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子四五歲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人是會死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非常的震驚和痛苦,經(jīng)常問我,媽媽,你將來會死嗎?我將來會死嗎?有時候說著說著還會哭起來:媽媽,我不希望你死。
他被這發(fā)現(xiàn)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上小學之后,不治而愈,因為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新的困擾,作業(yè)、考試、同學間的小矛盾,以及怎樣跟爸媽斗智斗勇,看上一會兒電視,玩一小會兒游戲。太多的瑣事占用了他的精力,它們就像一道屏障,替他抵擋住了大空虛。
這讓我想起賈寶玉,賈寶玉的痛苦與執(zhí)迷,也許就在于,他活得太如意了,使他無法分神,就只能長久地注意到“人是必須死的,美好的事物必將會消散”這件事。
賈寶玉生而富貴,他的父親是賈母最喜歡的小兒子賈政,母親出身于四大家族之王家,他還是元春的弟弟,長得也好,且又聰明過人,可以說,他身上集中了一切優(yōu)勢資源。加上賈母疼愛,對他讀書不做任何要求,他上個私塾,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過得這么好,他無法不生出憂怖之心,想到風流云散的那一天,覺得無法承擔。他折騰來折騰去,不過是想憑著一己之力,逃開這憂怖。
而普通人就不用如他這樣痛苦,迫在眼前的困窘,也讓我們沒法躺下來,放縱自己的難過,當你不得不站起來,為生計奔波時,你的注意力就會暫時得到轉(zhuǎn)移,很難說,這不是命運的一種救贖。
同樣是父母早早去世,黛玉就比湘云更加敏感,原因何在,湘云到底是住在自己家里這是其一,另外一個就是,湘云比黛玉忙得多,黛玉半年就做一個荷包,老太太還怕累著她,湘云卻是每天晚上都要做針線活到深更半夜,看上去似乎湘云更加命苦,但眼前的工作,讓她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反而不會去吟誦“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詩句。
有死亡在前面等著,如意,也許反而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陷阱?!都t樓夢》里哪位活得最如意?其實是大家都不太會注意到的賈敬。就是賈珍他爹。他家世好,學習也好,早早考取了進士,若是布衣出身如賈雨村,肯定是躊躇滿志,興致勃勃,要踅摸著下一步怎樣飛黃騰達了,然而他早早看穿了這一切,竟然到京都城外跟那些道士們混在一起去了。
這或許就是“富N代之咒”,奮斗雖然苦,雖然顯得有點俗,但能夠感覺到自身的力量,并不斷會被成功感刺激到。我的朋友黃菲說,人生的樂趣,不就在于升級打怪嗎?怪都沒了,這游戲還怎么玩???
確實是沒法玩。我有個朋友,她的父親就是富N代,爺爺是個億萬富豪,卻在早年跟她父親鬧翻了。爺爺去世時,都沒有原諒這個兒子,連家產(chǎn)也沒分給他。說起來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分到家產(chǎn)的那幾個孩子,要么不結(jié)婚,要么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第三代長大了,對于結(jié)婚生子這種事也完全沒有興趣。
他們也不工作,要么在家躺著,什么都不做,有的就搞搞音樂,也不求搞出什么名堂,看上去是超脫了,自由了,但是這種超脫與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消受得起的,更需要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支撐著,一不小心,就容易失重。
總之,人生是守恒的,除了那些意志力特別強大的人,總是要么是零敲碎打的煩惱,要么是壓頂而來的虛空,沒有十全十美之事。我不能說選擇煩惱更好,但我更害怕虛空,所以眼下的人生雖然不夠如意,對于我來說也許是更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