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3日,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凌利中受邀在北京畫院2017年會上做了“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以無款《張林宗肖像》作者考為例析清初遺民書畫特點”的主題發(fā)言,通過卷后諸多題跋與其它文獻的梳理,為世人挖出了這幅畫背后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尋找出了張林宗的行狀及肖像畫的作者。讓人嘆奇的是,這一肖像畫與像主九世孫的形象之間居然仍有驚奇的相似性,讓人不得不驚嘆于遺傳的力量。
張林宗十代孫在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展廳內(nèi)拜祭
當(dāng)你正在美術(shù)館賞畫,卻突然看到一個小伙子雙手合十,對著一幅畫像虔誠地行祭拜禮,你一定會好奇,畫里這個人是誰?祭拜的這個人和畫像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這是祖先像,怎么跑到美術(shù)館來了?這幅畫又是誰畫的?畫像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
上海博物館藏《張林宗肖像》
這幅畫像,為上海博物館珍藏的無款《張林宗肖像》,現(xiàn)在正在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展出,這個小伙子正是像主人的十代孫。
2017年9月23日,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凌利中先生受邀在北京畫院年會上做了“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以無款《張林宗肖像》作者考為例析清初遺民書畫特點”的主題發(fā)言,通過卷后諸多題跋與其它文獻的梳理,為世人挖出了這幅畫背后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尋找出了張林宗的行狀及肖像畫的作者。
上海博物館藏《張林宗肖像》的部分題跋
張林宗是誰?
張民表(1570年—1642年),字林宗,一字武仲,河南中牟縣人。
張林宗少年時就聰穎過人,過目不忘,博學(xué)多才,藏書萬卷,不僅嗜好古文,擅長書法,有“神筆”之稱,還任俠好客,倜儻豪放,在當(dāng)時被稱為“天中三君子”。雖有真才實學(xué),但是張林宗的科舉之路走得異常艱辛,與文徵明類似,1591年中舉后,曾參加過十次會試,可惜沒有考中,一生布衣。
當(dāng)然,懷才不遇的高士在明末不乏其人,張林宗卻因氣節(jié)而成為比較特殊的一個。
張氏一門忠烈,張林宗的父親張孟男是明代的忠臣,官居戶部尚書,性格耿直,曾因不趨附張居正而受朝廷嘉獎晉升,張林宗雖未步入仕途,但胸懷家國天下。
1642年,李自成率軍攻打汴梁,圍城5個多月,張林宗以布衣之身助守汴梁,為守軍出謀劃策,頑強抵抗。為了拿下汴梁城,李自成引黃河水灌城,城破,近800里的百姓遇難,40余萬軍民不幸溺亡。在漫天黃水中,張林宗原本抱著父親的牌位和自己的詩文書籍登上了木筏,卻因為不停救水中百姓,木筏不堪其重而沉入水中,張林宗與兩個兒子、眾多門人也溺水殉難,只有他年僅11歲的小兒子被浮木所救,被周亮工的弟弟收留并撫養(yǎng)成人。
這段歷史,被周亮工寫在了這張肖像畫的題跋中。周亮工是中國書畫鑒藏史上的重要人物,是張林宗的入室弟子,跟他學(xué)習(xí)了十幾年的詩文,也是這張肖像畫的發(fā)起人。
《張林宗肖像》之周亮工跋
凌先生在一些文獻和傳世書畫中找到了對這幅肖像畫的相關(guān)記載。比如如王士禎(1634年—1711年)《隴蜀余聞》有所提及;故宮博物院藏曾鯨(1568年—1650)、黃仲元《葛一龍像圖》卷后晚清伍怡堂就摘錄了王士禎的相關(guān)文字,因為卷后有張林宗行書題跋;大英博物館藏陳洪綬等諸家《贈周亮工書畫合冊》中,黃澍明確提到了1650年在周亮工那里觀賞這幅肖像畫并作題跋的事。
伍怡堂題曾鯨《葛一龍肖像圖卷》,故宮藏
張林宗慷慨就義的氣節(jié)在明末清初的士林間廣為傳頌,備受時人敬仰,從冊中孫承澤、方以智、顧夢游等20多位文人名士的題跋中,也可見一斑。只可惜,四百多年后的今天,鮮有人記得這段慘絕人寰的歷史,又有誰記得這個可敬的忠烈之士?
黃澍1650年題《諸家贈周亮工山水冊》,大英博物館藏
誰畫的?
