正確理解,與對同一事物的誤解并非完全對立?!保ǚ蚩?,《審判》)
面對社會規(guī)范和價值體系,選擇沉淪還是逃離,是貫穿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作為社會化的人,我們無可避免地生活在這樣或那樣的社會評價機制中,被動地接受價值體系對個體的規(guī)范和審判。只要身處社會結(jié)構(gòu)和工作關(guān)系中,就會像卡夫卡一樣感到痛苦。在小說《審判》中,法官、律師、檢察官、聽差、辦事員、憲兵、看守和行刑人都是價值體系的維護者,畫家的存在是美化制度,教師教化個體,使其接受規(guī)范。
卡夫卡在作品中描述了現(xiàn)代人不得不面對的各種威脅:孤立無援、極權(quán)暴力、無名邪惡勢力的擺布、無望與絕望以及毫無意義的努力。叔本華從自我的消解及其融入生命的普遍原則中看到了一種慰藉,也激發(fā)了卡夫卡對人心“堅不可摧”的反思:
“如果沒有對內(nèi)心的堅不可摧懷有恒久的信念,人就無法生活下去。堅不可摧和信念可以長久地處于隱藏狀態(tài),其中一種表達方式,是對人格化上帝的信仰?!?(卡夫卡,《關(guān)于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
即使個體的人格隨著死亡而終結(jié),但是意志作為生命的基本原則依然存在??ǚ蚩吹搅四莻€時代剛剛發(fā)端的現(xiàn)象,而這些現(xiàn)象如今正主宰著人們的日常生活?!秾徟小肥强ǚ蚩▽ψ杂梢庵镜奶剿?。 “邏輯是不可動搖的,但它并不能抗拒一個想活下去的人?!保ǚ蚩ǎ秾徟小罚┡袛嗍挛锏幕A(chǔ)應是個體的自由意志,而不是他人的意愿或社會價值??ǚ蚩ㄖ鲝堊晕曳e極尋找身份,但是更高的權(quán)威卻否認了這一點。在此,權(quán)力不僅僅是制度意義上的權(quán)力,也是人與人之間的引力場。
“一個人怎么可能有罪呢。在這里,我們都是人,彼此相似?!?(卡夫卡,《審判》)
巴勒斯坦
移民巴勒斯坦,是卡夫卡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
今天的加沙,是人間的煉獄。但是,一百年前的巴勒斯坦,對于卡夫卡來說,還是遙遠的東方樂園??ǚ蚩ㄏ群笥兴膫€女朋友,與每一任女友交往時,都會談到巴勒斯坦這個話題。他始終沒有勇氣走入婚姻,也沒能去往巴勒斯坦。
身份認同是卡夫卡的困境。在他出生時,布拉格還是奧匈帝國治下波希米亞王國的一部分,多民族混居,工業(yè)發(fā)達,文化繁榮,各種政治和社會思潮交織共存。世紀之交,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日益活躍,彼此間的社會沖突也不斷增多。在給捷克女友米萊娜(Milena Jesenská)的一封信中,卡夫卡寫道:“我從未在德國人中間生活過,德語是我的母語,因此對我來說很自然,但是捷克語更溫暖?!?(卡夫卡,《致米萊娜的情書》)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沒有任何與民族國家自我認知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確切地說,卡夫卡既不是捷克人,也不是德國人。他是布拉格人。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卡夫卡都是在布拉格度過的。十九歲時,他這樣描述自己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布拉格不會放手。這個小母親有爪子”(卡夫卡,《書信——致奧斯卡·波拉克》)。1918年一戰(zhàn)結(jié)束,布拉格成為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的首都。奧匈帝國解體之后,布拉格民眾的反德和反猶情緒愈演愈烈。猶太人被貼上“害蟲 ”的標簽,如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
卡夫卡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思考具體的移民計劃。他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他的三個妹妹后來均死于納粹大屠殺。
奧匈帝國是近代猶太復國主義的發(fā)源地。1896年,猶太裔記者西奧多·赫茨爾(Theodor Herzl)出版《猶太國》一書,指出歐洲的“猶太人問題”不是社會問題或宗教問題,而是民族問題,呼吁建立猶太人的自治國家。布拉格作家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是卡夫卡的摯友,也是猶太復國主義的擁護者。1939年德國軍隊占領(lǐng)布拉格,布羅德逃往巴勒斯坦,最后定居在特拉維夫。
