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鼓聲中,楊貴妃身著霓裳,跳起胡旋舞,唐玄宗忘情擊鼓,合演《霓裳羽衣曲》。
2017年9月18日,昆曲演員沈昳麗演回了她熟悉的楊貴妃。時間倒退24小時,她還身處千里之外的北京,粗布麻衣、兩鬢花白,扮演一位94歲的老婦人。
沈昳麗跨越的不僅是時空和扮相,還有西方的荒誕派戲劇和中國的昆曲。用昆曲改編荒誕派戲劇《椅子》,是昆曲六百年歷史的頭一遭。這是日本戲劇家鈴木忠志的命題作文。他創(chuàng)辦的日本利賀戲劇節(jié)向五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戲劇家發(fā)出邀約,請他們分別改編法國戲劇家尤涅斯庫的這部經(jīng)典之作。
收到邀請后,上海昆劇團導(dǎo)演倪廣金找到團同事沈昳麗。沈昳麗被圈內(nèi)人通稱“沈姐姐”,主攻閨門旦,角色都是杜麗娘、楊玉環(huán)這樣的美少女?!兑巫印返呐鹘?,則是鶴發(fā)雞皮的老奶奶。
“沈姐姐的扮相一直美美的,沒有扮過老太婆。導(dǎo)演就給她說,這個戲的女主角是一個老太婆,但是戲里面有很多扮年輕的地方,很美的?!薄兑巫印返木巹∮嵯兼谩敖野l(fā)”。
沈昳麗欣然接受,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大部分戲份都戴著老婦人的頭巾和霜鬢。
昆劇版《椅子》在日本首演大獲成功。2017年,沈昳麗獲得中國戲曲表演藝術(shù)最高獎梅花獎。這一年,除參演上海昆劇團的傳統(tǒng)大戲《長生殿》《牡丹亭》,她也帶著昆劇版《椅子》去世界各地巡演。
《椅子》一路演一路改,改動之一是沈昳麗的老婦人戲份逐漸減少。2017年9月17日,昆劇版《椅子》參加了“全國小劇場戲劇優(yōu)秀劇目展演”,首次來到北京。
展演由文化部藝術(shù)司和北京市文化局主辦,邀請了包括《椅子》在內(nèi)的12部戲劇作品和9部戲曲作品。
下午演出時,沈昳麗手上的戒指沒有摘,南方周末記者問起這個細節(jié)。“所有飾品我就留了一個小戒指,我把它做成一個荒誕派的東西了?!鄙驎i麗笑了,“你可以想象,也許這是一個西方的故事?!?/p>
東方西方皆無聊
沈昳麗多年來一直想演一出戲,能夠結(jié)合莎士比亞和東方戲曲。在她眼中,這種“嫁接”恰是昆曲傳統(tǒng):“湯顯祖寫的一些戲是從前朝人的傳奇小說生發(fā)出來的。前人是這樣的,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裕俊?/p>
2016年是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沈昳麗結(jié)合莎劇內(nèi)容編排了昆曲清唱劇《浣莎記》,與昆曲經(jīng)典劇目《浣紗紀》諧音。《浣莎紀》乃是長達一個多小時的獨角戲,2016年9月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首演。
沈昳麗雕琢《浣莎紀》期間,昆劇版《椅子》找到了她?!兑巫印吩闹饕宋?,是一對九十多歲的老夫婦。倪廣金導(dǎo)演設(shè)想,昆曲演員在劇中不是簡單地以老生、老旦面目出演,而要不斷變換行當(dāng)。“這樣的戲太危險,未知數(shù)很大。”沈昳麗來了興趣。
正式排練之前,沈昳麗和吳雙兩位主演先“坐排”,坐在一起分角色朗讀劇本。劇本三萬多字,兩位演員一字不落,連括號里的提示都念出來?!澳盍藘蓚€多小時,我們兩個人都念傻了,還沒完?!鄙驎i麗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沈昳麗對《椅子》的第一印象,與戲劇流派、體系無關(guān):“他就不停地在嘮叨,不停地重復(fù)訴說著什么。這人很無聊?!边@種“無聊”,卻非常接近中國的傳統(tǒng)戲曲。
“湯顯祖無聊,他寫本子,再造一個意象空間;看的人覺得好開心,不那么無聊了;還有人去演,演的人也覺得好開心,好像我是他一樣。其實都是一種游戲心態(tài)去做這個東西?!鄙驎i麗說,“如果真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我要搞藝術(shù)’‘我要做一個什么好的作品’,我就打一個問號?!?/p>
