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于前不久辭世,由“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www.thepaper.cn)主辦、上海安簃藝術(shù)空間協(xié)辦的章汝奭先生追思座談會其后在上海舉辦。
章汝奭先生的親友與文化界媒體界知名人士包括白謙慎、陳子善、祝君波、陸灝、孫鑒等回憶座談了章汝奭先生的生平與文化追求,并認為,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章老身上確實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中國本來的文化人應該是怎樣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怎樣的,中國文化的文脈流轉(zhuǎn),他幾乎是一個活的標本,“而且他身上對中外文化有著開放式的胸襟,又有著一種堅定的中國文化自信,這尤其值得當下文化界思考?!?/p>
章汝奭先生(1927-2017)
顧村言(《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主編):他是當下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
最初聽聞章汝奭先生的辭世確實有些意外,雖然老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也算高壽,但之前我們?nèi)タ此袷呛玫?。送別章先生那天我寫了一篇長文,試撰了一幅挽聯(lián),嵌入了陶潛與東坡的句子: “幾許清風,此中有真意。 一生傲骨,從未合時宜?!?/p>
分析章先生的精神與人格,我覺得有很多方面可以探討與追憶,石建邦兄說他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是這樣。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他身上確實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拜訪章先生常被我們稱作“得幾許清氣”,每次與章先生的晤談,都極有受益,或者可以說他是一面鏡子,中國本來的文化人應該是怎樣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怎樣的,中國文化的文脈流轉(zhuǎn),這就是一個活的標本——可以省身,可以警己。 這與章先生的家世有關(guān),也與章先生一直以一個真正中國文人的要求來定位自己有關(guān)。當然,看章先生也要立體地看,未必過于完美,但如果放在近百年的中國社會歷史的變化中考察章先生對于社會文化包括書法的態(tài)度,我覺得里面有非常多值得探討也很可貴的話題,這尤其涉及中國文化與文脈的流傳。所以想請師友們結(jié)合與章先生交往的經(jīng)歷談一談。
追思章汝奭先生座談會現(xiàn)場
白謙慎(浙江大學教授,章汝奭先生學生):章先生真的“無愧于心”
追悼會那天,我和石建邦一起坐車,聊起章老師。人們都知道我是章老師的學生,但對章老師的家世,其實我了解得很有限。
我是1976年認識章老師的,當時只知道他是章太炎先生的侄孫,他的父親曾任《申報》主筆,他在北京長大。在當時環(huán)境下,其他的也不便多講。所以知道的并不多,再加上平常我也不太問這方面的東西,比較多的還是向他請教書法。1986年我出國留學了,正是空氣越來越寬松,他講的比較多的時候,我又不在國內(nèi)。
1980年代的章汝奭先生(右)和白謙慎(左)
我和章老師通信比較多,書法上請教的比較多,特別是我早年寫小楷,就是受到他的直接影響。我看到他的小楷,非常喜歡。我以前寫的小楷,一直模仿他的小楷。那時有朋友——北大的曹寶麟,就說我寫得像他,曹還有個好朋友是刻圖章的,看過章老師的小楷,說小白的字像章先生的,只是嫩了些。 所以我在八十年代發(fā)表的關(guān)于章老師的文章,主要就是詳細地談他的書法嘛,因為這是我所熟悉的。他還不斷地寄書法給我,我在北京的時候,寄到北京。有的時候他送書法給在北京的一些朋友,也都是我轉(zhuǎn)的。所以他的書法,我在八十年代時就看了很多。我到美國留學后,他也把字寄到美國,也有他寫的詩。所以應該講,我對老師的書法自七十年代以來的發(fā)展軌跡是比較熟悉的。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小楷就已經(jīng)寫得非常好了,但對比他最后這幾年的小楷,其實差別非常大,你會發(fā)覺他真是有一股勇往直前的精神,這一點真是了不起??!