對于猶太文化,卡夫卡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他出身于被同化的猶太中產(chǎn)家庭,一方面覺得自己與猶太教有聯(lián)系,對東方猶太文化抱有同情;另一方面,他又受到現(xiàn)代世俗化的影響,無法縱身投入一種信仰:
“我的生活,并沒有像克爾凱郭爾那樣,受到已經(jīng)下沉的基督教義的引導,也不像猶太復國主義者那樣,想要抓住飛走的猶太祈禱披肩的最后一角?!保ǚ蚩?,《第四本八開本筆記》,1918年2月25日)
解讀卡夫卡,來自猶太文化的影響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許多學者強調(diào),卡夫卡的作品深深植根于猶太教和猶太文化。但是,“猶太”一詞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學作品中??ǚ蚩ǖ膫饔涀骷胰R納·斯塔赫(Reiner Stach)指出,卡夫卡的審美理想旨在解決以下問題:哪些部分是個人的,哪些部分是猶太人的,哪些部分是“人類的”(Reiner Stach, Kafka - The Years of Insigh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p.485)。對于任何明顯帶有猶太色彩的內(nèi)容,作家卡夫卡都諱莫如深。
為了移民巴勒斯坦,卡夫卡一度深入學習希伯來語,直到 1923 年健康狀況惡化。寓言式小說《放棄吧》似乎包含著這樣的想法:對他而言,巴勒斯坦已遙不可及。
“不一定要飛到太陽的中央,而是爬到地球上一個純凈的地方,那里有時會有陽光照耀,你可以讓自己暖和一點?!保ǚ蚩ǎ吨赂赣H的信》)
卡夫卡應該被歸入猶太文學史還是德語文學史?確切地說,卡夫卡的作品超越了宗教,超越了民族。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可以如此深刻地抵達每一個心靈。
重生
無論是面對寫作、婚姻,還是在擺脫父權(quán)、移民巴勒斯坦的問題上,卡夫卡常常陷于躊躇,缺乏行動力。他幾次訂婚,之后又解除婚約;包括《審判》在內(nèi)的多部小說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ǚ蚩▽@種失敗感感到懊惱。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原因,在他看來,不是由于惰性、惡意或笨拙,而是缺乏立足之地、空氣和信念。
“目的雖有,卻無路可循;我們稱之為路的,無非是彷徨。”(卡夫卡,《關(guān)于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
《判決》書封
在小說《判決》(Das Urteil)中,主人公表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決絕。1912年9月22日晚至23日凌晨,卡夫卡用八個小時創(chuàng)作了這篇小說。他這樣描述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故事從我的身體里誕生,就像一次真正的生產(chǎn),沾滿了污穢和粘液。”(卡夫卡,《日記》,1913年2月11日)
格奧爾格(Georg)是商人的兒子,事業(yè)成功,已經(jīng)訂婚并即將結(jié)婚。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時,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格奧爾格的婚姻計劃和事業(yè)成功改變了家庭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父親指責格奧爾格篡奪了經(jīng)營管理權(quán),選擇了一個庸俗的未婚妻,判處他溺水而死。格奧爾格快步跑到河邊,懸空吊在橋欄桿上,低聲喊道:“但是親愛的父母,我一直愛著你們。”說完,就讓自己落下水去。
與父親之間充滿沖突的關(guān)系也是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他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可,想要解放自己,想要自由。小說的結(jié)尾蘊含著致命的失敗,也隱含了對父權(quán)審判的逃避。父親的粗暴判決,讓人聯(lián)想到《審判》中無名力量的操控,夢魘般的情境,令人困惑,充滿威脅。從某種意義上說,跳河意味著重生,對于游泳健將卡夫卡而言,尤為如此。是終結(jié),也是開端。
1924年,卡夫卡去世后被埋葬在布拉格的猶太公墓,與父母共享一塊細長的墓碑。至死,他也沒有擺脫父親。
“一本書必須是一把刀斧,能夠劈開我們內(nèi)心冰封的海洋?!保ǚ蚩?,《書信——致奧斯卡·波拉克》)
卡夫卡為我們舉起了一面鏡子。你在其中是否認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