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ma Sahib: A Novel, by Paul Theroux, Mariner Books, February 2024, 400pp
埃里克·布萊爾從1922年起作為一名警察在緬甸度過了四年半的時光,但令人驚訝的是,世人對這段日子知之甚少。那時他與父母以及某位老家的愛人之間有過書信來往,但現在都已遺失;他以前在英屬印度的同事也曾寫過一些回憶文章,但在經歷悠長歲月后往往也被添油加醋,更何況有些作者還酗酒。在他開始以“喬治·奧威爾”的名字發(fā)表作品之后,他自己關于緬甸主題的創(chuàng)作包括兩篇著名的散文——《絞首刑》(1931年)與《射象》(1936年)——以及《通往威根碼頭之路》(1937 年)中的一些反思性段落,還有他第一部得以出版的小說《緬甸歲月》(1934 年)。這些作品的出版日期也值得注意:奧威爾關于緬甸的寫作都是多年以后才發(fā)表的。即使是那些個人隨筆,也帶有某種虛構的味道。
緬甸時期的奧威爾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當時的他手持大棒,享有相對來說可以逍遙法外的特權,他的任務是鎮(zhèn)壓該地區(qū)萌芽中的民族主義。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謂已經蓋棺論定。D. J. 泰勒在《奧威爾新傳》(Orwell: The New Life,2023 年)一書中寫道,緬甸時期“關于他的情感生活”可謂“毫無半點風聲”。
輪到保羅·索魯(Paul Theroux)登場了。這位作家曾寫過《火車大巴扎》(The Great Railway Bazaar,1975 年)這樣的大膽游記和好幾本例如《蚊子海岸》(The Mosquito Coast,1981 年)那樣滿懷異國背景與構思的小說,他顯然無法抗拒這樣的文學誘惑。如今在那段沉默里,他發(fā)出了強有力的咆哮。他的小說《緬甸老爺》(Burma Sahib)以那片叢林為背景,有聲有色地描寫了年輕的埃里克·布萊爾的種種殖民劣跡,當時的他卸下了年輕的外衣,逐漸走向成熟——也意味著墮落。
索魯大量借鑒了關于這一時期奧威爾的所有已知資料,還有大量尚未被世人知曉的信息。其中有與上司的爭吵(“把它塞進你的屁股里,喬克”),有與親戚的尷尬會面,還有寫詩的失敗嘗試(“有一天,我看到自己的尸體被運走了,在前往曼德勒的行李車”)。其中不乏內心的苦悶。索魯筆下的布萊爾孤獨、憤怒、不知方向;他是一個標準的種族主義殖民者,對粗野的“當地人”不屑一顧,但很快就學會了更加憎恨“專制”的帝國,針對它那種“封閉的俱樂部式的制度”,還有那種“龐大的虛張聲勢”。
這本書從甲板上開始,布萊爾前往緬甸時年僅十九歲,身高不凡,稚氣未脫,想象著“他可能被認為是一個成年人”。抵達緬甸后,因為他曾接受的教育不接地氣而被同事們嘲笑,并向他灌輸帝國的虛偽(“我們正試圖教育[緬甸人]我們的理想”)?!胺缸锛竟?jié)”將要到來(雨季前的一段時間),可以在空氣中聞到叛亂的氣味。
不過,大部分的日子里都充斥著磨難:受壓迫的緬甸人被剝削勞動;酒氣熏天的英國人在俱樂部里胡言亂語種族歧視的言論;還有那種炎熱、無望以及對體罰近乎迷信的癡迷(索魯不無道理地將此與英國教育系統(tǒng)中的體罰傳統(tǒng)聯系起來)。心情惆悵而且在性欲上也四處碰壁的布萊爾結識了一個聲名掃地的放蕩子,后者將他帶入了妓院生活。此后他會與那里的姑娘逐個發(fā)生關系。
總之,書中有大量的性描寫,包括與一位非?,F代的英國女人——杰利科夫人——之間的一段動蕩而促人成長的戀情,她在牌桌邊的話里往往飽含暗示,而在臥室里又熱衷于俏皮的白話。索魯先生在此大肆釋放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由。泰勒在傳記中寫道:“沒有任何具體證據”表明奧威爾在任職期間可能有過任何私下密友。當然,也沒有任何記錄表明,這位莊嚴的英國作家曾經在一位在私會前可能引用邊沁語錄的女人那里接受過肉體藝術教育。
在杰利科夫人之外,這本書中的許多素材都會讓人覺得跟《緬甸歲月》很相似——而這正是索魯的目標。因為他在整部《緬甸老爺》中都試圖表明,奧威爾筆下關于那個時期的一切——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jié)——都源自于個人直接經歷。奧威爾小說中的演講和觀點被塞進了索魯先生筆下人物的口中,奧威爾筆下的類比被無恥地盜用。有人目睹了一場絞刑;有人射殺了一頭大象;因為有印度人進入白人俱樂部而引發(fā)了一場爭執(zhí)。在這本書的高潮部分,有一個被拋棄的緬甸情人,教堂里舉行了一場禮拜,讀過《緬甸歲月》的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奧威爾曾對一位朋友這么說過:“(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在報告我所看到的一切?!彼黥斔坪踉谧置嫔献プ×诉@句話,盡可能拉近他筆下的主人公與奧威爾筆下的主人公——木材商人約翰·弗洛里——之間的距離。因此他也自然地忽略了泰勒的忠告:“鑒于其精確的情景細節(jié)和本地化的境遇,那兩篇(散文)還有小說都很可能被視為直截了當的自傳。不過,這會是一個錯誤。”
此外,索魯還堅持認為,奧威爾日后創(chuàng)作的其他一切作品,都是源自在緬甸播下的種子。書中處處閃爍著對未來名作的狡黠暗示。布萊爾被一位緬甸僧侶富有革命性的演講深深打動,尤其是演講中提到的“簡單而富有戲劇性的農場動物形象”。他又對全景監(jiān)獄的概念產生了興趣(“如果整個社會都是某種以一個暴君為中心的全景呢?”)。書中的人物包括一位名叫康斯托克的管理員(參見《讓葉蘭繼續(xù)飄揚》)和一位名叫 “圖比”·保靈的新兵(參見《上來透口氣》)。幾乎每一頁都適合玩玩考據游戲。
雖然這些都可被認為是合理的樂趣,但過分的隱喻和影射最終分散了注意力,破壞了原本具有良好結構與推動力的敘事。對大自然的濃墨重彩的描寫以及男性視角的窺視無法符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它們確實符合基調和時代,而且那些時代細節(jié)和用語(“剝掉”“掐尖”“讓我們瞅瞅”“花大少”)可謂恰到好處。
書中對布萊爾分裂自我的審視可謂耐人尋味,盡管筆觸頗為沉重。索魯對此頗有研究,雖然他的成果表現得華而不實,但許多讀者會喜歡這種亮麗的展示。不過頻繁的重復與喋喋不休的語氣就比較難以令人接受了,最不能原諒的是對后見之明這種誘惑的屈服?!毒挼槔蠣敗返念}記來自《緬甸歲月》,奧威爾在其中寫道:“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段短暫的時光,其性格就是在那個時候永遠定型的?!边@句凝練的格言盡管有些過于順口,但卻與整部小說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