他一直在追求,所以他最后能達到的高度我認為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為什么不可思議呢?因為一般說來,一個人的字能反映他的身體狀況,但對章老而言,你會發(fā)覺章老是分開的——他晚年身體越來越衰弱,可是他的字越寫越好,(不像有心臟病的),你就會覺得他就是一旦拿起了毛筆,所有的精神、氣質(zhì)、學養(yǎng)都一下子聚到毫端上去了。我唯一覺得他開始有一點衰颯氣好像是在寫《妙法蓮華經(jīng)》時,這可能與抄寫這部經(jīng)寫得急有關(guān),畢竟七八萬字呢,他好像就是覺得一定要趕著把這個完成,對他的字稍有影響,和他平常最好的比,有點出入。大概在四年前,他給我看了他抄的幾部佛經(jīng)的合冊,寫得真是出神入化。后來,我向他提起那個冊頁,他說,我又進步了,寫得比那個冊頁好了。他那種精益求精與不斷向上的精神太強了,雖然他一直抄佛經(jīng),但是我覺得章老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像儒家的,有著積極進取的精神,真所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章老師對我這個學生一直很好,但是,他對我的要求也是很嚴格的。我的《傅山的世界》出版后,寄給他,他很高興。后來我又寫了一本《與古為徒和娟娟發(fā)屋》,請出版社寄給他。后來他打電話時對我的語氣非常嚴肅,說:“白謙慎啊,我告訴你,我不敢恭維!你把馬路上的這些‘公共廁所在弄堂’的牌子,小朋友的字都放在里面,你這是什么意思?”嚇得我不敢說什么。其實這里面應該是有點誤解的,我趕快請吳鴻清兄向他解釋,因為吳鴻清對這本書也很欣賞。后來這個事情就淡化了——這個事情搞得我很緊張。
《與古為徒與娟娟發(fā)屋》導致的誤解是多方面的,贊揚它的人也不見得完全理解,以為真的是我罵什么人。那批評它的人呢,常常也沒理解。其實我主要一個觀點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把古代的隨手刻畫的東西捧得太高,包括石刻文字,我認為這實際上和現(xiàn)在的兒童畫一樣,很隨意的。也就是說兒童畫這種東西,你不能說不好,是有意趣,但麻煩的是什么呢,像康定斯基、畢加索都借鑒過這種畫,畢加索跟他女兒一起畫,康定斯基去收集一幫兒童畫,自己慢慢臨摹,他畫的好多抽象畫與兒童畫一模一樣,而我們古代的兒童畫沒有留下來的,恰恰是古代的石刻很多隨便刻畫的東西留下來,就被當做經(jīng)典了。天趣任何時代都在,你為什么要舍近求遠,與古為徒,這就是問題。當然我有一個很復雜的論證過程。所以容易引起誤會。搞當代藝術(shù)的人,容易看懂,這個問題應該是能理解的。 所以這是一個插曲,但通過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章老師為人的直率,他確實有自己的一套堅持,雖然對《與古為徒和娟娟發(fā)屋》他可能還沒有細讀,或者是對我整個思路還不太熟悉,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標準,而且對自己的標準一如既往堅持。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章老師這些年書法不斷上升與他堅持自己的理念有關(guān)。他最后用“無愧我心”四個字為自己的一生作論定,就是說,任你世上怎樣評說,我無愧于心!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書的自挽聯(lián)橫披“無愧我心”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書的自挽聯(lián)“任老子婆娑風月,看兒曹整頓乾坤”
章汝鐸:書法詩詞這方面,“父親看好他”
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父親(章佩乙)從小就看好他,他從小對書法一直喜歡的,后來他第一本書,就是詩文集,線裝本。那個時候是我勸他可以用毛筆寫了之后出版,等于手稿影印了。
我母親跟我父親解放前已經(jīng)離婚了,后來我就改姓李了。但是我和汝奭還有幾個弟兄關(guān)系都很好。汝奭1980年代在人民公園首先開了一次書法展,就是(原上海市委領(lǐng)導)王一平還在世的時候。他和王一平的關(guān)系也很好,那時候他從下放的南京梅山回到上海,王一平就非常欣賞他。汝奭的成長最主要是靠他自己努力,但是和家里關(guān)系也很深。今天我?guī)砹烁赣H僅有的這些遺稿,他好多東西都沒有的,八千多首詩,都燒掉了。這是文化大革命以后幾年留下來的,是一個他的學生收集的。