這幅肖像畫上本無作者款,《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卷二》中的鑒定意見也是《清無款·張林宗像》,但是凌先生從題跋中找到了線索。
《張林宗肖像》之紀(jì)映鐘題跋
紀(jì)映鐘(1609年—1681年)順治七年(1650年)題跋中曾提到,周亮工告訴他,“雪江”當(dāng)時打算為張林宗畫像,苦思冥想了三年不敢下筆,一天晚上,他夢見張林宗作勢搶他的畫筆,音容笑貌一如生前,雪江醒后振腕默寫,畫成了這幅肖像。
唐堂順治十二年(1655年)的題跋中也提到“雪江老人者,從十年后想象而成”。
《張林宗肖像》之唐堂題跋
可見,此畫的作者名“雪江”。
陳方策順治七年(1650年)的題跋提到:“周元翁公祖(周亮工)從林宗先生游,得朝夕與梁。時有趙雪江居士工藻繪,亦同游……雪江年八十,猶能憶以寫先生之照……”
《張林宗肖像》之陳方策題跋
閔派魯順治七年(1650年)題跋提到:“潁川趙雪江,追摹取照,神采風(fēng)流,宛然如昨?!?/p>
根據(jù)這些題跋,凌先生進一步確定了該畫的作者是趙雪江,潁川人,即今天的安徽阜陽。
趙雪江(名澄),也是張林宗的學(xué)生,1629年左右,趙雪江結(jié)識張林宗。自從張林宗去世后,周亮工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適的畫家為老師畫遺像,直到1649年路過揚州的時候,偶遇善畫的同門趙雪江,邀請他創(chuàng)作了這幅《張林宗肖像》。
周亮工《賴古堂書畫錄·趙雪江傳》
畫得像不像呢?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凌先生在周亮工的《賴古堂書畫錄》中找到了依據(jù)。
據(jù)該書記載:“予師張林宗先生沒于黃流,余恒思追摹先生小照,偶以語君,君曰:大異事,今夜方夢林宗授我以筆,當(dāng)急歸圖之,遂仿佛如生。公子允隼見而伏地乞歸藏于家。雪江別吾師垂二十年,而故人容貌猶往來胸臆,一落筆便肖。如此交誼,何愧古人,不獨嘆其技藝之工矣。”這段文字在周亮工《賴古堂書畫跋》中也有記載。
從周亮工的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幾個有趣的信息:
第一,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有賴于張林宗的“托夢顯靈”,頗為離奇神異。
第二,張林宗的小兒子見到這幅畫像的時候立即跪拜,足見其栩栩如生。
第三,趙雪江20年沒見張林宗,根據(jù)記憶默畫出來的肖像竟然如此像,足見中國古代肖像畫家高超的寫實功力。
令凌先生倍感興奮的是,論文發(fā)表后,張林宗的后裔找到了他,這無疑為這幅畫的研究提供了非常珍貴的“活”材料。當(dāng)張家從凌先生處得知這幅畫在北京畫院展覽后,張林宗的第十代孫專程驅(qū)車8個小時從河南趕來拜祭,這才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張林宗第九代孫
凌先生將這幅肖像畫與張林宗的九代、十代孫的相貌相比,發(fā)現(xiàn)仍有幾分相似,尤其是耳朵和眼睛,張林宗畫像的耳朵畫有一撮毛,而九世孫的耳朵也是如此,可見趙雪江觀察之細致。
明清易代,為忠臣烈士、氣節(jié)文人畫像以激勵士氣的風(fēng)氣大勝,比如黃宗羲、柳如是、冒襄、徐枋等。遺憾的是,幾百年后的今天,這些作品大多已經(jīng)佚失,甚至這些忠臣烈士的生平都被時間湮滅,被后世遺忘殆盡。所以,這幅《張林宗肖像》能夠留存至今,顯得尤其珍貴,不僅為后世留下了張林宗的遺容,也見證了一段重要的史實。
趙雪江是怎樣一個人?
據(jù)四川大學(xué)藏趙雪江《仿范中立雪巘竹屋圖》軸、臺北故宮藏的趙雪江《仿李公麟山溪訪友圖》所署年款,凌先生推測,趙雪江生于1581年。而現(xiàn)在所見最晚的作品《松崖仙侶圖》作于順治十八年(1661年)。所以,凌先生推測趙雪江生卒年為1581年—1661年后。
趙雪江的一生,性簡志淡,流離隱居,四處漂泊。周亮工《讀畫錄·趙雪江》:“趙雪江澄,一字湛之,潁州人。嘗移家東萊,又移膠西,移大梁,晚移濠上,所至人爭重之。君畫善臨摹,嘗入長安從王孟津(王鐸)游……”
趙雪江曾經(jīng)與王鐸有交往,見過內(nèi)府舊藏的古代名跡,并多有臨摹,1647年還送過王鐸《仿范中立雪巘竹屋圖》軸,王鐸在上面有題跋。
那趙雪江的繪畫水平如何呢?