中國傳統(tǒng)戲園里的觀眾在臺下嗑瓜子、遞毛巾,不像西方戲劇觀眾那樣身著禮服,肅穆地欣賞藝術(shù)。沈昳麗有一次在上海的老戲臺三山會館演出,更深刻地理解了中國式觀演關(guān)系。三山會館的戲臺很高,沈昳麗在臺上表演,正對著中庭的媽祖像。臺下觀眾得仰頭看戲,比較辛苦,更多時候在喝茶、閑聊。
“傳統(tǒng)的戲園、會館是一個社交場所,有聲有色的聲色場,演戲只是一個陪襯。昆曲昆曲,困困曲曲?!鄙驎i麗借打瞌睡來調(diào)侃。
從西洋荒誕劇到昆曲,“翻譯”很難
中國昆曲“嫁接”西方戲劇,可以追溯到1986年的《血手記》,該劇改編自莎劇《麥克白》。提出這個設(shè)想的是戲劇家黃佐臨,即沈昳麗丈夫鄭大圣的外祖父。當(dāng)時,黃佐臨向上海昆劇團提議,對西方戲劇故事加以東方演繹,更容易打開國際市場。
“他很有前瞻性。東方的故事拿到國際平臺上,即便像《牡丹亭》這么有名的,西方人也會覺得這是你們傳統(tǒng)的東西,抱有一個敬畏之心來觀賞?!鄙驎i麗說,“可是用他們熟知的故事,他們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親切感?!薄堆钟洝费莩龉淮螳@成功,1980年代在全世界巡演。
編排《血手記》前,黃佐臨就提出了“世界三大戲劇體系”之說,把以梅蘭芳為代表的京劇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代表的西方戲劇流派并舉。在他構(gòu)建的體系中,斯坦尼體系是“真看真聽真感受”,布萊希特體系則注重“間離”和“陌生化”。中國的戲曲體系介于兩者之間,既有前者的“真感受”,又有后者的“假定性”。
這種說法廣為傳播,也一直引起爭議?!昂芏嗳苏f戲劇體系不止三大。難道佐臨先生不知道嗎?不可能?!鄙驎i麗推測,“把那三個比在一起,其實是為了讓全世界的人更熟知我們東方戲曲的表演方式?!?/p>
2008年,上海昆劇團的青年演員們重排《血手記》。在他們看來,《血手記》十分忠實原著,藝術(shù)手法也嚴格遵循傳統(tǒng)昆曲,更像對《麥克白》的昆曲化翻譯。
荒誕派戲劇《椅子》的面貌與昆曲大相徑庭,很難簡單“翻譯”。改編工作被交給上海昆劇團編劇俞霞婷。此前,俞霞婷根據(jù)《世說新語》故事,創(chuàng)作了自己第一部昆曲劇本《嵇康打鐵》。劇本講述鐘會拜訪嵇康,后者只顧打鐵,直到鐘會起身要走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的回答流傳千古:“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世說新語》里的原文不到100字,從沒被改編成戲曲。俞霞婷就著嵇康鐘會的一問一答,寫出了一部戲。改編《椅子》則需做“減法”,首要難點是處理看似雜亂無章的情節(jié)。
讀過幾遍原著后,俞霞婷發(fā)現(xiàn)了很多潛在邏輯:“這些絮絮叨叨的東西都有核心,花園、雪、水、竹籃、椅子,還有鳥,這些東西全都是有象征性的?!逼┤?,折傷的鳥兒,說的是老夫婦的孩子在戰(zhàn)爭中死去;積雪的花朵,表現(xiàn)老夫婦重逢各自的初戀,花開處,冰雪為之融化。俞霞婷抓住意象,把故事分為七個章節(jié)。
由劇本到排練,許多是在即興嘗試中摸索出來的。一個月排下來,諸多傳統(tǒng)昆曲橋段融匯其中。每次演出,沈昳麗都因時因地加以調(diào)整。
這種調(diào)整也是昆曲的傳統(tǒng)?!赌档ねぁび螆@》開頭是杜麗娘從睡夢中醒來,沈昳麗以此作比:“杜麗娘出來一定不會苦著一張臉,可是如果你今天心情很不好的話,也許出場的時候微笑中多一絲憂愁;如果你今天得梅花獎了,出來以后特別興奮,可能步子都會輕盈一點,芳草青青、鳥語花香?!?/p>
無聲勝有聲更加動人
劇本初名《潮汐》,俞霞婷把整部戲看做主人公的一場心靈潮汐。唱的部分是漲潮,所有念白是退潮;老夫婦各自遇到初戀情人,是全劇的核心唱段。昆曲的傳統(tǒng)唱曲,唱完一段再接下一段。作曲孫建安建議讓生旦二人一個唱南曲,一個唱北曲,并且把兩首曲子穿插在一起,形成你一句我一句的對唱。
