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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威廉斯論評集》: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威廉斯論評集(1959-2002)》,[英]伯納德威廉斯著,謝沛宏、吳蕓菲、郭予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636頁,168.00元

《威廉斯論評集(1959-2002)》,[英]伯納德·威廉斯著,謝沛宏、吳蕓菲、郭予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636頁,168.00元


記得威廉斯有一處說,一位哲學(xué)家的論著可能很不容易讀,可是又似乎饒有深義,怎么辦呢?不妨先讀讀他的一些平常議論,倘若這些議論中肯甚至精彩,那么他那些艱深的著作多半值得費力去讀解。這話用在威廉斯自己身上蠻合適;而這部評論集里的文章正是他比較平易的議論。

這本評論集里絕大多數(shù)是書評,涉及的論題很廣,大宗是倫理-政治,此外還有實在論、相對主義、闡釋學(xué)、科學(xué)、人工智能、戲劇、音樂等等。所評論的文著本身多半都值得去讀。??茖懯裁炊紝懙蒙鷦佑腥ぃ沟拿钤u錦上添花。明斯基是人工智能領(lǐng)域的泰斗,但他關(guān)于社會、自我等的議論有時顯得幼稚,他說道:“自我的功能在于我們能夠執(zhí)行我們的計劃”,誠如威廉斯詰問:“如果事先不存在有著未來和計劃的自我,怎么可能會有關(guān)于未來的計劃呢?”(371頁)有些書評很簡短,甚至有點兒潦草,比如評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有些篇什幅長,集子里最長的兩篇,一篇評論瓦格納的歌劇,另一篇評論內(nèi)格爾的《理性的權(quán)威》,內(nèi)中展開實質(zhì)的討論,可以視作大型論文。

身為學(xué)院中人,評論的語氣通常相當(dāng)克制,不過,仍很明顯,有些作者受到更多尊重,例如羅爾斯、內(nèi)格爾,有些則否。威廉斯最推崇的是尼采,最嫌惡的是海德格爾,說他是在二十世紀的著名哲學(xué)家中“唯一一個可被嚴肅地認為是騙子的人”(233頁)。這時候他正在評論海德格爾的《尼采》大部頭,在他眼里,這些講座“對理解尼采毫無助益,讀來也沒法有所收獲”。威廉斯的思想我大半很認同,可不知為什么,對哲學(xué)家的觀感我們之間頗有參差。他一向不大贊許亞里士多德,在不少文著中也說明了緣由,卻完全沒有改變我的看法。不過,既然我愿意了解威廉斯的整體思想,了解他對這一位那一位的態(tài)度仍然是有幫助的,而在這部評論集中,他的態(tài)度往往表達得更為鮮明。

比起大部頭著作,短評的一個特點是一篇一篇可以變換視角,不用太多考慮這一視角和那一視角是怎么連上的。不過,給予短評深度的,又是作者在篇章內(nèi)外有連貫的思想。竊以為,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思想者里,威廉斯總體思想的深度數(shù)一數(shù)二。許多評論很精彩,因為它們是從深刻思想中生發(fā)出來的。例如,嫌惡瓦格納的批評者通常把他的歌劇和他的反猶立場直接掛鉤,致力于在他的歌劇里尋找反猶立場的蹤跡,威廉斯認為這種努力頗為牽強:瓦格納雖然執(zhí)極端反猶的理論,但他不是根據(jù)這種理論來構(gòu)造其歌劇的,也沒有在歌劇中表現(xiàn)之。若從藝術(shù)和政治的關(guān)系視角來分析瓦格納,我們可以看到,他厭恨俗常的政治,厭恨功效主義的、黨派的、權(quán)力的、談判的政治,頌揚深刻的、精神性的更高統(tǒng)一體。這種瓦格納類型的反政治超政治包含著一種重大的危險——它召喚一種更具威脅性的救贖政治。威廉斯的這番評論十分獨到,精通音樂和戲劇而外,這番評論的獨到來自他對政治的通盤深入思考。

伯納德·威廉斯(1929-2003)