凌先生研究發(fā)現(xiàn),畫史對趙雪江的評價并不低。
比如,畢瀧跋王翚《清暉贈貽尺牘》:“予所見撫古者,惟趙雪江與王石谷二人而已。”
又比如,王士禎在《題汴人趙雪江臨趙子固棧道圖》中評價道:“雪江老筆妙入神,臨摹古本幾亂真。即教唐宋多能手,未必常逢如此人?!?/p>
再比如,與趙雪江有交游的錢謙益在《題汴人趙澄臨趙子固棧道圖》中評價道:“蜀山崔嵬去天尺,千峰萬嶂攢列戟,奔濤坼峽斗雷霆,削鐵層層梯絕壁。青天鳥道瞰窅冥,終古蠶叢見開辟。地縮千盤云棧重,天回四游閣道窄。牛車絡(luò)繹不斷頭,飛走凌兢罕接翼。輪鞅牽確如有聲,人鳥夤緣共一跡。穴穿重掩身入霤,登頓巉巖足上壁。此圖瑰璚畫者誰,似為升平寫物色。天漢津梁扼關(guān)隴,沃野輿圖跨梁益。參旗橫拂東井深,褒斜鉤連子午直。邛竹蒟醬來東西,滇僰冉駹走阡陌。何煩力士挽金牛,是處戎王貢瑤碧。郫筒好酒車郄載,織成錦段馬薦席。烝徒猶拜古帝魂,學(xué)士能銘劍閣石。嗚呼此圖不易得,全盛方輿真可惜。丹青如閱華陽志,衣裳不為左擔(dān)易。何物氈車掣橐駝,況乃窮廬蓋服匿。臥龍躍馬定誰是,錦江玉壘還自昔。雪江老人頭雪白,吮筆經(jīng)營口嚄唶。畫師有心人不識,老夫看畫長嘆息?!?/p>
故宮藏石濤《行書詩翰》中對于趙雪江的評價
趙雪江除了畫畫外,還博學(xué)善詩。故宮藏有一冊石濤(1642年-1707 年)作于1687年的《行書詩翰》,在《題雪江卷子》中評價道:“雪江先生耽清幽,標(biāo)新取異風(fēng)雅流。萬里洪濤洗胸臆,滿天冰雪眩雙眸。架上奇書五千軸,甕頭美酒瑊百斛。一讀一卷傾一巵,紫裘嘯倚梅花屋。急霰飛飛無斷時,凍波淼淼滾寒涯。枯禪我欲掃文字,卻為高懷漫賦詩?!?/p>
此外,趙雪江還與吳偉業(yè)、孫承澤、余懷等有交游,以博學(xué)和詩文以及清幽雅淡的人品氣象嬴得了諸文壇盟主稱賞。周亮工、孫承澤在他去世后還為他刻過題畫詩集。
趙雪江《山水樓閣圖軸》局部及題署,1613作,上海博物館藏
趙雪江除了人物畫外,還有山水畫創(chuàng)作,早期游歷江南的時候,很可能受到過吳門畫派的影響,尤其是款識的書風(fēng),明顯受到了文徵明娟秀溫潤的小楷書風(fēng)的影響。中期的作品造型較為夸張,接近變形,與晚明陳洪綬等變形主義的畫風(fēng)接近。
明末清初的畫壇,隨著遺民間的往來更為密切,各地區(qū)的畫風(fēng)呈現(xiàn)出了互動潮流,到清初,這種趨勢更為突出和強烈,如果追溯各家各派的傳統(tǒng)淵源,多屬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趙雪江《招隱圖卷》,1644 年作,上海博物館藏
趙雪江于明清鼎革之際四處漂泊的典型遺民身世,帶來了其畫風(fēng)的不斷轉(zhuǎn)變,從吳門畫派、華亭畫派,以及其作于順治初年(1644 年)的《招隱圖》洋溢的金陵畫派風(fēng)格,已經(jīng)透露出了清初金陵畫派先驅(qū)的面貌,為明末清初畫派互動的典型代表之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趙雪江晚期繪畫中喜歡畫穿紅色衣服的人,這正是其遺民情結(jié)的體現(xiàn)。(文/王金坪)
趙雪江《仿大癡山水圖扇》,私人藏