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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淑女》:信息時代的歷史講述

《淑女》,唐穎著,《收獲》2024年第三期刊載韓炳哲在《敘事的危機》一書中說:“信息的漫溢是造成現(xiàn)代社會敘事危機的罪魁禍首。

《淑女》,唐穎著,《收獲》2024年第三期刊載


韓炳哲在《敘事的危機》一書中說:“信息的漫溢是造成現(xiàn)代社會敘事危機的罪魁禍首。在信息的巨浪洪流中,講故事的精神已經(jīng)溺亡。”“生命遠不止解決問題。只會解決問題的人沒有未來。唯有講述讓我們有所希望,從而開啟未來?!保ㄖ行懦霭婕瘓F,2024年,11、23頁)“信息時代”即“智能手機時代”,刷屏成為人們的日常認知方式,它是科技算法的產(chǎn)物,與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的價值觀相聯(lián)系;“講述”則訴諸傾聽與專注,體現(xiàn)生命流程與人文傳統(tǒng),旨在創(chuàng)造歷史性。在此語境中,唐穎的《淑女》是信息時代的產(chǎn)物,小說所展現(xiàn)記憶的洪流是信息化的,那是一趟艱辛掙扎的講述之旅,幾乎無時不在抵御信息的攔截,不過信息和講述并非黑白分明,兩者微妙交集,至于是否“讓我們有所希望”而“開啟未來”,這不好說,但小說頑強出彩地表現(xiàn)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出國潮”一代人在歷史中的個人命運的浮沉起伏,給我們帶來啟示。

韓炳哲著《敘事的危機》


“那場演出毀了一切!有一天黎朵給小米發(fā)了這條短信,這是在她們漸漸疏遠的日子?!保ㄌ品f:《淑女》,《收獲》2024年第三期,140頁)這是小說第一行,獨立成段,具信息驚爆性,卻無法以信息復盤其意義。它似乎概括了第一章的內(nèi)容:黎朵與男友費恩去小米的劇場看戲,因他帶了一個陌生女子而起疑,向小米傾訴,聽了小米的“餿主意”而偷看了他的手機,發(fā)現(xiàn)他與另一年輕女子劈腿,她瞬間崩潰。這“有一天”是在發(fā)現(xiàn)費恩劈腿的時候?也許是后來第五章感情上與他了斷的時候?她向小米發(fā)短信,因為小米是閨蜜,才傾吐隱秘。事實上短信或電話是她們的溝通方式,所謂“漸漸疏遠的日子”,兩人的關系須追溯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一起在農(nóng)場的時候,而從親密到疏遠則說來話長。

男友情變、黎朵與小米之間的信息交換是個引子,后續(xù)至整部小說。但第一章最后一段:“小米眼看周圍她認識的幾個‘出國迷’蔓延到整個街區(qū),然后蔓延到整個城市??梢哉f他們無意間成了引領出國潮的先鋒。如今回看,竟有點驚心動魄?!保?51頁)這才顯露出《淑女》的主題:圍繞農(nóng)場的朋友圈描寫“出國潮”一代的命運和歷史的軌跡。第二章里出現(xiàn)妖頭、姚哥、小頭、黑魚、阿蘭等人物,和黎朵、小米的農(nóng)場生活連成一片,小說以此為背景鋪墊,從第三章開始展現(xiàn)作者講述歷史的抱負,后來又加入老克、申盛、甄真等,將各人的出國到新世紀初回國的經(jīng)歷交相錯綜,正如“小米眼看”具象征性,一切幾乎出自小米的回憶,敘述也貼近她的視角,而眾人的言說、視點如涓涓細流匯成悲歡離合的交響、時代的浪花。

直到最后才揭曉第一句的全部吊詭:小說題為“淑女”,確指黎朵,實際是小米的凝視對象,小說的真正主角是小米;最后發(fā)現(xiàn)黎朵的出軌男友竟是小米“失戀”的姚哥,讓人恍悟,對人世變幻和敘事無常頓生神龍無跡不可理喻之嘆。

