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9年9月9日,浙江大學舉辦“小說的構成:王安憶的浙大文學課”啟動暨浙江大學“駐校作家”聘任儀式,在此儀式上, 王安憶女士受聘為浙江大學“駐校作家”,并作了八講報告,梳理后集結(jié)為《王安憶的浙大文學課》。此文王安憶所寫為序言《駐校紫金港》。
二〇一九年秋,應浙江大學中文系駐校計劃邀約,前往杭州。高鐵下站,翟業(yè)軍、陳力君二位教授來接,驅(qū)車往紫金港校區(qū),一路大道通衢,未有半點山光水色。后來查看地圖,發(fā)現(xiàn)市區(qū)無限擴容,浩渺的西湖陷在其中,仿佛補片,變得極小,不由感慨發(fā)展的迅猛。紫金港是浙大合并之后的用地,面積廣闊,樓宇宏偉,尚有許多地方未開發(fā),前途不可限量。和所有的新校區(qū)相像,規(guī)劃設計呈現(xiàn)一嶄齊的樣式,循序漸進的歷史沿革隱匿到了幕后?,F(xiàn)代風格的建筑底下,涌動著學生的自行車隊、運輸物資的廂型車,還有工程車輛,就像二、三線城市的中心地帶,好在,人和車不斷向支路分流,那里有著湖泊和綠樹,氣氛便舒緩下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雨中月下看湖的浪漫情調(diào)云散了,但不意間很快得到補償。這一日,去往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開館日正是我到校的時間,赫赫的路標一字不落看進眼睛,以為識得方向,啟程時候卻迷糊了。經(jīng)過一片水域,有天鵝和看天鵝的小孩,還有玩??罩竦拇笕?,草木扶疏中開著細小的長蕊的花朵,腳下遂成青石小徑,不知道通往何處。正猶疑,迎面轉(zhuǎn)出一個推車的男人,向他尋路,回答不是業(yè)內(nèi)人,所以不清楚學校建構,擦肩過去又立定,問從哪里來,投親還是訪友,倘有親友,就請他帶去要去的地方。杭州人喜歡攀談,有一回跑到西湖喝茶,鄰桌的人怕我們吃虧,歷數(shù)多種經(jīng)濟的搭配,然后又是“從哪里來”——同樣的入徑,去向則有不同,問在上海住哪個區(qū),哪條馬路?總之,言過幾巡,生變成熟?;氐阶辖鸶郏鎰e邂逅,聽自行車輪在石路上“克朗克朗”響一陣,靜下來,忽見路旁有石牌刻文,題頭“南華園”三字,原本浙中民居特色村落遺存,為某人私產(chǎn),二〇〇二年浙大遷移,聚土建校,屬地政府買下贈送,保留幾幢舊屋,再開辟庭院樓閣,作會議接待用,平時無人,虛席以待,茶水服務。自后,上課之余,幾乎天天造訪,憑欄依窗,看荷葉從青到綠,從綠到黑,蓮子也枯瘦下來,異鄉(xiāng)的人就該回家了。
王安憶
接下聘任,即考慮課程設計。初步擬定一門,專述小說的構成。這題目可說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作以來,就縈繞不去,曾假設為小說的“物質(zhì)部分”;或用排除法,“故事不是什么”;繼而陳述式,“故事是什么”,將小說限定為“故事”,也花費不少筆墨。這一時期的文章——自許“文學評論”,多發(fā)表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創(chuàng)辦、程德培主編的《文學角》?!段膶W角》是一份短命的刊物,但在新時期文學中,對當時的青年我們,起到推助,至今還在釋放效應。文章集結(jié),一九九一年在浙江文藝出版社由李慶西責編成書,題名《故事和講故事》,是我首次以理論登場。和浙江杭州的關系,可上溯曾祖輩,母親的籍貫向來填的是杭州,此時結(jié)下的則是文緣。書依序出版面世,事情并沒有落定,反倒一發(fā)不可收拾?!