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西域考古學家、原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王炳華新書《瀚海行腳——西域考古60年手記》近期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該書收錄了王炳華在六十載新疆考古與研究中創(chuàng)作的十五篇考古手記,記錄和敘述了他從開創(chuàng)伊犁河流域考古開始,到發(fā)現(xiàn)孔雀河青銅時代墓葬、主持并參與樓蘭、尼雅、克里雅、丹丹烏里克、小河等一系列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過程中的所見、所思與所感,也呈現(xiàn)了他一生投身考古事業(yè)不斷求索的時間脈絡(luò)。澎湃藝術(shù)特選摘其中《探尋小河》一節(jié),以饗讀者。
2000年12月末,王炳華在剛剛發(fā)現(xiàn)的、周遭不見一點人類活動痕跡的小河五號墓地前
走向小河
2000年12月6日至11日,歷時6天,我們新疆考古、文物保護、地理、野生動物保護、旅游資源考察等學科的工作人員與深圳古大唐《西域紀行》攝制組一道,徒步邁向了埋藏著神奇小河墓地的羅布淖爾沙漠,并勝利尋覓到了小河墓地。
2000 年12 月,深入沙漠尋找小河。騎在駱駝上居前者為王炳華
我們的隊伍相當小,除了我這個年已65歲的考古學者,還有與我在沙漠一道工作過多年的張樹春,可以通過照片向世人介紹小河的攝影家李學亮,巴州文物保管所副研究員何德修,巴州國旅老總、在沙漠中方向感極強的吳仕廣、彭戈俠,古大唐影視工作者方軍、曹東江、余南、苑永昌,新購的5峰駱駝的小司令蒙古族青年才外(他是和碩縣一個鄉(xiāng)的水管員,也是第一次帶駱駝)??疾礻牨緛磉€有沙漠學家夏訓誠,動物學家、近年專注于野生動物保護的袁國映,另有兩位女性——地理學領(lǐng)域的專家、蒙古族的奧云格力及漢族的張耀鴻,因為各種因素留在了營地。11個人,5峰駱駝,背負著飲水,食品,簡易帳篷,攝影、攝像裝備……一步一個腳印,毅然邁進了孔雀河下游荒漠。
小河墓地,除貝格曼20世紀30年代進入過一次外,66年中,再未有人進入過這片地區(qū)。這里沒有居民,沒有準確、具體的經(jīng)緯位置。能不能在最短時間里,選擇最近捷的路,走到小河墓地,關(guān)系我們探察的成敗:冬日嚴寒,我們的體力、裝備、物資,都不允許在這樣的沙漠探索中耽誤過久,考察路線的任何失誤,都有可能引發(fā)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甚至是比考察本身失敗更嚴重的后果。
我們將前進營地——也是我們考察活動的基地,設(shè)置在孔雀河下游庫魯克塔格山南麓、古河谷北岸臺地上的一處荒漠中。擇定營地的原則是這個點要與小河五號墓地距離最近,因而放在了與小河墓地南北正對、理論上是走向小河最為便捷的地點。這對我們經(jīng)費十分有限,卻又充滿未知數(shù)的考察,實在是極為要緊的環(huán)節(jié)。當然,如果對貝格曼當年地圖的測算出現(xiàn)大的誤差,我們會立即自食其果。所幸我們的測算、設(shè)計都基本準確,這為后來的考察成功奠定了不錯的基礎(chǔ)。
傍晚卸下駱駝馱載的物資,在沙漠中升起篝火,烤馕和罐頭就是晚餐。站立者為王炳華,與隊員暢言考察小河的重大意義
出發(fā)營地選的是正確的,但徒步深入荒漠、雅丹、沙漠中后會遇到怎樣的艱難,考察人員中誰也沒有數(shù)。我們都明白,從走出營地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離開了熟悉的世界,愈來愈向一個未知與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陌生環(huán)境中深入。
走到小河墓地,整整花費了96個小時。唯一可以幫助我們把握前進方向的,就是地球衛(wèi)星定位儀,憑借它我們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行進方向,并隨時隨處捕捉每一個有用的羅布荒漠的歷史文化信息:古河道,沒有被沙漠完全覆蓋的不止一處古人類遺存如陶片、磨石、煉碴、朽碎了的銅器殘片、人的森森白骨等,還有枯死并傾倒在地的粗大胡楊,稀稀落落的紅柳,慢慢減少、最后完全消失無痕的種種獸跡……不少現(xiàn)象讓我們清楚感受到,我們走過的這片寂寞無垠的荒原、沙漠,當年也是河水泛波,野獸出沒,羅布淖爾人生存勞作,并對世界、對未來寄托過無數(shù)理想的美好家園。只是所有這一切,最后都在不斷的運動變化中走向了寂滅!