唐穎擅長描寫上海和上海人的跨國傳奇,具有歷史的維度和人性的深度,這無須贅言?!妒缗吩趦?nèi)容上專寫上世紀中美建交之后的“出國潮”及其歷史遭遇,從而鎖定特定的時段;形式上屬于閨蜜類型,是一種記憶敘事,更確切的是一種心理懸念小說,給我們帶來新的創(chuàng)獲和驚喜。

那是改開將啟乍暖還寒的時段,“早在1979年,黎朵就開始申請美國簽證。當黎朵告訴小米想去美國時,把小米嚇了一跳,聽起來像要去犯法,去鋌而走險”(151頁)。姚哥帶小米去中山公園,“他們在長椅上坐下。戴紅袖章的治安員拿著手電筒到處晃,希望抓幾個有傷風化者”(156頁)?!捌呤甏?,美貌是一種負擔,從禁欲的眼睛看出來,美貌是引人犯罪的根源?!保?60頁)黎朵、小米等去西餐館吃飯,“結(jié)賬時歐陽林宜提出AA制,這可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她從哪里聽到這個詞?”(164頁)這些描寫不僅交代時代背景,更在于還原心理氛圍,有人喜悅,有人冒險,更多人背負著恐懼的陰影、心靈的壓抑與時代的創(chuàng)傷。就像小說里無數(shù)上海地貌的描寫,無論是餐館、賓館、花園、弄堂或街道,作者一一道來如數(shù)家珍。寫到申盛去美國十年后回到上海,和小米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館會面,這條“街兩邊百年梧桐仍然豐茂。盡管街上也同樣神經(jīng)質(zhì)地變個不停,酒吧越來越密集,又從密集到稀落,但梧桐樹沒遷移,街道沒變寬,算是勉強保留住老街的舊貌”(192頁)。這些敘述烘托出當時的環(huán)境氣氛,落實到具體的時空,勾勒淹沒的城市記憶,更是人物的心理投影,“神經(jīng)質(zhì)”可看做小米的無意識癥候。對于她的“出國潮”的朋友,包括出國訪問的她自己,思緒始終在人的“正?!迸c否之間擺渡游移,既是對人性的質(zhì)詢,也構(gòu)成敘事的張力。

小米丈夫用“友情之上,愛情之下”來形容小米和黎朵的關系,“農(nóng)場那幾年,她們天天見面,情感上的互相需求,令她們無視身邊的同齡男生。小米無法想象那段日子沒有黎朵,她會不會成為今天的自己,也許沉淪了?以后這么多年,她們被命運安排在完全迥異的人生里,靠過往的記憶維系著她們后來的關系。就像一段婚姻,最初是因愛情結(jié)合,后來熱情消失了,關系變質(zhì)了,婚姻仍然維持著,在一起太久了,產(chǎn)生親情變成家人”(204頁)。這段話出現(xiàn)在小說走向收官的第六章,遠非閑筆。小說聚焦于兩人在“友情之上,愛情之下”的隔離帶,映現(xiàn)各人不同的性格及其復雜微妙的感情糾葛和同軌殊趨的變遷,提供了一種閨蜜的小說類型,更為奇特的是,作者把兩人關系設置為一個敘事裝置,敷演成一部十五萬字的心理懸念的長篇小說,風格平淡而自然,敘事百回千轉(zhuǎn),驚瀾迭起,讀來欲罷不能。