對內(nèi)格爾《理性的權(quán)威》的評論也是一篇長幅評論,下面我集中談?wù)勥@篇書評。內(nèi)格爾是威廉斯的主要論友之一;前面說,威廉斯對某些哲學(xué)家透露出格外的好感,內(nèi)格爾就是其中之一。威廉斯評價說這本書“精妙、簡練且有力”。內(nèi)格爾的書我讀過幾本,我稱道內(nèi)格爾誠懇認真、不弄玄虛,但不很覺得他格外精妙。

內(nèi)格爾這本書的主題是批判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你認為某一點是真的,fine,但我認為相反的旨點為真,也沒什么錯。你可以訴諸認之為真的理由,但這幫不上什么忙,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這里的“我”和“你”,往往可以換成“我們”和“你們”,文化相對主義通常是這樣措辭的。這類論說通常會用到對錯真假這些語匯,但認真說來,沒有什么事情說得上對錯真假。(本文把這一類主張減省地稱為相對主義,雖然細說起來,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不能畫等號。)

內(nèi)格爾反對相對主義,他的一個考慮是,“某些類型的思想是我們無可避免地終歸會有的”,是“我們無法跳出的”。一個突出的例子是“我存在”,此外還可列舉出有些邏輯思想和數(shù)學(xué)思想,雖然它們不像“我存在”那么確定。這些在我聽來都蠻好,只是不大清楚它們在實在論討論中起到的是何種作用。我們都聽說過,有些宗教、有些哲學(xué)家堅持認為“我”是個幻覺。笛卡爾倒是認可“我存在”,不過,對笛卡爾的一種尋常解讀認為那是從“有所思”推論出來的。至于邏輯思想和數(shù)學(xué)思想,它們即使是實在的,其實在的方式恐怕也不同于“我實在”。我很愿意跟內(nèi)格爾站在一起來捍衛(wèi)“健康常識”,但若可以直接引健康常識為證,那我想說,依健康常識,實在的何止于我,或邏輯思想,地球、樹、好人和壞人,實在的東西多了去了。但若思辨被允許超出常識,那些斷然跳不出去的想法究竟是些什么想法就變得不那么確定了。我是個有感有知的生物,這在我是個跳不出去的想法,但這個斷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有時,跳出了還是沒跳出甚至也拿不準。我若達乎這樣的結(jié)論:所謂感知,就是像煙霧探測器那樣發(fā)出警報,所謂思想和理解,就是像計算機那樣根據(jù)一套算法做出計算,這時候,我跳出了原來的想法還是沒有跳出呢?即使我真真切切沒有跳出這個想法,這個想法的意義也可能變得面目皆非。我本來以為只有人擁有思想,后來我卻認為動物也會思想,樹也會思想;我本來認為只有活人會思想,現(xiàn)在卻認為人在死后仍然有感有知,“我是個有感有知的生物”于是有了不同的含義。

內(nèi)格爾還訴諸一個邏輯上的考慮來反駁相對主義,這個反駁簡易說來是:相對主義若要成立,它自己的主張也必須被理解為客觀上是有效的。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來分析內(nèi)格爾的反駁。在這篇評論里,威廉斯大致采用的是這樣一個進路:這個反駁太強了,無視相對主義提出的是什么主張,為自己提供的是何種辯護,一概駁倒。在威廉斯看來,相對主義發(fā)動的是一場游擊戰(zhàn),而內(nèi)格爾施用的則是“一套長距離、大功率、多用途的防御系統(tǒng)”。這個簡單而強大的反駁若能成立,我們簡直就無法想象有誰會堅持任何形式的相對主義。我同意威廉斯,在我看來,凡單純邏輯層面上的反駁都有這個問題——它們過于強大,不分青紅皂白。哲思者須對純邏輯論證保持足夠的警惕,富有意趣的論證都含有某種情境性、針對性,而哲學(xué)家們卻總是希冀發(fā)明出某種一勞永逸的證明——盡管前輩哲學(xué)家從來沒有成功發(fā)明出這種東西。