俞霞婷后來覺出其中好處:“顯得男女主人公更南轅北轍,兩人唱自己的初戀,一個北曲,一個南曲,好像渾身不搭勁,唱詞之間又有邏輯。唱著唱著兩個人在一起了?!?/p>
結(jié)尾的唱段也打破常規(guī),使用了通常放在開場的散板?!斑@段散板訴說的是生命的意義,何來向何往,都只是癡心妄想?!睂?dǎo)演倪廣金特別喜歡這部分,去莫斯科演出時,讓翻譯一定把相應(yīng)唱詞譯成俄文。
《椅子》原著的臺詞非?,F(xiàn)代,俞霞婷刻意在昆劇版的念白里保留了現(xiàn)代感,包括那句著名的“他只是喜歡孤獨”。
對于念白,初版演員沈昳麗和吳雙的處理方式完全不同。沈昳麗念得現(xiàn)代,吳雙則拿腔拿調(diào),往古代“韻白”感覺上靠?!澳銜杏X這兩個人也很間離,彼此相處七十多年了,各說各的,依然看不清對方?!庇嵯兼酶嬖V南方周末記者,自己看得幾乎笑出來,“這是演員所賦予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椅子》結(jié)尾,許多客人來訪。韓國和臺灣版的表現(xiàn)手法類似話劇,讓主角往臺上搬椅子。昆劇版主創(chuàng)別出心裁,把戲曲身段表演用在這里。這段被俞霞婷命名為“絕對的寂靜”,舞臺上沒出現(xiàn)一個客人,老夫婦卻來回折騰,絲竹齊鳴,喧鬧異常。
茜娘走著云步一路招呼,王生擺下一排椅子,似乎來了一個“旅游團”;王生一路倒退,一口白髯跟著腦袋左右擺動,仿佛來客氣勢洶洶,正抽他耳光;茜娘低頭開一扇門,也許是來了個小孩子。夫妻二人抬閂開鎖,推開主門,應(yīng)該是來了位大人物。忙碌一番,臺上卻始終只有兩把椅子。
五版《椅子》同題競爭,俞霞婷認為,改編的高下在于重新解讀作品的思想性,否則就淪為“簡單的翻譯”。
2003年,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生張靜把魯迅的短篇小說《傷逝》改編成昆曲,改編后重點落在感情上,變成一個“男主角不再愛女主角”的故事?!按髮W(xué)生都很喜歡看這個戲,戲劇性非常強,到后來哭天喊地,確實很好看?!庇嵯兼没貞?,“回過頭來你再看魯迅的原著,會覺得昆劇版在思想性方面并不如原著。魯迅原著那種無聲勝有聲的東西,時間長了更會打動我?!?/p>
改編《椅子》的道理一樣?!兑巫印肥菓騽W(xué)院學(xué)生畢業(yè)演出的熱門劇目,俞霞婷大學(xué)時上觀摩課看過,當(dāng)時感覺跟其他荒誕派戲劇差不多,“特別像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還有熱內(nèi)《陽臺》這樣的劇,兩個主人公成天絮絮叨叨的,他們都在等一個不會來的人?!?/p>
荒誕派戲劇自有具體時代背景,與“二戰(zhàn)”引發(fā)的毀滅和虛無關(guān)系緊密,但可能觸及更深的人性?!兜却甓唷?953年首演,很多觀眾看不下去,中途離場。后來劇組去監(jiān)獄演出,許多囚犯看哭了。
“那種永遠等不到未來的感覺,跟他們在里面的絕望感是異曲同工的?!庇嵯兼谜f,荒誕派戲劇認為生活沒有意義,而當(dāng)下改編賦予其新意,“希望大家能夠看到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勇敢,是你認清了生活沒有意義以后,還依然執(zhí)著地?zé)釔鬯??!?/p>
由于利賀戲劇節(jié)的演出沒有字幕,鈴木忠志要求五個版本的《椅子》都嚴格遵循原著結(jié)構(gòu),俞霞婷因此刪掉了很多自己發(fā)揮的內(nèi)容。
保留下來的是老夫婦的一段念白?!按稛煖缌?,燈火盡了……煙消云散?!崩衔虖U然嘆道。熟悉原劇本的觀眾沒有想到,此時,昆劇版的老婦做出了暖色調(diào)的回應(yīng)。“不曾消散,”沈昳麗站在椅子上極目遠眺,“你看,那燈火闌珊處,便是故鄉(xiāng)。”(文/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