黎朵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在農(nóng)場做衛(wèi)生員,中美建交后申請去美國,不順,直到五年后和舊金山一個華裔律師結(jié)婚,去了美國,有兩個孩子,忍氣吞聲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婦之后回國,便樂不思蜀,結(jié)識某房產(chǎn)老總,買下第一套別墅,經(jīng)營家族公司,投資房產(chǎn),成為富婆。與丈夫離婚,與男友同居五年,發(fā)生小說開頭“毀了一切”的一幕。后來與曾是同一工廠的出國多年又回歸的申盛同居,又不合,不久她為公司組團去菲律賓旅游,在海中游泳一去不返,人間蒸發(fā)。小米的父母是普通工薪族,出國潮開始時,家里沒有海外關系,她報考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所成人學校當語文老師,與同校的物理老師結(jié)婚,生子,她辭去教職而進了一個編劇進修班,后來在民間小劇場當制作人,編劇本,她丈夫公派去美國某高校訪問,她隨同,發(fā)現(xiàn)他已有外遇,一年后回國,兒子將進大學,她考慮是否要和丈夫離婚,至此小說結(jié)束。

她們代表不同的階層,生活方式和理念各不相同,涉及廣闊的社會面向,但作者不取傳統(tǒng)的寫實手法,既不因果鏈接,也不像起承轉(zhuǎn)合的道德情節(jié)劇,可說是一種異類的小說寫法。譬如黎朵如何利用房產(chǎn)老總得到第一桶金,如何打理家族企業(yè),如何投資等,大可把她寫成經(jīng)濟紅利時代的女強人的勵志故事,如王家衛(wèi)的《繁花》讓人上頭,但《淑女》所表現(xiàn)的并非那種宏大敘事,而是時代巨浪中的日常小世界和個人史,以兩女主串起眾多人物,流暢切換心理敘述與對白,眾聲喧嘩,視點錯落,不斷回閃穿梭時空而展現(xiàn)歷史場景的手法與電影相似,不同的是小米幾乎處處在場。這樣的寫法介乎寫實與寫意、信息與講述之間,當然是犯難的,但對于唐穎來說是自我風格的自然延伸,水到渠成。

所謂“淑女”是通過小米之眼的講述,富于情緒價值的精神形象。黎朵天生麗質(zhì),守身如玉,穿扮得體,顧盼生姿,面對男生們的追求則冷若冰霜;她吃苦耐勞,精明決斷,處變不驚,處世隱忍,重視個人隱私,自制力超強;為人又大方,逢年過節(jié)給朋友送小禮物,所有資質(zhì)足具大家閨秀風范、上海氣質(zhì)。在她旁邊的小米相形見絀,在她眼中“黎朵是淑女”(205頁),她自己不是,兩人明顯存在差異——經(jīng)濟的、文化的、價值觀的。但小米不是黎朵的反面,情感世界遠較復雜。她落跑于出國熱,上海土生土長,卻很難給她貼個海派什么的標簽。丈夫沒多大出息,自己編劇本甘當“槍手”,清苦而平庸,在精神上感到滿足。對不討喜不起眼的她,作者為何青睞有加?讓我們通過她來感受、來觀察和思索?的確,她好似一個普通人的傳奇,偏激、鋒芒畢露,有點憤青,有點另類,交織著不平、嫉妒、疑慮和自省,她有自己的價值觀,不乏對人性的洞察。她富于想象,常陷于自己構(gòu)想的真幻虛實的戲劇沖突中。她目睹和傳聞眾多事件,往昔的瘋狂噩夢般一再在記憶中回訪,愿景又被現(xiàn)實壓垮。和黎朵一樣,憑一條短信知道丈夫出軌。得知黎朵離世的那一晚,“小米躺在床上突然透不過氣來,身體發(fā)麻,當時丈夫和兒子在美國。她害怕獨自死在家里。她生平第一次撥打120,讓救護車把她送去醫(yī)院”(224頁)。這舉動近乎瘋狂,查出來是患了“神經(jīng)官能癥”,雖然沒死,卻陷于恐懼的陰影中。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作品具“時光雕塑”的特征,這也可用來形容《淑女》對黎朵等人形象的鑄塑藝術?!霸谛∶籽劾?,黎朵是她的人生樣板。”(175頁)“小米曾經(jīng)把黎朵視為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但黎朵的內(nèi)心世界于小米仍然是個謎。”(177頁)“謎”是個修辭策略,引動讀者偵探般的興味,卻意外讓人發(fā)現(xiàn)雕像上新砌的最初心動的時光。那是小說到第四章才回述的小米初見黎朵的一刻,在郊區(qū)農(nóng)場的食堂,“小米不敢相信,黎朵和她一樣淪落在這散發(fā)這爛菜葉腐臭味的地方?黎朵可是他們街區(qū)的星?。那靶∶字荒苓h遠看黎朵,懷著驚嘆和羨慕。當黎朵走過弄堂或者街道,她周身的空氣都會發(fā)生變化,變得興奮和灼熱。黎朵聚集了所有的目光:窗戶、陽臺、后門口,以及迎面過來的行人,就像一場不需要臺詞的單人表演。那個年代,美是稀缺物,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更像是撩撥,撩起人們死水一般的欲望”。這一段文字松弛而精萃,順著小米的視角插入“那個年代”一句,不動聲色地對她的內(nèi)心感受加個評注?!靶∶装延龅嚼瓒淠翘?,堪稱她的人生轉(zhuǎn)折,籠罩在她額頭的陰霾在那天云開日出一般,讓她豁然開朗。多么奇怪的治愈力,因了一位讓人仰望的街區(qū)美女跟她一起淪落在同一黑暗處?!保?75頁)這揭示了追星現(xiàn)象的秘密,明星無非是自我的鏡像投射,小米的崇拜中不無幸災樂禍的心態(tài)。