拔镔|(zhì)部分”呈現(xiàn)出有限,不能盡全解釋小說何以為小說,折回頭再向“精神部分”取路。一九九四年,由復旦大學中文系陳思和教授安排,受聘客座,那一學期的課程集稿出版,書名即為《心靈世界》。這是我第一次走上課堂,而不是講座,課堂和講座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為系列,后者僅一錘子買賣。作為系列,一方面有“量”的要求,“量”又來自“質(zhì)”,就是講題的內(nèi)涵,有沒有充裕的資源足夠分配于每一課時;另方面卻也可寬限時間,舒緩節(jié)奏,從容展開。我想,這次課程是極好的培訓,在四十歲的年齡里,既年輕有力氣,實踐和閱讀且又積累了認識。整理講稿也是訓練的項目之一,縝密思想邏輯的同時,保持口語表達的明快。
正式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以后,上課逐漸常態(tài)化,不再吝惜思想,也疏于記錄,往往是受約稿的催逼方才成文,總起來有兩輯,每輯三篇:一是入職現(xiàn)當代時期,嵌進張新穎本科教程中的三堂,二是研究生“方法論”中的三堂,添上其他零星講稿,匯合成《小說課堂》一書。自從二〇一〇年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學位,主講小說寫作實踐,課堂模式為導修和討論,通常叫做“Work-Shop”和“Seminar”,一切都在臨場發(fā)生,很難完整成文。后來,到二〇一六年香港城市大學“中國研究中心”駐校,舉辦系列講座,我專辟一章,描述了這個課程。香港城大總共為六講,面向社會,聽眾就不止本校學生,因此設計比較廣泛,并不拘于某個母題,相互之間也沒有密切的關聯(lián)。前二講更接近寫作生活的個人體驗,接下來的三講涉及敘事的形態(tài),似乎又回去小說的“物質(zhì)部分”,第六講從《紅樓夢魘》看張愛玲的人生觀,且又脫跳到“心靈世界”。顯然,小說的“物質(zhì)”很難獨立于“精神”而存在,不得不在其間盤互往返。這一回,浙大的課程,是從“物質(zhì)”出發(fā),最后還是在張愛玲一節(jié)上歸宿“精神”。為什么總是張愛玲,總是有她,又總是被她引到溝里去,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專門分析。在我卻是簡單的,選擇的文本里,她是惟一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她和我最近,說起來是前輩,時間上其實有大部的交集,只是被空間割據(jù)了,放大了看,則有著共同的背景,是熟悉的陌生人。你無法保持客觀,冷不防就滑了腳,落入感性,撲面而來“心靈世界”。小說這樣的寫實性的產(chǎn)物,器和道仿佛水乳交融,前者有后者的內(nèi)囊,后者有前者的外相,如何分離它?挑戰(zhàn)在這里,勞動在這里,勞而無功也在這里。最后一講張愛玲,多少有些緩解之前持續(xù)的緊張度,刀刃上走了七講,眼看收官之際,真感到疲累,不免放自己一馬,抽身退步上岸,進到小說的本體論。
王安憶
為應對預期的關隘,選定細讀和分析的多是人們熟稔的經(jīng)典,算是以易克難的策略吧。對照一九九四年復旦課程的書目:《巴黎圣母院》《復活》《約翰·克里斯朵夫》《百年孤獨》,這一回的《傲慢與偏見》《貝姨》《安娜·卡列尼娜》《ABC謀殺案》,無論是題材的歷史感、思想的哲學性、社會生活的宏偉度,還是解讀的勇氣,都收縮了尺寸,回歸世俗,合乎大眾的品味。創(chuàng)見的野心安靜下來,趨于平常?!蹲窇浭潘耆A》和《坎特伯雷故事》,企圖比較大,涉及起源,前一則是敘事活動的物理,后一則帶有小說的經(jīng)學的意思。對我而言,學識和經(jīng)驗都稱得上冒險,事實上,講座一開始,就翻了船。