托馬斯·內(nèi)格爾


針對不分青紅皂白的內(nèi)格爾進路,威廉斯提醒我們,“并非所有受到主觀主義、相對主義或自然主義威脅的思想都處于同樣的境地……我們的道德的某些部分,或我們的長時段歷史敘事,或我們個人的自我理解模式,比我們的科學(xué)或邏輯更容易受到懷疑,更容易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被證明取決于一個狹隘的‘我們’”。的確,在道德-政治領(lǐng)域持相對主義立場的論者有可能承認,至少科學(xué)真理是客觀的、普遍的。當(dāng)然,極端的相對主義連這個也不買賬,他們主張,連科學(xué)也是建構(gòu)出來的,因此是區(qū)域性或地方性的。誰建構(gòu)出來的?也許是人類——外星人也許有另一種科學(xué)?;蛘?,干脆就是一小撮科學(xué)家建構(gòu)出來的——區(qū)域性不一定是地理上的區(qū)域性,也可以是智識層級上的區(qū)域性。畢竟,大多數(shù)人“不懂”科學(xué),因此,他們即使人云亦云贊同科學(xué)是客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贊同什么。智識層級上的區(qū)域性也可以跟地域上的區(qū)域性聯(lián)合,比如認為科學(xué)是一小撮西方科學(xué)家建構(gòu)出來的。

當(dāng)然,多數(shù)人沒那么極端,他們應(yīng)該會同意威廉斯:有些事情比另一些事情具有更顯著的相對性。例子不勝枚舉,什么例子合適,要看你想說明什么,現(xiàn)在胡亂舉個例子:“炒雞蛋好吃不好吃”,因人而異,“雞蛋是母雞生的而不是樹上長的”,就未見得言人人殊相持不下。

威廉斯舉的一個例子更微妙些。雖然“我們的綠色概念和好笑概念都植根于我們的感性和我們應(yīng)對世界的方式”(509頁),但說起顏色,我們傾向于較少相對主義語調(diào),即使恐龍是色盲,說“恐龍在綠葉中穿行”也不甚違和;說到可笑,我們就更容易采用相對主義語調(diào),即使一個笑話讓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好笑,也不能說成它“在我們接觸它之前就好笑”(510頁)。這話也可以說成,世界本身不包含好笑,同樣,世界本身不包含丑惡?!凹热晃覀兊牡胤叫詢A向能夠在無須將世界看作包含好笑或丑惡之事的情況下得到解釋,那么就此而言,我們也能夠理解何以其他人未必會覺得同一些事兒好笑或丑惡?!保ㄍ埃?/p>

世界本身不包含好笑嗎?內(nèi)格爾說:“這個世界從客觀事實上說包含著我們的主觀印象。”(503頁)內(nèi)格爾肯定是對的——世界包含一切,沒有任何東西在世界之外。那么,是威廉斯的表述不夠嚴謹嗎?嚴謹當(dāng)然好,但我們不可能找到絕對嚴謹無可誤解的表述法。在這個上下文,加上客觀-主觀肯定不會變得更加嚴謹——在世界包含一切的意義上,客觀也包含一切。但客觀世界包含一切這樣的論斷幾乎放到任何討論里都過于強大了,換言之,它會錯過所有的實際爭點。它肯定會錯過實在論爭點——如果有實在論問題,我們就不得不區(qū)分說,世界包含左爾格但不包含007。(我不覺得內(nèi)格爾精妙,這也是一例。)

不過,說到包含不包含,我與威廉斯的想法不盡相同。我猜想,要問世界是否包含月亮、地球、樹,我們街上人估計都會回答yes;問世界是否包含綠色,也許有人猶豫;要問世界是否包含好笑和丑惡,猶豫更多一點兒;要問世界是否包含疼痛、癢癢,well——。我們常說:“這事兒真好笑”“世界是丑惡的”,就此而言,似乎世界本身包含好笑或丑惡之事,但若你不是詩人,你大概不會說“這刀真疼”,鵝毛搔得你癢癢,你不會說“鵝毛癢癢”,就此而言,世界不包含疼痛和癢癢。