這樣的美女站在小說前臺的聚光燈下,自然吸睛令我們艷慕,但十年后黎朵回國,已物換星移,人事皆非,她的偶像光環(huán)在褪色。在小米看來,“黎朵有了中年人的富態(tài),原先清秀的鵝蛋臉下巴變圓潤了,苗條身材變豐滿了,她穿一件中式緞面外套,更顯老氣,曾經(jīng)的綽約風姿丟在美國鄉(xiāng)下了”(149頁)。小米的偶像崩塌,“富態(tài)”也像是物質(zhì)的表征,當“阿蘭告訴小米,黎朵看到上海變化這么大,想要搬回來”,小米說:“所謂變化不過是造了很多樓,更多的五星酒店?!庇终f:“這些變化只能說明有錢人的日子更好過了,物價更高了,你我的生活會過得更好嗎?”(150頁)小米的反應犀利,富裕時代并非雨露均沾。那一天她去阿蘭安排的衡山路五星級酒店和黎朵會面,抱著十個月的嬰孩,衣衫不整,因為點不起六十元一杯的咖啡而要了一杯白水,此后一想起那天的尷尬,她心頭就隱隱作痛。

這決定了小米的視點轉(zhuǎn)向,從天真時代到信息時代的轉(zhuǎn)向,也是她的心理成長的表征。對十年后的黎朵,“富態(tài)”成為一種時尚與價值指南?!艾F(xiàn)在她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嗎?這些年她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首先是貧富差距。貧富差距讓社會不穩(wěn)定,讓朋友之間產(chǎn)生溝壑,小米和黎朵的關系早已失去平衡。”(174頁)“這些年,黎朵越來越不甘寂寞,需要人們圍著她。她是家族公司副董事長,被人逢迎慣了,沉溺于熱鬧的生活場景?!保?80頁)黎朵說申盛打算搬回上海,正托她買房,“不過,最終是由申盛的買房預算決定,一分價錢一分貨,看得中的房子要有能力買下來”。小米聽了“刺耳”“非常不爽”,“此時小米再一次意識到,黎朵早已不是那個沒有煙火氣的美少女,她和目前的商業(yè)社會多么合拍,只是出于兩人之間的交情,在小米面前,她小心掩藏了她那個階層的價值觀”(201頁)。當初申盛追求過黎朵,她嫌他“花哨”“浮夸”而拒絕,反諷的是,和申盛好上后,如小米所觀察到的,黎朵的新房及其為兩人舉行的派對盡“艷美浮夸”之能事,如奇幻的電影場景,房中掛著黎朵與申盛的照相,用人工合成的二十年前“一對貌似偶像明星的年輕男女,更像一段虛構(gòu)故事的角色”(208頁)。客廳里放著專為申盛買的一架一百多萬的施坦威三角鋼琴,然而“黎朵和申盛的關系,藏著不為人們所知的暗面”(209頁),這只不過是裝點黎朵的感情空虛時段的擺設,照申盛的說法,他只是充當了一回她的“門面”。