《追憶逝水年華》,我只在第一卷第一部的八萬字上手。全文二百萬字,歸納統(tǒng)籌需要超級的工作量,我的立論且遠不足以覆蓋全局,單這八萬字,都夠我受的了。準備的過程就不怎么順利,既要將敘事剝離時間載體,又要用敘事佐證載體的時間性質(zhì),他證和自證,兩下里糾纏不清。后來,人文學院的樓含松院長為這堂混亂不堪的講課總結(jié):“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闭f得真是太形象了,我不斷地掉下坑里,爬上來,再掉下去,直至徹底陷進去為止。其時,在案頭上,還寄希望現(xiàn)場有不期而遇的契機,困境迎刃而解,我這人的運氣向來不錯。但倒運的一天終于來了,很不幸,事情比最壞的打算還要壞。浙大中文系在正式開課之前舉行歡迎和受聘的儀式,因此第一講就安排在五百人的禮堂。說實在,機靈的人一定會臨時換個常識性的題目,談談個人經(jīng)歷、文學現(xiàn)狀,總之,泛泛而論,類似讀者見面會,而我極少參加讀者見面會,性子又軸,要命的是,關于時間的題目如同魔咒,將我控住了。打開備課本,按原計劃開頭,幾乎就在同時,講課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了,我忽然間失去講述的欲望,了無興致,只想著馬上結(jié)束,匆匆略去過程,直接到達結(jié)論,借樓院長的“挖坑說”,我還沒有挖下坑,直接跳了下去。浙大的課程便在這挫敗中拉開帷幕。
第一講結(jié)束,回上海過了中秋,再來浙大,就有點從頭來過的意思。第二講上,補充了前一講,后半時間開頭第三講,拖進第四講……如此頭尾銜接,順延至第五講方才整頓課時,循序進行,計劃也過去一半。這是一次顛三倒四的課程,回憶一九九四年第一次在復旦上講臺,不由佩服那時候的魯勇,勿管邏輯錯接,文不對題,材料匱缺,那么多的“水詞”,那么
多的來回重復,我又不善諧謔,缺乏急智,只能實打?qū)嵉赜采?,竟然毫不影響情緒,勁頭不減,終于堅持到最后,按陳思和的話,“功德圓滿”?,F(xiàn)在卻不行了,體力也許是個原因,職業(yè)性的消耗是個原因,但又不全是,似乎是,沒有那么多的話要說,即便要說的話也不那么容易出口了。想的越多,說的反而越少,經(jīng)驗越多,也越生怯了。我不敢沖口出來一個結(jié)論,一個定律,而是需要更多的取證,更多的實例,等實例搜集到眼前,卻又覺得無以對應,就要懷疑立論,結(jié)果是互相取消。有時候,在前輩或同行那里看到相仿的說法,一方面覺得安心,另方面則是失落,好像自己白忙了一番,現(xiàn)成的路上又走了一遍。接著慢慢想開了,殊途同歸,但到底路徑不同,經(jīng)歷不同,方法也有不同,增添了心得,至少對自己而言,有些許思辨的價值??傊?,不再是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以氣勢壓人,而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每一課下來,心情多是遺憾和不滿,遺漏了準備,丟棄要點,又受氣氛左右,出虛浮之辭,換取膚淺的效果。所以,講稿的整理對我尤為要緊。
雖然有詳細的備案,但事實上,幾乎從頭來起。其中有三講,“貴族”“理趣”“美國紀實小說”,由我們復旦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碩二〇一九級同學整理錄音,看記錄稿,當堂的粗疏和散漫令人汗顏,好在勾勒了輪廓,保留了基礎,轉(zhuǎn)換書面終究方便許多。這一級同學入校正逢疫情,我拙于線上交道,就錯過了面對面的課堂,在紙面邂逅,可謂以文會友,別有一番意味。順便解釋,整理的時間不完全按照講課的順序,實際的講課也和大綱略有差池,“理趣”和“貴族”調(diào)換了先后,正式書稿的依序還是根據(jù)現(xiàn)場排列,所以,時間標示就不一致了。