我與威廉斯的劃界不盡相同,因為我們背后的想法不盡相同。威廉斯的很大一部分評論是沿著對“我們”有多寬的考慮展開的。平常我們斷言一件事情,對斷言的適用范圍不言而喻有所限制,“這朵玫瑰誰來看都是紅的”,這個“誰”不包括色盲、青蛙、恐龍?!拔覀兌贾赖厍蚶@著太陽轉(zhuǎn)”,這個“我們”排除了哥白尼之前的幾乎所有人?!拔覀兌枷肴ビ斡尽保@個“我們”也許只有三四個人。

我們不妨從“我們”的范圍入手,但要防止它把討論引向瑣碎。我們在意的,主要是提示出種種概念區(qū)別的“我們”?!拔覀兌枷肴ビ斡尽钡摹拔覀儭辈⒉惶崾靖拍顓^(qū)別,但認為世界包含綠色的人群和認為世界不包含綠色的人群卻提示樹和綠色之間有某種概念區(qū)別。簡要說來,這個區(qū)別在于,說到樹,我們通常不會去考慮“在誰眼中它是樹”,說到綠色,則更可能要考慮這一點。若像威廉斯建議的那樣,“假設(shè)我們考慮一個沒有生物和感知的世界”,談?wù)摌鋺?yīng)該沒什么疑問,但是否還談得上色彩繽紛?有一個流行的段子問:在一個沒有任何生物的星球上,山體崩塌是否伴有巨大的聲響?山體崩塌、發(fā)出巨響聽起來十分平順,而這個段子卻提示,巨響似乎預(yù)設(shè)了某種感知者,而崩塌則沒有。你也許認為玫瑰本身是紅的、世界本來是丑惡的,但你多半不愿說“這刀真疼”“世界是癢癢的”,這提示顏色和癢癢之間又有一項概念區(qū)別。刀割導(dǎo)致我們感到疼痛,笑氣導(dǎo)致我們發(fā)笑——這是因果關(guān)系,玫瑰的顏色卻不在同樣的因果導(dǎo)致意義上導(dǎo)致我們看到紅色,笑話也不在同樣的意義上導(dǎo)致我們發(fā)笑。當(dāng)然,說我感到癢癢“這個印象”也是客觀存在的,更無疑錯過了這里的概念區(qū)別。

我們看到紅色,色盲沒看到;一個笑話我們覺得好笑,另一些人不覺得好笑——他們不懂漢語,他們不熟悉笑話依托的故事背景;這里并沒有什么難解的相對主義。這里要做的是弄清楚人們?yōu)槭裁磳ν皇挛镉胁煌兄?、不同看法。我們能不能取得一致看法?如果他站的地方看不到我看到的,不妨請他移步到我這里來看一眼;但炒雞蛋對蟑螂來說是什么味道(347頁),我們恐怕永遠無法知道。

托馬斯·內(nèi)格爾著《理性的權(quán)威》


內(nèi)格爾這本書的原名是The Last Word,中譯者譯成《理性的權(quán)威》,亦經(jīng)內(nèi)格爾本人首肯。這本書的主旨本來就是理性握有最終發(fā)言權(quán)。如果理性是說,弄明白人們?yōu)槭裁从胁煌捶?,哪些看法分歧有可能消除,哪些看法分歧無法消除,那我們的確要訴諸理性。但若那是說我們只要訴諸理性就能獲得同樣的看法,我會頗感猶豫。且不說我們凡事都擁有共識是否可欲,就說消除分歧,恐怕從來靠不上the last word,無論它發(fā)自感性還是理性。什么是天空的顏色?天陰沉沉的,一片灰色;來了沙塵暴,一片黃色;污染嚴重,一片烏突突的顏色。大鵬扶搖而上九萬里,天空一片蔚藍。這應(yīng)該是天空的正色。可莊子用的是一個疑問句:“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莊子接下來問:“其遠而無所至極邪?”老子也有這一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我恐怕不會主張世上沒有正誤,但我的確認為正誤并不來自至極之處。思辨可以上窮碧落下探黃泉,但總要有個實際的爭點,思辨才有個著落。思辨沒有the last word,或如威廉斯評論的結(jié)語說:“最終的發(fā)言權(quán),一如既往地握在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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