小說越到后面越扎勁,筆力毫不松懈,為黎朵做多側(cè)面雕刻。從黑魚口中爆出農(nóng)場里最瘋狂的“大事”:某夜在倉庫眾目睽睽之下發(fā)生男女野合事件,事后被嚴肅處理,而黎朵是目擊者之一,卻能若無其事,守口如瓶,大家不得不折服她“內(nèi)心比男人更強大”(217頁)。申盛向小米吐露他和黎朵走不到一起,因為在性的方面黎朵對他“完全冷感”(221頁)。這一切似乎在加強黎朵的“冷美人”的人設,卻現(xiàn)驚人“反轉(zhuǎn)”:黎朵還是忘不了費恩,不僅有情,且執(zhí)著。黎朵自己對小米敘述她從加州飛到紐約,找到費恩經(jīng)常出入的市中心廣場的老咖啡館——這完全不像黎朵的做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因車禍而癱瘓的妻子。黎朵并未上去搭理,就悄悄回來——一個淑女的悲壯姿態(tài)!

小說少不了對白,而唐穎在處理對白方面殊為獨到,不僅使故事流暢,更富于景觀、聲口與氣息,這在《家肴》中已有演示,在《淑女》中更得心應手:盡量減少全視敘事,通過我說你說他說在眾多視點中構(gòu)建人物的立體塑像,讓敘事者融入各人視點,更體現(xiàn)信息時代敘事的多元化與碎片性。黎朵和小米的朋友圈一一浮現(xiàn)于時間長廊里,各具個性。阿蘭屬于較低社會階層,通過眾人時空錯落的視線顯現(xiàn)她的整體拼圖:中學畢業(yè)后進一家小廠,很快結(jié)婚,后來成下崗工人,閑時搓麻將,喜歡時髦的東西,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覺得與黎朵在一起是一種榮耀。在小米看來,她更是黎朵的知己。在黎朵的派對上,阿蘭穿著黎朵自己穿過并送她的三宅一生,經(jīng)小米點穿后,后悔與黎朵搶鋒頭,對小米說:“主要是她的衣服不是我的風格,特別是那些大牌子不是我有能力買的,人家……我是說我另外一撥朋友還以為我買假名牌,多沒面子呀!”(213頁)一語道出她的身份焦慮。像這樣細節(jié)透露人性的對話在小說里比比皆是。

兩位女性與黎朵同屬漂亮而被物化的系譜。一是歐陽林宜,黎朵的中學同學,那天聚餐她一定要AA制,小米因為錢不足而顯得狼狽。她“是小米見過最勢利的利己主義者。她歧視貧窮,歧視得直接歧視得毫無罪惡感”(163頁)。歐陽中學畢業(yè)后不知靠什么關系被分配在一家邋遢小店上班。她高智商,有主見,發(fā)奮讀書,高考恢復后考上上海外語學院。另一位是甄真,父親是軍官,每月來農(nóng)場一次交病假單,后來回到城里,頂替她母親在百貨公司上班。她一直活得瀟灑。那天在黎朵的派對上亮相,“臉盤小五官俏麗,雙眸靈動鼻尖微翹嘴唇小而豐滿,令她到中年仍有一縷稚氣,加上盛年后滿溢的性感,如今甄真的美貌仍不減色”(211頁)。難怪在她面前黎朵自覺矮了一截,意難平,凡她爭天奪地所得到的,在甄真只需舉手之勞。

