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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狄更斯的牡蠣——與莫言先生商榷

作家莫言先生最近在微信號發(fā)表了《狄更斯的牡蠣》,報道他在倫敦參觀英國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舊居的見聞感想。

作家莫言先生最近在微信號發(fā)表了《狄更斯的牡蠣》(https://mp.weixin.qq.com/s/13G3X_ysV0ajF5RlCnB8Vg,2024年6月24日),報道他在倫敦參觀英國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舊居的見聞感想。這篇圖文并茂的新媒體作文由兩部分組成,先是一段視頻,題為《莫言隔空喊話余華》,其中原聲講話,轉(zhuǎn)錄為文字如下:

狄更斯那么喜歡吃牡蠣和生蠔。狄更斯寫了很多有關牡蠣的名言,牡蠣總是讓人想到詩情畫意。他寫過一首詩:

人要像牡蠣一樣神秘,

自給自足而且孤獨。

可以說,一個作家的一生,有時候應該像牡蠣的一生,牢牢地把在巨石上,不怕風吹浪打,保持著一腔鮮美,隨時獻給人類。作家應該像牡蠣一樣,學習牡蠣精神,置根懸崖峭壁,不怕風吹浪打,保持內(nèi)心鮮美,無私奉獻人類。

然后是幾幅參觀照,繼而莫言先生寫道:

還有一首關于牡蠣的詩:

人要像牡蠣一樣,

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

我也用書法手抄下來了。

莫言手跡《狄更斯關于牡蠣的警句》(莫言微信公眾號)


這個小品構思很有趣,但里面有一點問題,事關網(wǎng)絡時代信息訛傳,需要略作分析、澄清。

第一,所謂狄更斯的“詩句”。狄更斯的這個句子不是作為“一首詩”來寫的,而是來自他的小說名篇《圣誕頌歌》。莫言先生大概是對標題里的“頌歌”二字做了字面意思的理解。

狄更斯小說《圣誕頌歌》稿本


《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1843年初版,倫敦:Chapman & Hall


《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于1843年出版,是狄更斯第一本、也是傳播最廣的一本關于圣誕節(jié)的書,在文學史上有“重新發(fā)明了圣誕節(jié)”的美譽。在這個中篇寓言里,狄更斯刻畫了一個典型的資本家埃比尼澤·斯克魯奇(Ebeneezer Scrooge)的形象,他對金錢的追求已經(jīng)不能用貪婪來解釋。他為了金錢,可以拋棄友誼、愛情、親情、個人情感,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存在。故事的轉(zhuǎn)機是這個守財奴在圣誕節(jié)前受到三個魂靈的拜訪,受到慈悲教化,幡然悔悟:在圣誕前夜,他先是見到已故的合伙人雅各·馬雷(Jacob Marley)的鬼魂,又在同一晚見到三個來造訪的魂靈——圣誕的過去之靈、現(xiàn)在之靈和未來之靈,每個魂靈都讓老財迷回顧自己過去的貪鄙行徑,讓他看清,他對同類的寡恩薄愛帶來了何等深重的傷痛。最重一擊要數(shù)圣誕的未來之靈,它向守財奴鄭重預告,如果他不痛改前非,等待他的將是無比悲慘的未來。

《圣誕頌歌》插圖


故事有一個明亮的大團圓結尾,斯克魯奇出席了昔日老板費茲威格為勞碌了一年的手下員工和平素朝夕相處的鄰里舉辦的一場圣誕舞會,豐實歡樂的人性交往感染沖擊著斯克魯奇,使他合群,他一改冰冷的牡蠣故態(tài),變得樂善好施,感恩濟人之際自己也獲得溫暖和快樂。

在狄更斯作品中,《圣誕頌歌》是中譯本最多的篇什,據(jù)筆者知見所及,自清末至今應有數(shù)十個中譯本。金庸對此書評價很高,他在《圣誕節(jié)雜感》(初刊于《大公報》1956年12月26日)中說:“我不是基督教徒,但對這個節(jié)日從小就有好感。中學讀書時,爸爸曾在圣誕節(jié)給了我一本狄更斯的《圣誕述異》(A Christmas Carol; 按:這是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年出版的Alfred L. Pollard編纂的英文名著注釋叢書之一種《注釋狄更司圣誕述異》)。這是本極為平常的小書,任何書店都能買到,但直到現(xiàn)在每當圣誕節(jié)到來,我總會翻來覆去讀個幾段。我一年比一年更能了解,這是一個偉大溫厚的心靈所寫出的一本偉大的書。”金庸既然強調(diào)了他的非基督徒的讀者身份,那么他之贊許狄更斯的“偉大溫厚”,就是著眼于這本教化感恩博愛、慈悲施舍之書,有著超越具體信仰、具有普世意義的大仁大義。

