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畫心聲惟知者能解

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美學(xué)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朱良志教授，長期從事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和藝術(shù)觀念研究。出版有《南畫十六觀》《八大山人研究》《真水無香》《中國美學(xué)十五講》等著作。

近年來，朱良志教授對文人畫、對石濤素有關(guān)注。石濤（清代）不僅是有成就的畫家，還是出色的詩人，卻至今沒有詩文集行世。朱良志輯注的《石濤詩文集》充分吸收前人成果，在石濤作品真?zhèn)慰甲C基礎(chǔ)上，盡可能匯集石濤可靠的詩文著述，并加以注釋和校訂。本書是第一部石濤詩文總集匯覽。同時出版的還有新著《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泛汀妒瘽芯俊罚ǖ诙妫＿@三本書從不同的角度深化、豐富了對石濤這位藝術(shù)家的全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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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動于中而行于言，故而有詩文。詩文是作者的心畫心聲。蘇軾說：“文如其人。”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言語，如葉燮所云：“功名之士，必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厚大雅之響?！?/p>

藝術(shù)史上的石濤，歷來物議紛紜。他是舊王孫，明清鼎革，他遁入空門，本來應(yīng)該青燈古佛，做一個大德高僧，可是他又是迎駕，又是獻(xiàn)畫，頌揚(yáng)新朝的仁政。他時時穿梭于權(quán)門富家，詩文酬酢之外，還放下身段，幫他們疊石造園。他真是一個復(fù)雜的個體。邵松年說他“一生郁勃之氣，無所發(fā)泄，一一寄于詩畫，故有時如豁然長嘯，有時若戚然長鳴，無不以筆墨之中寓之?！彼娜胧篮统鍪溃纳胶訙I，他的功利心，應(yīng)該都可以從詩文中一窺因果。

孟子有“知人論世”說，然往者不可追，我們無從起石濤于九泉，又如何“知人”？只能從他的詩文入手了。石濤生前并無詩文集行世。他身后，先后出現(xiàn)了多種頗有影響的詩文輯錄，尤其以汪繹辰的《大滌子題畫詩跋》（一卷）、汪鋆《清湘老人題記》、神州國光本《大滌子題畫詩跋》（四卷）、汪世清《石濤詩錄》流布最廣。

正所謂“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這幾部詩文集不同程度地存在誤收、漏收、衍脫、錯訛等現(xiàn)象。元好問論詩，有“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之說，靠譜的詩文尚且有“失真”之虞，遑論那些有問題的詩文了。因此，研究石濤，首要的任務(wù)就是輯錄并校勘他的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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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老師輯注的《石濤詩文集》有兩個基礎(chǔ)，其一是前賢的輯錄；其二是對傳世石濤款作品的研究。

如朱良志老師所言：“這本《石濤詩文集》是在充分吸收前輩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敝炝贾纠蠋熥屑?xì)研讀了前賢的輯錄，并撰寫了《四種石濤詩文輯錄著作中誤錄文字》，一一指摘出前人輯錄的問題。難能可貴的是，對前人的工作，朱良志老師并非一味地否定，而是再三致意。他表彰汪繹辰的篳路藍(lán)縷之功，指出：“《大滌子題畫詩跋》是石濤身后第一部關(guān)于他的詩文輯錄，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收石濤題畫古近體詩六十一首并十余則題畫跋文，內(nèi)容并不多，卻十分珍貴。其所著錄的不少作品不見傳世，唯賴此作而得知?！睂ν羰狼宓难芯繉?shí)績，他更是不吝筆墨，一再贊譽(yù)。他說：“文史大家汪世清先生的《石濤詩錄》，更將詩文整理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又說：“汪世清學(xué)養(yǎng)深厚，世所景仰。他對石濤研究著力多，貢獻(xiàn)大，是當(dāng)之無愧的當(dāng)代石濤研究的奠基者?！?/p>

有鑒于傳世石濤作品真?zhèn)螀?，朱良志老師認(rèn)識到：“編輯一本像石濤這樣本無詩文集的藝術(shù)家之詩文集，對其傳世作品的鑒定是最為重要的事情，沒有這樣的工作，只是羅列前人文獻(xiàn)合而為一人之別集，往往難以獲得理想的結(jié)果。”為了使輯錄的詩文盡可能的可靠，也為了在前賢的基礎(chǔ)上更上層樓，朱良志老師對傳世石濤款作品進(jìn)行深入的研究，并撰寫了《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有了這項(xiàng)系統(tǒng)的工作做鋪墊，朱良志老師發(fā)現(xiàn)：“少數(shù)偽托之作可能來自對失傳的石濤真跡的模仿，題識仍有參考價值，但大量的偽跡題識所涉詩文非石濤所作?！薄笆瘽L畫題識中所涉之詩，不少來自前代或同時代名家（或其友人）之手，石濤有時加以說明，有時并未說明，極易與石濤所作混淆?！贬槍@些情況，朱良志老師特別做了一些揀擇和辨析的工作，以去偽存真。

錢大昕論?？?，說道：“訂訛規(guī)過，非以訾毀前人，實(shí)以嘉惠后學(xué)。但議論須平允，詞氣須謙和。”朱良志老師輯注的《石濤詩文集》庶幾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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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詩文集，要為人物研究提供可資采用的史料，止于輯錄和?？笔沁h(yuǎn)遠(yuǎn)不夠的，還必須對隱晦的詞句做必要的解釋。然而，前賢往矣，通過只言片語去揣度他們的心思，甚至進(jìn)而還原寫這句詩或說那句話的語境，又談何容易！正所謂“詩無達(dá)詁”?！对娊?jīng)》中的《伐檀》，方玉潤說：“二千余年紛紛無定解?！痹脝栂埠糜裣姡嗫嘤谒鹘?，遂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之嘆。博洽如陳寅恪，研讀錢柳遺篇也不免感嘆：“豈意匪獨(dú)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xùn)|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云者?！?/p>

陳寅恪說：“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zhì)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dāng)時之事實(shí)，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這兩樣，沒有一樣是容易的。好在朱良志老師的工作并不局限于詩文，他研究的觸角一只伸向了石濤的生平行跡，另一只延展到了石濤的傳世作品。通過這兩只觸角，他對所謂的“本事”有了更加細(xì)致入微的體察，他的注釋也新見迭出。比如石濤有幅《隔江山色圖軸》，憑借對石濤生平的熟稔，朱老師在注釋中指出此圖題詩“與石濤生平情況是相合的，是證明大滌堂建成的直接資料?！贝送猓炝贾纠蠋熯€把每首詩、每篇文、每段題跋的出處都盡可能地交代清楚，涉及畫作的時候，還會對遞藏和存佚做說明，這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拿到朱良志老師輯注的《石濤詩文集》，我差不多是一口氣讀完的。偶然發(fā)現(xiàn)一處引用書名有誤，第207頁錄《題屈翁山詩意圖冊》，注云“錄自《泰山藏石樓藏畫》”，應(yīng)為“《泰山殘石樓藏畫》”，為唐吉生舊藏，1926年梓行?！叭テ湟环?，成其百是?！币嘧x書一樂。（文/葉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