浙大前后兩月,多在紫金港度過,參觀了地標性建筑求是大講堂,古城樓的款,最驚人的是通體青銅材質(zhì),固若金湯。四邊尚未建設,平野之上,可遠眺西溪濕地??脊潘囆g博物館則是現(xiàn)代風,直線和直角結(jié)構,雖為初始新建,沒有全開,卻也有幾樣值得記的。鎮(zhèn)館之寶顏真卿碑,碑體無存,只有表皮,想來中國無數(shù)壁畫石刻,就是這樣被洋人切剝,流失出去;數(shù)幅郎世寧“乾隆鎮(zhèn)準噶爾得勝”銅版畫,工整細致,中國界畫的布局,細部則是寫實主義,一個個小人頭,眉眼表情無不亦動亦靜,栩栩如生,幾近勃魯蓋爾之趣;再有日人所捐浮世繪,西安借展俑人;等等。校區(qū)延伸出一條“墮落街”,和所有大學同樣,補充學校伙食的匱缺,在復旦五角場,叫作“黑暗料理”,有點晝伏夜出的氣氛?!皦櫬浣帧辈环謺円?,到飯點便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有一款大盤雞木桶飯,量特別足,仿佛看得見少年人的生長荷爾蒙。在甚囂塵上的中心外圍,星布了新落成和施工中的樓盤,并校的遷移還在進行中。西湖在遙遠的地方,幾乎被忘記了,母親家敗落的舊址——三十年前,承杭州文學朋友幫助,我走進去過,如今也模糊了方位,和后現(xiàn)代中國所有的城市一樣,杭州向周邊極速擴張,轄制下的“縣”變?yōu)椤皡^(qū)”,“鎮(zhèn)”為“街道”,“村”為“居委”。江南綿密蜿蜒的田地和小徑被水泥覆蓋,硬化,取直,成北方式的朝天大路,于是風也粗獷起來。
在我第一講的開端,也是整個課程的開端,引用了藝術史家巫鴻教授關于中國玉器造型的解釋,空間性的藝術可以將隱匿的性質(zhì)外化為顯學,語言藝術卻是從隱匿到隱匿。當我整理講稿的時候,又讀到巫鴻教授另一本書《物·畫·影》,以鏡子的起源帶入“鏡像”的概念。書中寫到法國凡爾賽宮著名的鏡廳,面向拱窗等高等寬的鏡子,將室外花園的景物映照其中。
《揚州畫舫錄》卷十二,記“綠楊灣門內(nèi)建事廳”中有一堂,壁畫山水道路,“對面設影燈,用玻璃鏡取屋內(nèi)所畫影”,于是,一真一幻,山重水復。小說也是鏡像,起于復制,終于轉(zhuǎn)換。這一過程在文字真不容易描繪,真和幻都在虛擬中,文字本就是個天大的虛擬。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同伴采訪作曲家王酩先生,當時他正值壯年,不想已成故人。他向我們述說寫作的經(jīng)驗,有一回,主題出來了,在第二樂句便圓滿完成,如何突進第三句,也就是“起承轉(zhuǎn)合”的“轉(zhuǎn)”,苦思冥想不得,忽有一日,福至心靈,破壁而出。或可以歸結(jié)“靈感”,事實上呢,是有現(xiàn)實打底,那就是調(diào)性關系提供了工具,開辟新天地。這個叫作“調(diào)性”的自然法則,在我們也沒有明顯的約定,文字依著不可見的軌跡進化。小說的材質(zhì)就是這樣,解析小說的材質(zhì)也是這樣,以不可見詮釋不可見,我極力使兩者分離,費盡口舌而不詳一二。整理講稿就像重蹈覆轍,再一次體驗挫敗。說到這里,不禁想起課程的開講,就是一個隱喻——樓院長說的,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即便是“坑”,不也是物質(zhì)性的?
二〇二一年九月九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