清晨收撿行裝準備駱駝上路
步行第3 天,我曾經(jīng)有過動搖。身畔連綿起伏的沙丘無邊無際,沙峰相對高度總有20—30米。我們每走一步,都無法克制地退半步。一次次拔起深沒入沙中的腳向前邁步,著實要耗費不小的氣力。難料又遇一場冬日少見的大風,厲風撲面、飛沙彌漫,昏沉沉的天伴隨著每個人的腳步,我們愈走愈慢,愈走愈艱難。根據(jù)測算,小河墓地還在30公里以外,我們只靠干馕、冰水支持的體力,能頂?shù)米幔窟@時,我與方軍因為腿傷,已經(jīng)上了一路丟棄給養(yǎng)后的駱駝,較之步行的同志自然省卻了不少體力;我個人無慮了,但能不能保證全體探險者都安全回到營地呢?我的忐忑不安、猶豫難決,卻被步行的同志所阻斷:再堅持3個小時,_看看地貌變化!就是這可貴的3個小時的堅持,頑強意志的堅持, _無法舍棄事業(yè)追求的堅持,最后保證了探尋小河計劃的成功。
第4天中午,小河墓地終于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通過衛(wèi)星定位儀測量,小河墓地的準確位置,記錄在了我們的筆記本中。它與我們通過貝格曼地圖粗略推定的位置,差了大約4公里。
小河墓地遠眺
小河墓地找到了!這雖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輝煌事業(yè),但卻總算是實現(xiàn)了中國考古學者期盼了60多年的愿望,使中國人民想起來就難免不感到遺憾的小河考古,在20 世紀最后的十幾天中翻開了新的一頁!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為自己的付出高興。古大唐的影視藝術(shù)家真實地記錄了這一考察過程,記錄了我們的辛勞與喜悅,讀者們當可從其《西域紀行》系列紀錄片中感受到我們的付出和歡樂。
墓地斷想
小河五號墓地,絕非一般的墓葬。
它地理位置不同一般,氣勢超凡,形制特殊,積淀了太多有特點的歷史信息。只是外表粗淺觀察,也立即會引發(fā)人們許許多多的猜測。在已見新疆考古遺存中,它是一處必須深入一步工作、有望幫助我們化解許多歷史文化謎團的地方!
考察第4天,我們進入了一片地勢相當開闊、平坦的地帶。數(shù)量不多但形狀優(yōu)美、低緩的小沙包,稀稀落落的檉柳,破除了冬日荒漠上的凄涼與單調(diào)。這是我們預(yù)測的小河墓地所在,但卻不見小河墓地的蹤影。
我們選擇了一處地勢相對稍高的紅柳沙包,站在頂上滿懷期待地用高倍望遠鏡向四面瞭望、搜索。并沒有費太大的功夫,就在東方一處十分顯目的高高聳立的圓丘形沙包上,發(fā)現(xiàn)了叢叢列列、密密麻麻的直立木桿,一如貝格曼當年刊布的小河墓地照片上的情景。后來測算,這處墓地與我們站立處相去有4公里多。
它高聳的地勢,4公里外就可以被人清楚捕捉,這是何等不同一般!