雖然我不是專門搞詩詞的,但我看了父親的詩詞以后發(fā)現(xiàn)有好多涉及到家里的事,涉及到我母親的事,然后我很感動。我就動腦筋收集到這些東西。父親在文化上確實對章汝奭的影響很大。從小的時候,幾個弟兄,當然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五六歲,不知道他們的事,但是老大老二老三在文化上沒有什么長進的,倒是他,所以父親看好他。在書法、詩詞和平時念書的方面,對他就特別照顧,專門給了他書房,家里那時候有好的東西都給他。幾個弟兄中就他在這方面成就最高。
父親的詩詞集籌備出版前,汝奭也跟我談了很多,談到這本書怎么設計編輯等,到樣書送到醫(yī)院里,已經(jīng)離去世前只有三天了。他當時知道這個事,但已經(jīng)沒有精神看了。
章汝鐸先生(左)在發(fā)言,李天揚(右)
李天揚(新民晚報評論部主任):他覺得作品要傳之后世,不可以隨便
我覺得大家對章先生說得比較多的,是他對很多人很多事要求很嚴,甚至是苛刻。但是有一條我覺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就是章先生首先是自律很嚴,我們從小看到很多古代圣賢,像孔子孟子啊,他們的很多格言都是關(guān)于修身的,“吾日三省吾身”啊,“富貴不能淫”,“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啊等等,覺得那是一種圣賢的教導,很少有人做得到,只有在章先生身上,是完完全全按照這些話來做的,他自律很嚴的,是按照中國讀書人最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這是做人。同時,章先生在藝術(shù)上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章先生為什么對自己的作品要求這么嚴格,我覺得有句話他自己雖然沒說出來:對于每一幅字,不僅要對收藏者負責,還要對歷史負責。他覺得他的作品會傳諸后世,不能讓后人笑話說,“以前章某某怎么寫字這么隨便”。所以,首先我就講章先生的自律,這是我看到老先生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他能夠達到這么高的成就,在原來已經(jīng)寫得很好的基礎上,后來又有了飛躍性的進步,我覺得原因就是嚴于律己。第二個印象,大家都覺得他狂狷,比較難接近。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看到章先生對我們晚輩,是十分關(guān)愛的,給人的溫暖,是非常巨大的。我認識章先生也就6年多,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事情,我就跟章先生講,非常巧的是,先父跟您同庚,家母跟師母同歲。有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呢,我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似乎又親近了一點。每次我去看望章先生,以及他跟我通電話,他都要讓我向我母親問好。每一次都是這樣,沒有一次例外。后來我覺得我到章先生那里去,除了向一個前輩、大師請教之外,也有晚輩去探望長輩的親切。所以那天聽到章先生遠去的消息時,我和村言、建邦去章府吊唁的路上說,以后再也沒有一個老人家在那里,推門進去,隨便坐坐聊聊天。對我個人來講,一時從情感上還難以接受。
最后我想講講章先生發(fā)表在報紙上的最后一幅書法作品。今年春節(jié),章先生打電話給我,說新寫了一首詩,讀給我聽,問我能不能在新民晚報上登一下。我說可以呀。新民晚報副刊叫“夜光杯”,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要么刊登書法作品,要么刊詩作,是分開的。不能既登詩又登書法。我說您可以破例一下。他說我哪天寫好了哪天告訴你,你就來取。正月十九一早,章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寫好了。我和建邦約了下午到章先生家里,我比建邦稍微早一點到的,一按門鈴還是章先生來開門,但那一天他就氣喘得十分厲害,我扶著他回書房坐下,這是我到他家那么多次,唯一一次沒有給我泡茶。但我們看他這幅字,仍然神完氣足,毫無衰相。沒想到,到書法作品見報后不久(第三天),他就住院了。
章汝奭先生生前題跋