第二,牡蠣的喻義。莫言先生在文中闡發(fā)的既獨善其身又能獻身的“牡蠣精神”,在狄更斯那里,上下文本來是這樣的:

Oh! But he was a tight-fisted hand at the grindstone, Scrooge! A squeezing, wrenching, grasping, scraping, clutching, covetous old sinner! Hard and sharp as flint, from which no steel had ever struck out generous fire; secret and self contained and solitary as an oyster. The cold within him froze his old features, nipped his pointed nose, shrivelled his cheek, stiffened his gait; made his eyes red, his thin lips blue; and spoke out shrewdly in his grating voice. A frosty rime was on his head, and on his eyebrows, and his wiry chin. He carried his own low temperature always about him; he iced his office in the dogdays; and didn't thaw it one degree at Christmas.

現(xiàn)今比較流行的兩個中譯本里,對應段落如下:

咳,斯克擄奇這人才真是一個死不松手的吝嗇鬼!一個巧取豪奪、能搜善刮、貪得無饜的老黑心!又硬又厲害,像一塊打火石,隨便哪種鋼從它上面都打不出什么火星來;行跡隱秘,沉默寡言,孤單單的,像一只牡蠣。他心中的冷酷,使得他那蒼老的五官凍結了起來,尖鼻子凍壞了,臉頰干癟了,步子也僵硬了;使得他的眼睛發(fā)紅,薄薄的嘴唇發(fā)青;說話精明刻薄,聲音尖銳刺耳。他頭發(fā)已經(jīng)白得像霜一樣,一雙眉毛和瘦削結實的下頦也都是這樣。他總是帶著自己一身的冷氣,人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在大熱天里,他使自己的辦公室冰凍起來;即使到了圣誕節(jié),還是不讓氣溫上升一度來解凍。(汪倜然譯《圣誕歡歌》,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5年;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6頁)

哦!他可是一個要從石頭里榨出油來的人,這個私刻魯擠!他真是一個善于壓榨、擰絞、掠取、搜刮、抓住不放,而又貪得無厭的老惡棍吶!他又硬又銳利,好像一塊打火石似的,可是鋼棒從來沒有在他上面打出慷慨的火花來;而且他隱秘自守,默不作聲,孤單乖僻,好像一只牡蠣。他內(nèi)心的冷酷使他蒼老的面貌蒙上了一層嚴霜,凍壞了他的尖鼻子,凍皺了他的面頰,凍得他腳步直僵僵的,凍得他眼睛發(fā)紅、薄嘴唇發(fā)紫,凍得他用嘰嘰嘎嘎的聲音說尖酸刻薄的話。他的頭上是一層皚皚的白霜,兩撇眉毛和堅硬的下巴也是這樣。他走到哪里,就把自己身上的低溫帶到哪里;在大熱天里,他把他的事務所弄得冷冰冰;到了圣誕節(jié)這天,他也不升溫,讓那兒解凍。(吳鈞陶譯《圣誕頌歌》,平明出版社,1955年;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9頁;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3頁)

斯克魯奇畫像


莫言摘出的那一句“像牡蠣一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在狄更斯的原文里是:secret and self contained and solitary as an oyster這半句,原來的整個句子是一個雙重比喻,先把他比作一個打不出火星來的燧石,再比作孤家寡人的海蠣。狄更斯這篇作品的中譯本眾多,姑引幾例晚近的譯文,做一個比較:

吝嗇又尖酸得好像一塊打火石,而且從來沒有鋼棒可以在他身上打出豁達的生氣來;神秘、沉默寡言又孤僻得像一只牡蠣。(李淑貞譯《圣誕頌歌》,九儀出版社,1999年,第3頁)

他又硬又銳利,好像一塊打火石似的,可是鋼棒從來沒有在他上面打出慷慨的火花來;而且他隱秘自守,默不作聲,孤單乖僻,好像一只牡蠣。(吳鈞陶譯《圣誕頌歌》,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95頁;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9頁;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3頁)

他像一塊又尖又硬的打火石,但沒有鋼刀能在它上面打出慷慨的火花來;他就像牡蠣一樣行事詭秘,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劉凱芳譯《圣誕頌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2頁)

他就像燧石一樣,又堅硬又鋒利,沒有金屬能使其摩擦出慷慨之火;又像牡蠣一般,封閉、沉默寡言而且孤立。(駱園園譯《圣誕頌歌》,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3頁)