時光雖已流逝66年,但小河墓地總的形象并未顯出什么大的變化,依然是20世紀30年代初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的樣貌。
墓地所在沙丘,因應(yīng)著羅布淖爾荒原上東北季風的運動,呈現(xiàn)自東北向西南方向鋪展的長圓形,面積達2400多平方米,高出地表六七米。在四周低矮小沙丘簇擁下,顯得特別高大。沙丘頂部密植100多根高3—4米、直徑總有25厘米左右的多棱形木柱,其間豎插10多根卵圓形立木;墓地中心,相當顯著的是一根中段八棱形、頂部尖錐狀的立木,滿溢神秘韻味。大部分立木頂端尖銳,但數(shù)千年厲風吹蝕、烈日暴曬,都已劈裂、發(fā)白。這叢叢列木之東端及圓丘中部,有兩排保存相當完好的圓木柵墻。柵墻立木粗大,最粗直徑可達50厘米,下部有粗繩捆綁。它們排列整齊如線,不稍錯亂,頂部也十分平齊,具顯當年經(jīng)營的細心、匠心。 它們正當東北季風的來路,是為了阻抑每年春季必然到來的東北勁風對墓地的吹蝕,衛(wèi)護封土的安全,還是作為墓地的界域?或另有特殊的寄托?費人思考,又難得要領(lǐng)。在墓地最東部,至今還聳立著一根高約3米的多棱形木柱,柱體刻鑿幾何形橫槽。這類幾何形刻紋的木柱,當年在墓地不止有一根,這一立柱旁邊的斜坡上就還見四五根傾撲在地。據(jù)說,當年奧爾德克發(fā)現(xiàn)墓地時,立柱所在曾經(jīng)有過一座小木屋,厚厚的木板構(gòu)成了小屋的墻和頂,屋頂上還蓋了牛皮。木屋內(nèi)墻則涂染成紅色,屋內(nèi)地面散置牛頭。就在小屋中部,奧爾德克挖出一口內(nèi)盛女尸的棺木。報道此事的貝格曼1934 年到小河墓地時,并未能覓見木屋、女尸、木棺的痕跡。我們在立柱四周躑躅,除一些在烈日暴曬下過分開裂的白色板塊外,再難覓見一點遺痕。
墓地沙丘上,層層疊疊、錯亂散落的是難以盡數(shù)的弧形棺板,它們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粗略統(tǒng)計,總數(shù)當在140具以上。部分白骨、淺棕色毛發(fā)的兒童干尸、尖頂氈帽、尸體裹身的粗毛布、草編小簍散落在棺板間。從沙丘上部極少數(shù)保存基本完好的棺具看,棺板均作弧形,兩塊弧形箱板并合,楔以兩檔,其上覆蓋小木板塊,更覆以牛皮,即成就為一具完整的木棺,人體包裹在粗毛布中,安臥其間。個別形制完好的木棺,兩端還各立一根小木樁。這種埋葬方法、隨身衣物的特點,十分準確地表明了它們與樓蘭古城附近曾經(jīng)發(fā)掘過的早期墓葬、與我1979 年在古墓溝發(fā)掘的青銅時代墓地同屬一個文化體系,毫無疑問是早期羅布淖爾古文明的代表。
2000年末,王炳華在小河墓地北部發(fā)現(xiàn)多個真人大小的木雕人像,標本未取,只留下了這張照片
在墓地北邊不到100米處的一道沙壟下,當我們正快步向墓地靠近時,眼睛雖小卻目光銳利的駝工才外,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軀保存基本完好的木雕女性像。雕像身高140厘米,寬胸細腰,臀部豐碩,腿部曲線流暢,肌肉健壯有力。只是左小腿已斷折,兩手則顯示前后擺動的行進姿勢。貝格曼當年在小河墓地曾覓見過一件高143厘米、陰莖突出的男性雕像,兩件分別高158厘米、134厘米的女性木雕像,當時雕像上涂染的紅色還未消退盡凈。我們這次所見女性雕像,無論身高還是兩手前后擺動的形體特征,都與貝格曼所見不同。墓地當年曾經(jīng)豎立不少男女木雕像,借以寄托人們對強大生殖能力的追求,傳遞了十分明顯的文化信息。
王炳華在認真觀察遺址區(qū)中最粗大的“男根”立木