幾位男性也是,妖頭、姚哥、黑魚、申盛等,差參對照般凸顯各自容貌和性格特征,讓人印象深刻。說實在,我一邊讀《淑女》,一邊刷手機,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是如此,這大約也是敘事危機時代的閱讀和寫作方式,但小說似一鏡到底的拍攝,敘事逶迤流長,懸念和驚喜不斷。我尋思其寫法,確乎很獨特。唐穎讀過很多作家,毛姆、米歇爾·布托爾、卡佛、薩岡、艾麗絲·門羅、張愛玲等,當然他們與她的寫作有關聯(lián),但我卻想到了《儒林外史》,這比擬似不大高明,當今中國作家言必稱西方經(jīng)典,這很正常,但我覺得如“四大奇書”之類的中國經(jīng)典滲透于我們的肌膚骨髓,而且經(jīng)典也應當是從本土之樹長出來的。《儒林外史》如一幅山水長卷,凝聚著中國傳統(tǒng)的觀看方式,大衛(wèi)·霍克尼說:“中國畫沒有固定觀點,其觀看系統(tǒng)依賴的是移動視點?!薄拔覀?nèi)粘S^看風景的方式,也不像歐洲文藝復興式透視那樣,從一個靜止不動的觀點去看。我們總是在風景中移動,不論何處?!保ā秷D畫史》,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83頁)《淑女》所呈現(xiàn)的正是有悖于西方古典小說寫實原則的散文化“移動”景觀,其人物與情節(jié)跳來跳去穿越時空的“藏閃穿插”的敘事手法或借鑒于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在張愛玲的《小團圓》里得到發(fā)揮?!妒缗分小安亻W穿插”愈加頻繁,比《小團圓》更順暢易讀,其獨創(chuàng)之處在于始終從小米的視點敘述故事,仿佛呈現(xiàn)了信息與講述的關系,從性別角度看,這不僅打破了歷來美女被男性凝視的書寫范式,大概也與一般閨蜜小說有別,也是難以復刻的。

把黎朵看作信息,與其說是與韓炳哲共情,毋寧是表達了我的疑問。信息與講述對立的確觸及當下的真實,但藝術領域另當別論。正如柏拉圖的“洞穴”隱喻,指斥真實的幻影,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而幻影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泉,對現(xiàn)實秩序具顛覆性。小說里把“淑女”作為小米審視的對象意味著背對那個被異化了的世界,在黎朵的炫富派對上,“小米對自己穿著T恤和牛仔褲,成為客人中一個不和諧符號而感到滿意。她此時對黎朵涌起的反感,真的是為了阿蘭的服裝嗎?”(213頁)從這個細節(jié)可見小米的自覺對抗的姿態(tài)及其自我追問。其實在小說里小米的人生已有夠多的戲份,她的家庭與劇場生活、她的農(nóng)場經(jīng)歷、與黑魚的傳謠、因姚哥而“失戀”,更不消說她那“樹洞”般的記憶,裝滿了她農(nóng)場朋友圈的故事。讓這樣一個普通人擔負講述的主體,對她的心理濃描細寫,那種瑣碎的直觀體驗和反復自詰的疑慮、碎念和省悟,代表了日常生命對信息的主控與超越,也賦予了講述以強大動力。對作者來說,如果三年前的《個人主義的孤島》表現(xiàn)了家國敘事中的個人命運,那么《淑女》則進一步拓展了日常生活和個人史的書寫。