因為有些人在社會上,有一個外語的基礎,那他隨便把西洋的東西搬一點過來,一下就似乎感覺非常了不起了。但他沒有做這個事情,我想他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于做。他在文化上有一個堅持。晚些年我們看他的書法、繪畫的時候,他書法、繪畫的標準有的時候是有點苛刻的,苛刻就是說,他知道你們小伙子都是花花世界里的,他也知道開放以后好多東西進來了,在外面是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你到這里來,我覺得他的“幾許清氣”可能也就是在這兒。我感覺到他對晚輩,有機會結(jié)識以后,真的是非常用心,希望對文脈的傳承,有意無意的。
建邦兄給我出第一本畫冊的時候,老先生給我寫了序言,我非常感動,因為老先生來給我寫序言,我那個時候覺得畫的也就是這個樣子吧。后來他要我也給他畫一個手卷,他其實是在鼓勵我,所以我就很認真地去畫了,手卷4.8米長,老先生寫了題頭和跋。后來就贈給他,然后老先生送了我一本手抄的金剛經(jīng)。他不是要換什么東西,他是用他認為恰當?shù)母玫姆绞焦膭钅?。他老師曾給他寄了兩支毛筆,一直沒有用過,建邦有一次鼓勵他用,他就用了。用了一次,洗干凈,下次我去的時候就突然拿出來,說,這個送給你。所以說我是非常非常榮幸的。老先生真是性情中人。老先生曾多次說做老師很好,做老師很好,那我想他的一個愿望就是把對中國文化的這種理解、自信,通過我們傳下去。他可能是這個意思,但他不會那么說。盡管年齡差距很大,但他很謙卑。所以我跟他交往的最大感觸就是文化上的自信,開過了眼界,但還是有那種自信。
石建邦(資深藝術(shù)投資顧問):章先生的堅韌不拔與全神貫注
我講個事,章先生的那部口述自傳《臨風聽蟬》,前年年底有一個好心的老板要給他印刷,印出來以后一看,錯字太多了。老板也覺得難為情,答應章老說再印一次。既然再印,我就自告奮勇地講,繁體字容易出很多毛病,到時我來幫你校一校,印刷前到排版車間親自過一下。老板當時答應了,那年過春節(jié)我在日本的時候還在校,結(jié)果校出有上千個錯誤。他本來說年初八重新開印,我年初七回來就給他打電話,說我?guī)湍闳バR恍8囊桓陌桑f不用,“我請的都是專家,都弄好了,沒問題?!笨上в〕鰜磉€是有許多錯誤。記得看到第一版時,我還跟章老爭執(zhí)了一番。為什么?這本書印得實在很不嚴謹,里面也沒提到這其實是一本口述筆錄。我說這有兩個問題,第一,人家看了會覺得你這個文字不嚴謹,錯別字這么多。人家不知道實際上是一個口述,不是自傳著作,會有誤會。文本里面有些顛倒的、亂的、重復的,我說第一,得把整理人注明,不然人家以為是你自己寫的,不好。第二,書里的出版日期也沒有,大概什么時候做的也沒有。他開始聽不進去,后來聽了我的話寫了個后記,說明此書成形原委,放在第二版里面。后來第二版出來,還是有很多錯誤。我覺得這本書以后有必要還是要整理一下出版,現(xiàn)在也不是正式出版物。
我這是第一次跟章老爭吵。他有時候也是蠻固執(zhí)的。他說人家做這個事情也不容易,盛情難卻。另外他當時做這個口述的時候出了帶狀皰疹,很疼,因此想到就感覺煩躁。老先生很孩子氣的,說太疼了不想弄了。我說這個本子錯別字太多,傳出去對你也不好。其實章老2001年左右自己寫過一個自傳,我現(xiàn)在找不到,大概一萬多字,寫得非常好。
他對我真是好。我認識他是在1994年,到現(xiàn)在23年了,那時候覺得這個老先生書法功夫這么深我確實很佩服。但那時候我還年輕,覺得這么寫是不是有點枯燥,太寂寞了。所以前十年,反而是他經(jīng)常主動找我,關(guān)心我一個晚輩。有時他寫了什么詩啊做了什么事情,他常給我打電話,還送給我他寫的詩和作品。我記得有一次他在松江搞個書法展覽,打電話給我,我正好在重慶出差,感覺很內(nèi)疚。后來一次記得很清楚,我正在打浦橋附近開車,接到章老他給我打電話,他說他差點沒有了啊,九死一生。就是2005年那個心臟大手術(shù),發(fā)病三次,最后搶救過來。我一聽覺得心里很難受,說我馬上來看看你。這是我重新理解重新認識章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那時候他就談到說,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像樣的書法集,我說那我來幫你出版,這樣就慢慢接觸多了。那時候開始才真正理解他的深度和高度,老先生就是這樣,很不容易。第一,他寫字寫得這么規(guī)矩,他說我一定要堅忍不拔,寫《金剛經(jīng)》要全神貫注——他的小楷《金剛經(jīng)》,真是一絕,也不打格子,就用眼睛估著寫,筆直的。他經(jīng)常會挑戰(zhàn)自己,否定自己,比如有一次特地寫了一個超長的,每行兩百多字,兩面留的很寬,這個很難的,沒有邊上參照,兩面留那么寬,就在當中寫。很了不起。