說小河墓地透露著古代羅布淖爾居民追求強大生殖能力的文化精神,當然不只是根據(jù)這幾件木雕人像。貝格曼當年在小河墓地發(fā)掘過12座墓葬,出土了近200件文物,其中有多件木雕的男性生殖器,應(yīng)為木祖。其中一具木祖,木材中部掏空,內(nèi)置蜥蜴頭骨,木壁涂染成紅色。一些并非實用的木質(zhì)棒形器上還有精心雕刻出做吞食狀的蛇形。蛇脊?jié)M刻菱形格,用以表示蛇身鱗片狀花紋。文化人類學的知識告訴我們,在古代先民的意識中,蛇與蜥蜴都有象征男根的含義,表示著對生殖能力的追求。趙國華先生在其名著《生殖崇拜文化論》中,對此曾有過深刻的剖析。由這些集合于此的文物可以想見,古代小河地區(qū)的居民曾在這處高高聳立的沙丘上,以特殊的方式進行過祈求人類繁衍的祭祀活動。
從這一角度看,小河墓地不只是一般的葬埋之所,更多是這片地區(qū)古代先民進行神圣祭祀活動的圣地,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山,其中蘊含的豐富歷史文化信息還遠遠沒有被發(fā)掘出來,須待我們進一步的深入工作。
墓地上一具已暴露的棺木中,可以看到一個小孩的干尸。小孩淺色的頭發(fā)、高高的鼻骨,頗可以透見其白種人的特征。這一文化信息,與20多年來新疆考古界已取得的古代羅布淖爾居民的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結(jié)論是一致的。在這片地區(qū),距今約4000年的青銅時代的居民,從種族上分析,主要為白種人。而步入公元前后的樓蘭王國時期,居民的種族成分有了明顯的變化,蒙古人種的居民成了這里的重要人口組成部分。他們種族成分雖不同,民族也殊異,但都是后來西漢王朝屬下的樓蘭國的子民。
貝格曼在對小河的發(fā)掘中還獲得過一種重要的考古資料:在墓地東側(cè)發(fā)現(xiàn)的近500粒白色小珠。瑞典自然史博物館R. 勃根哈恩博士取少量標本進行顯微分析,發(fā)現(xiàn)它們的材料是海菊類貝殼。而這種海菊貝,只出產(chǎn)在亞洲東部的海域。如是,這類制珠材料至少來自2000 —3000公里外的我國東部地區(qū)。在去今4000—3000年,祖國內(nèi)地與羅布淖爾荒原,已經(jīng)存在交通聯(lián)系,有著物資交往。
《瀚海行腳——西域考古60年手記》書影
小河墓地是超乎尋常的,這根源于當年小河居民虔誠的原始宗教信仰,根源于他們對自身生殖能力的追求。檢索貝格曼當年發(fā)掘的12座古墓,墓葬中基本都只有墓主人隨身的衣物,一個草簍,幾束麻黃,不多的麥粒及干結(jié)的粟米粥,一點也見不出貧富的差異。觀察今天暴露在沙丘表面的棺葬,也都只是大同小異的棺板。人們雖從事著簡單的農(nóng)業(yè),飼養(yǎng)著牛、羊,但社會并沒有顯目的分化。奠基在社會矛盾之上的國家權(quán)力自然也還沒有出現(xiàn)。那時的小河居民,還沒有構(gòu)造出自己的王國,因而也不可能出現(xiàn)一個凌駕在眾人頭上的國王,駕馭蕓蕓眾生的生活。據(jù)貝格曼報道,當年在小河墓地安臥于K號棺木中的女尸,面容俊俏,柳眉高揚,直直的鼻梁,薄唇啟處皓齒微露,似乎還凝固著她千年以前恬靜的微笑,楚楚動人。于是有人附會,這一美麗的女子當是樓蘭女王。但這時的羅布荒漠上,既然還沒有出現(xiàn)從激烈社會沖突中脫胎出來的王國,所謂美麗的女王,也只能是一個美好遐想了。小河墓地給人的懸念太多,可資分析的資料又太少。更多的歷史奧秘,還有待考古學者的手鏟去一點點發(fā)掘。我們期待著明天。
(本文延伸閱讀部分選摘自《藝術(shù)開卷|瀚海行腳——西域考古60年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