唐穎著《個人主義的孤島》


既是以小米為主體的心理敘事,她是個小劇場編劇,這一角色設置也妙不可言,讓她扮演作者的“槍手”。她性格直率,有想象力,使情節(jié)不可預測而富于戲劇性。一開頭由于聽了小米的“餿主意”,“黎朵打開他的手機,就像打開潘多拉盒子”(146頁),使故事無厘頭發(fā)展,不斷制造謎團與懸念。第三章的大部分篇幅描寫小米為陷入感情危機的黎朵編劇本,“小米的想象力開始活躍,假如寫成劇本,劇本應該這么發(fā)展:沒良心的情人從外地旅行回來,給黎朵帶來當?shù)靥厣a(chǎn)品龜苓膏榴蓮酥諸如此類”(167頁)。小米想象黎朵在情人回來后跟他攤牌的場景,至為詳細,不止一個版本,然而結(jié)果純屬意外:費恩從廣州回來,不再見黎朵,她突發(fā)心臟病而被送進急診室。作者操控讀者期待可稱一絕。我和小米一樣沉浸于黎朵的種種糾結(jié)、痛苦和希冀的情緒,結(jié)果大呼上當。

小說里出國潮這一代當初削尖腦袋搞簽證,爭先恐后奔赴海外,二十年后風云變幻,世情沉浮,小頭出去三年后在香港跳樓自殺,似患了憂郁癥,是個極端例子。黎朵回國后做房產(chǎn)風生水起,美麗轉(zhuǎn)身,但對她在美國十年家庭主婦的經(jīng)歷不堪回首,結(jié)果感情上還是一片空白。申盛仍抱有理想,在海外蹉跎歲月,回國后努力發(fā)展其音樂天賦,卻從頭開始缺少人脈資源,困難重重。他們大多混得不怎么樣,畢竟都是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拗不過歷史的胳膊。一代人的“美國夢”幻滅,人生吊詭莫此為甚。然而妖頭和姚哥一對兄弟不在此例,他們時時縈回于小米的心頭,特別是姚哥對黎朵和小米至關重要,而作者對兄弟倆的處理一顯一隱,另有一番深刻意涵與高超的敘事藝術。

小米始終對妖頭捉摸不透,反復盤旋在她腦海的是在農(nóng)場的一幕:妖頭突發(fā)神經(jīng)病,小米和黎朵都是衛(wèi)生員,小米驚嚇不知所措,卻見證了無比冷靜的黎朵,在眾人按捺下給妖頭打了鎮(zhèn)靜劑。過后妖頭鮮蹦活跳,完全像個正常人,卻時而歇斯底里發(fā)作,讓人吃不準是否是裝的,但他的人生匪夷所思:在綠皮火車上他認識一位在上海大飯店當服務員的年輕女子,這女子認識某外交官太太,妖頭通過她拿到簽證,女子通過和他結(jié)婚出國,她懷孕,妖頭又看上她的在飯店當服務員的姐姐,對她瘋狂追求,也懷孕,結(jié)果與妻子離婚,與她姐姐結(jié)婚,兩個孩子在同一年出生。那天是妖頭與他的妻子回國,約見小米、黑魚和申盛在飯館里,聽了那位姐姐的敘述,小米不禁內(nèi)心驚嘆:“這種事也只能發(fā)生在妖頭的人生里?!比欢八煌^D(zhuǎn)動圓盤的動作,在小米的眼里并非‘正常’,至少相當神經(jīng)質(zhì)”(219頁)。這是她過于敏感?她甚至認為“那個年代摧殘了很多人,他們精神上出了問題。妖頭是其中一位”(180頁)。奇怪的是,“自從妖頭精神失常之后,接二連三,在一年的時間里,十多個同齡人精神失常,好像‘神經(jīng)病’也能傳染似的”(199頁)?!靶∶自谵r(nóng)場當衛(wèi)生員期間,流行過五花八門的傳染病,包括麻風病、兩號病、乙型肝炎、菌痢、疥瘡。小米相信,還有未被命名潛伏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病毒,遇到突變或刺激時會被激活,于是做出正常人覺得不可理喻的動作,比如妖頭,和妖頭之后的那些與他病癥相似的患者?!保ㄍ埃?/p>