對章老,其實見過次數(shù)不是太多。我說兩件小事,蠻有意思的:章老有一次送了我一張大字,我當時請他寫字就是買了一本集子讓他寫簽條,他就又送了大字,然后就說,“我這個人生坎坷,但是我的字有福氣。你要藏的,給你帶來好運?!彼髞碛终f,你們年輕人要知道,平時寫字時寫下的內(nèi)容與你一生的福氣什么都是有關(guān)的,所以你們年輕人不要寫太悲的內(nèi)容,就是你平時寫書法寫小字不要寫悲的東西,很悲傷可能對你福氣不好。
我最后一次看他是去年中秋,之前每次要出去看他之前,他肯定先給石建邦打電話,告誡不能送禮物。有一次我沒去,感冒了,就不敢去(怕感染他),讓他們帶一點東西,結(jié)果退回來了。(大家還都被批評了)。然后就那次中秋我去看他的時候,還是帶了盒月餅,因為那是龍華寺的中秋月餅,我當時說“這個你要收下,你信佛嘛!”他說:“有道理有道理!”然后那天他跟我說他最近寫了詩,有一句詩(我因為記不住了)可能有“不計工拙”。我說這個你還是“計”的吧,他就笑了。其實他是非?!坝嫛钡?。
白謙慎先生與顧村言做過一次對話說起書法要回歸內(nèi)心,適當強調(diào)自娛,章先生就對標題中“自娛說”非常生氣,其實里面對話只有一句提到這些。這導致白先生后來都不大敢在上海的報紙發(fā)表文章了,對我說,我老師看到有的話要批評的,像白謙慎先生這樣一個成功人物,這個老師還有那么大的威信!所以我就覺得,章老非常直,而且他把書法看得非常重,比如沈尹默,他就看不上,他曾說沈尹默在工人文化宮搞了一些青年書法班,不是好事。但當時我就說在那個時代他因為這個班留下了書法的一些種子,還是好的,也不要全部否定。他說:“不行!因為字外無字?!彼f那些人只會寫字,就沒有文化修養(yǎng)。所以他把寫字和書法后面的文化積累、修養(yǎng)看得非常重,他說“不計工拙”,我說這個還是計的。其實我覺得他的意思就是說他不在乎別人對他怎么評論。
他自己對書法其實是非常專業(yè)的,晚年到他家里去看他,手抖得不得了,但拿起一支毛筆就穩(wěn)穩(wěn)的,這個我覺得是很奇怪的。就說他可以把所有精力都凝聚在毫端,我覺得這是他的精神。
顧村言:確實是這樣,他拿起筆,那精神都聚于毫端,非常之穩(wěn)。另外補充一下關(guān)于書法的“自娛說”,其實我和白謙慎老師當時對書法的“自娛說”是針對書法國展過于展廳與視覺效果化而提出的觀點,也就是書法不能太外物化了,所以我們想強調(diào)書法要回歸自己的內(nèi)心,強調(diào)一種無功利化的態(tài)度,這出自倪瓚的“仆之所畫,不過逸筆草草,聊以自娛”,但章先生的批評我們后來也沒多解釋,我個人感覺他是另有寄意所在。他對自己堅持的一定堅持下去,比如他認為對理解書法還是要從道德文章的角度切入,要有對文化的敬畏感,也就是“載道”一派,如果從深處說,與“自娛說”也并不矛盾,從針對當下書法界的另一種問題而言,是有道理的。
陳子善(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知識分子要對中國文化有敬重之心
在座的不少是章老的正式弟子和私淑弟子。陸灝剛才講是石建邦帶他去的,我是從陸灝那里知道章老師大名的,然后去參加了上海圖書館他的書法展,去拜觀章老的書法。
章先生的《晚晴閣題跋》是陸灝給我的,給我的感覺就是章老是一個個性非常強烈的人。他的精神(尤其是后期)全部寄托在書法上,我曾經(jīng)想,如果這個人的精神寄托在另一個事情上,他會達到什么樣的成就。我想他如果去干一件別的事,肯定也是干得非常出色的。只不過他是真正地愛上了書法。這成為他生命當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他手抖,但是等到他把筆拿起來,就全部忘了,進入他自己的書法天地中去。這個很難得。從大的方面講,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情懷,這個方面就體現(xiàn)出來了。剛才說到“自娛”和“自遣”這兩個詞,他認為有很大的差別。我們一般認為可能是程度的不同而已,他卻覺得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是他的理解,我們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是完全認為章老這個做法不能質(zhì)疑。不是那么絕對。在他看來,他要做這件事,而且這件事牽扯到中國文化的傳承。他認為知識分子要對中國文化有種敬重感、敬畏感。