牡蠣的喻義,是由它的生物屬性決定的,加以擬人化的理解,可以說是自足,也可以說是自私,厭世,以獨處為自得。狄更斯再三以“冷”來刻畫它,為內(nèi)心冰冷的吝嗇富商畫出一幅相由心生的肖像。狄更斯的secret - self contained - solitary三位一體屬性,如何在中文中再現(xiàn),諸位譯者在尋找漢語對應詞上頗費了一番心思,惜乎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狄更斯用了頭韻法:三個詞均以字母s開頭。這個形式上的修辭追求如何再現(xiàn),可以期待于未來譯者提出更佳方案,筆者在此姑且提一個拋磚引玉的試譯:“怪癖、慳吝、懨怯社交”。狄更斯使用的3S屬性詞,其實是跟它們的主人公的名字Scrooge也是連成一氣的:據(jù)狄更斯專家研究,Scrooge并非實際存在的姓氏,而是狄更斯根據(jù)一個相當罕見的英語動詞scrouch / scrouge“擠壓”“壓榨”造出來的文學形式人名。這個名字有點像漢語的表達“敲骨吸髓”,《圣誕歡歌》的幾位中譯者注意到了這一點,為Scrooge創(chuàng)造出“斯克擄奇”(汪倜然譯)、“私刻魯擠”(吳鈞陶譯),用字音義兼顧,而臺灣譯本《小氣財神》譯作“史顧己”(辛一立譯),形神畢肖,形式上比較漢化,尤具匠心(參見王丁《曾紀澤與“宇宙院”》,《中國文化》第五十九輯,2024年春季號,224-225頁“狄更斯筆下的慳吝鬼Scrooge”)。

要之,牡蠣的特性描寫意在斯克魯奇的性格核心:資本家的吝嗇寡恩。牡蠣比喻的自我、自成一統(tǒng)之義,倒很合適用粵語的“孤寒”來表達,而不是“一腔鮮美”??辞暹@一點,就可以明白莫言的“牡蠣精神”說,跟狄更斯的本意是有很大的距離的。

第三,莫言引用的狄更斯名言,是虛是實?“像牡蠣一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這句話被當作狄更斯的名言得到莫言的激賞,這樣會在中國讀者群中得到進一步的推廣。但這樣的一句話,并不見于狄更斯《圣誕頌歌》的通行譯本。經(jīng)檢索發(fā)現(xiàn),“像牡蠣一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在時下的網(wǎng)絡上相當流行,還出現(xiàn)了印制上這句話的文創(chuàng)背袋。細究起來,這樣一個字句的譯文應該來自近年出版的美國美食作家費雪《寫給牡蠣的情書》的中譯本(Mary F. K. Fisher, Consider the Oyster, San FramciscoFrancisco: North Point Press, 1988, p. 3;韓良憶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12頁;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韓良憶這個譯本另有臺灣麥田2004/2012年版,書名題為《牡蠣之書》)。在這本飲食文學小書里,作者不僅匯集了二十八道牡蠣食單,還科普化地敘述了這一美味海鮮的全球化屬性。在《軟體動物的愛與死》一章中,費雪描寫了牡蠣的生物學特性、它的變性能力以及牡蠣在人類文化中的象征意義,探討了生命、愛情、死亡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作者傾吐了對牡蠣這種海洋生物的欣賞愛慕之情,引用狄更斯對守財奴、怪老頭加以狀摹的三個形容詞作為本章開頭的題詞。

文學周邊棉麻布背袋


這是制造狄更斯警句的一個關鍵:在狄更斯那里對資本家“怪癖、慳吝、懨怯社交”的性格刻畫被《寫給牡蠣的情書》直接嫁接到牡蠣身上,但反其意而用之,都變成了褒義詞和正面屬性,被認定為狄更斯的名言。在前面加上“人要像”,更直接把它上升為一種呼吁、忠告。正是在這樣一個對狄更斯3S性質(zhì)的反轉(zhuǎn)解釋基礎上,莫言得出了他的“牡蠣精神”說,似乎牡蠣代表的是一種獨善其身、遺世獨立的高隱風范的化身??上?,這是對狄更斯的誤解。脫離語境的“像牡蠣一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是“以吟詠食欲的詩人”聞名的費雪的“牡蠣情歌”,狄更斯《圣誕頌歌》刻畫資本家品性的牡蠣比喻本不是抒情哲理詩。

如此看來,所謂“不管風吹雨打,保持一腔鮮美”“保持內(nèi)心鮮美,無私奉獻人類”的“牡蠣精神”,固然可以說是莫言先生的見道金句,但將始作俑者歸之于狄更斯,卻是一個美麗的誤解。狄更斯沒有號召人們向守財奴學習,變成牡蠣。換句話說,要是按照《圣誕頌歌》的文義來理解這個比喻,應該也不會合乎莫言的心意,以“狄更斯的牡蠣”為題的鋪陳發(fā)揮因而恐怕是落了空的。姑本較真兒精神,為狄更斯一辯,并望高明的讀者有以賜教。

寫作中的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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