妖頭成為小米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時代陰影,當她得知黎朵從加州飛至紐約找費恩時,覺得極其反常,完全不像淑女,黎朵說:“就當我發(fā)神經(jīng)病好啦!”小米自然聯(lián)想到妖頭,“是的,黎朵也沒有逃出病毒的潛伏,否則如何解釋黎朵的不可理喻?”然而黎朵的話更使她驚恐:“也許有一天你也難逃……”又說:“害怕,說不出的害怕……”(199頁)

在農(nóng)場的日子里,因為給妖頭治病,認識了他的哥哥,因為妖頭,稱他為姚哥。他“是個極其正常,長相相當英俊性情安靜的人”(153頁)。小米與姚哥有過短暫的相處,“小米成長迅疾,他是第一個接近她的年長異性”。不久姚哥同妻女出國,臨走前他依依不舍向小米告別。姚哥使小米產(chǎn)生“失戀”的感覺,“戀愛何其短暫,卻讓她嘗到失戀的痛楚。小米呆頭呆腦的樣子讓人們以為她也開始精神不正常。自從妖頭因為精神問題回上海,相似的病人接二連三出現(xiàn),仿佛精神病也有傳染性”(155頁)。因為姚哥,她心頭留下精神病灶。此后凡是有人提起姚哥,她心頭就會悸動。就像小說所描寫,姚哥原先是學畫畫的,到美國之后拿到藝術學碩士學位,做藝術品買賣,住在紐約上州,過得不錯。他專門收集東歐無名畫家的畫,將它們重新包裝而賣出。他經(jīng)?;貒c藝術圈來往。在小說最后,小米偶爾和朋友進入一家在花園酒店里新開的畫廊,全是東歐畫家的畫,她從柜臺上拿到一張名片,得知畫廊的主人是“費恩”,又在二樓露臺上看見了他,不是別人,真是姚哥!

“小米坐在飯店的花園長椅傷感,呼吸急促,透不過氣來……這兩年,不時會有的癥狀,每一次她都以為‘快要死了。’她知道自己沒有心臟病,不過是一次神經(jīng)官能癥的發(fā)作,但身體發(fā)麻無法起身的感覺仍然這般真切……”(224頁)小米一向以“正?!迸c否來衡量她周圍的一切,此刻底線淪陷。這里你也可以想象黎朵說的“可怕”,似乎不限于黎朵和小米。妖頭和姚哥,一個是裝瘋賣傻游戲人生,一個是溫文爾雅,猶如一個美麗的謊,都能夠穿梭時空無阻無礙,活得滋潤瀟灑,躲過歷史的撥弄。

回到開頭黎朵帶男友來小米的劇場看戲,“黎朵將他屏蔽在身后”,所以小米沒見他真身。這“屏蔽”暗藏玄機,黎朵給小米看他的照片,“他戴著墨鏡……嘴角的一縷微笑令小米覺得眼熟,好像跟某人相似……小米奇怪自己的心臟部位為何被咯了一下,就像一顆小石子進了鞋子,被咯痛一秒鐘”(142頁)?!八奔匆Ω?,小米一下子記不起來。這里打下伏筆,如小米向黎朵隱瞞了與姚哥的交往,或黎朵告訴小米,見到費恩明明拍了照卻莫名其妙不見于手機的圖庫,這些情節(jié)都在說明為什么小米始終不知費恩即姚哥,直至最后一刻。作者利用親密而疏離的閨蜜關系,包括眾人之間的說與不說、見與不見的情狀,不斷制造斷裂、懸念、轉(zhuǎn)折與驚奇,似精心布局,滴水不漏,又像漫不經(jīng)意,把“藏閃穿插”手法玩轉(zhuǎn)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總之,《淑女》宛現(xiàn)大時代里的個人命運,閱盡世情滄桑,撕開人性真實,給我們帶來啟示,是個耐人咀嚼的精致文本,如果談到是否“有所希望”“開啟未來”,至少我相信,這樣的作品絕非AI軟件所能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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