剛才還談到一點,他有這樣的成就固然跟他的天分有關(guān),但還有一點環(huán)境與家學淵源很重要。他出生于文化世家,但你不能否認這一點,文化就是這么神奇,不是那種兩極對立的觀點可以解釋清楚的??炊嗔寺?,就浸潤了,完全沉浸進去了。所以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強調(diào)他在書法上的貢獻的話,比如他八十年代退出書法家協(xié)會是有具體的個人原因的,但他這種舉動本身我覺得是一種姿態(tài)。不只是個人的恩怨或?qū)δ承┤丝床粦T,他就是覺得你們把書法看得太輕了,什么東西都要搞普及,有些東西是不能普及的。
他認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精粹部分,必須要有一個敬畏的態(tài)度。書法是精粹部分當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我沒有機會當面跟章老談這些。所以今天,章老已經(jīng)遠行,我們懷念他,紀念他,對我們的啟發(fā)是很大的。
另外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剛才諸位已經(jīng)談到,章先生的書法、字、題跋,這些如果收集起來,整理成(比如)章老的題跋集,出版一本小冊子,我想會蠻有意思的。 我今天不講他的書法成就什么的我都不講。我昨天在《解放日報》發(fā)表了一篇紀念章先生的文章,第一,現(xiàn)在大家都說他小楷寫的好,忽視了他的草書行書和大字,他是追求小楷要有大氣象,但是小楷最終是不可能有大氣象的。這個大字,草書的氣局,是小楷無法企及的,所以我覺得也要注意章老在這方面的成就。章老其實跟我講過,草書是書法的最高境界,而且這個觀點不是他的觀點,所有寫字的人都說,最后看一個人還是要看草書,我也認同這一看法,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注意到他在大字、草書方面的成就。第二,他對社會不滿包括社會對他不公道,這個說法是有偏頗的,他當時退出書法家協(xié)會的原因我今天不說,我覺得完全是個人原因,不是對書法家協(xié)會有大的意見。也不是對社會有大的意見。所以我今天給大家看一段他曾經(jīng)給我的謝辭,我們大家一起看看——是他在88歲,我?guī)退霎嫾k展覽,也可以說規(guī)格較高的第一次,他也知道是最后一次,所以他寫了一篇給我感謝辭,很短。章老是1991年(外貿(mào)學院)的正高職稱,趕到94年以前是拿到醫(yī)療紅卡的,所以我覺得章老后來拿到國務院津貼,這個也是他得意的地方,“文革”時期的那種怨氣早就一洗而空,而且像老的市領(lǐng)導王一平都幫他的,(他對王一平是非常敬重),所以這一段我覺得并沒有太多的不高興。他后來對于我們組織的一些活動也是參與的,2011年紀念辛亥革命百年書法展,他寫了五幅大字作品,后來上海市文聯(lián)辦的“花好月圓書畫展”等,他都參與了,他在上海圖書館的展覽也是我提議的,并用出版社的書號正式出一本書,88歲嘛,他選了88幅作品,后來市政協(xié)原主席馮主席寫的序,他還是很愿意的,這是與社會合作的。這本書法冊出得特別好,我們那個設計師也非常棒。章老非常滿意,然后在上海圖書館展覽的那一天,他自己堅持說要當眾書寫一通《心經(jīng)》,現(xiàn)場攝像,寫完后當場捐給上海圖書館。
李耐儒(文化研究者):他是一個士,最可貴的是真
我做一點補充,我在讀了2011年《東方早報·藝術(shù)評論》的那篇章先生的專訪文章以后到處尋找章先生,到2012年通過退管會找到了,我的老師對我說這位老先生值得挖掘,我后來聯(lián)系他做口述,在兩年半的時間當中,十幾次的訪問,每次訪問大概在一個半到兩個小時,所以這段時間對章先生近距離的細細觀察,我做了一個六萬字的訪問口述記錄,如果有機會能夠出版的話更好,這是一個因緣。
那么談到剛剛祝老師講的退出書協(xié)的事,他其實原話是這么說的:“這些人吶,連文言文都看不懂,寫的詩詞呢都是狗屁打油詩,羞與此輩為伍!”這一段他多次強調(diào)的話,但他不是說對整個書協(xié)啊,他只是覺得書協(xié)的那些人他看不上,(其實就是狂狷嘛),這是我對這些年觀察來講我覺得他是一個士,那么從他個人的自律也好,操守也好,我覺得都是非常難得的。另外從這代人來講,最可貴的是真,比如他覺得他的父親對他很好,但他父親生活的不檢點,如夫人很多這些話呢他也是直言不諱多次強調(diào),導致他童年的很多陰影他也都涉及到,因為他很真。另外一個呢,我覺得,他跟他老伴之間的真摯感情,這是我所接觸的學者那么多當中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文/白謙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